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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卷三 江逐浪

所谓“交友不慎遇人不淑”,那一年,他们相遇。

那一年,江逐浪才刚刚加入仙侠门,不过是众多低微弟子中寻常的一名;那一年,陆一逢隐居山中已有一年,这一年中不曾动武,却因她而破例。

那时,她对他的评价,乃是:好一个年纪轻轻、言语刻薄的阴沉小老头。

那时,他对她的评价,乃是:好一个牙尖嘴利、嗜酒如狂的天生蛮力女。

都不是什么正面的评价。

可就是这一段并不算愉快的初遇,不知怎的,再随后的日子中,却渐渐由不对盘儿的架势,转成了见面便必要互损一番、斗嘴不休的狐朋狗友。

每到门派里无甚任务可偷溜的时候,她便要奔向这永宁镇郊的桃花林,来这烟尘居中,偷喝他藏了许久的美酒。

每当结束了忙了好些日子的任务,她便要带着一身尘土与疲惫,来这名副其实的“烟尘居”中,与他你一言我一语,唠叨拆台、损来损去、斗口不休。

每当在外跌爬滚打混了一身的伤,伤了肉断了骨头,她便是爬,也要爬来这烟尘居,冲那个一脸阴霾似是随时会将她丢出去的男人,“嘿嘿”地干笑几声。

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喊他“陆兄”,然而更多时候,则调侃地称呼他为“陆姑娘”;他则在门外立了牌子:“唯鬼与江逐浪不得留宿”,然而,每当她灰头土脸地走进桃花林,他却终是烧了热茶,继而整夜坐在门口小凳上慢慢地刻着木猫。

他二人,便是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维持着满嘴“好友”,彼此间却皆不点破的暧昧状态。

直到那一年……

楔子 醉桃林

暮春三月,落英缤纷。

风轻拂,带着林中桃花瓣儿散落如雨。

花瓣落处,只见一人踏上碧草,缓步而来。

“哎呀呀,赏桃花?当真是好雅兴。陆‘姑娘’,几日不见,未想阁下格外风雅,秀气了嘛。”

人未到,声先至。

带着浓厚笑意的女声穿林而来,一声“哎呀呀”中满是调侃的意味。

只见她一袭藏青色的长袍,不急不慢地缓缓走来,右手还提着一个硕大的酒坛子。可看她的模样与步伐,似乎是丝毫不费力气的样子。

桃花林中、茅屋门外,那个被称呼为“陆姑娘”的男人,依旧坐在门口小凳上,刻着手中的木雕。他头也不抬,只是撇了撇嘴,沉声道:“既是有求于人,说话前便动点脑子。这般口没遮拦,是求人办事应有的态度吗?”

“哈,陆兄这话说得可就小心眼了。莫将别人都想得那么坏,凭你我之间的交情,难道逐浪我就不能无事前来、请陆兄你喝两杯好酒吗?”

那女子轻笑道,走至茅屋门前,径自坐在木桌旁,一掌拍开酒坛的封泥,一股陈年美酒的香味漫溢而出。

她起身,熟门熟路地摸进茅屋中,拿出了两个酒碗,斟满。方才坐回到屋外木桌旁,端起其中一碗,一饮而尽。

那男子终于抬起头来,敛起眉头,缓缓道:“休在我这‘烟尘居’喝酒,此处唯鬼与江逐浪不得留宿。”

闻此言,那名唤“江逐浪”的女子顿时露出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夸张地抬手捂住胸口,一脸沉痛,“陆兄,您这句,着实让逐浪我伤得非常之重啊。”

陆一逢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答话。只是将手里的木雕放在膝上,伸手端起了大瓷碗,一口干下,方才低头望着空碗,道:“说吧。向来都是你来烟尘居蹭酒,若非有事,怎会将千里庄雪藏了三十年的女儿红给挖了出来?”

江逐浪一手握住酒坛坛口,为他满上,“陆兄怎是如此小气,区区几坛酒还要斤斤计较,实在是有失风范啊。”

他端着酒碗,斜眼瞥她,“抱歉,陆某山野愚民,向来是锱铢必较的。不过,在下无论再如何小气,也好过你这蹭饭蹭酒的厚脸皮。江逐浪,你真的是女人吗?怎会有你这般厚颜的女子?”

她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难道‘陆姑娘’你还要验明正身不成?哎呀呀,这可是逐浪的大事,需不需要去千里庄开武林大会,召集各派掌门见证呢?”

“……”他再不说话,只是将碗中佳酿一口干尽,又倒上了一碗,饮毕,便将酒坛向前一推,“三碗已过。恕不远送。”

眼见他又抓起刻刀,继续琢磨起手中的木雕来,江逐浪干脆一手抓起了酒坛子,叹息道,“真是难相处的恶朋友。既然陆兄这么快就下了逐客令,那么逐浪也只能不得不祭出‘醉鬼神功’了。”说完,她便作势要将整坛子灌下肚去,却被他一手挡住。

她笑眯眯地看向他,只见他脸色铁青,额前成川。

这个江逐浪,一旦发起酒疯来,却是比红了眼的疯牛还要猖狂!加上她天生神力,虽然武功底子并不佳,但是在这疯癫状态,若想将她制住,却也并不容易。每每等他费了老大子劲将她敲昏之时,这烟尘居的茅草屋子,也就给拆得不剩下什么了。

想到这里,陆一逢敛起眉头,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来:“只缘交友不慎,一失足便成千古恨。说吧,你究竟又要坑我什么?”

江逐浪立刻放下酒坛,笑答:“陆兄严重了,逐浪怎敢坑陆兄您呢?便说有那个胆量,也没那个本事啊。耶,陆兄,莫把逐浪想得那般恶质啊。”

陆一逢斜瞥了她一眼,便转而望向手中还看不出什么形状木雕,“恶质谈不上,只不过天生霉星,爱将人拉下水而已。有你此等扫把星在旁,纵有十条的命也不够赔的。你还不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耶,陆兄,说话怎的如此粗俗?”江逐浪自斟自饮,又干了一碗,笑道,“怎可在姑娘家面前,这般满口屎尿?”

“姑娘?你?!”他冷笑一声,未抬头,只是伸手将手掌平平地推了开去,那原本放在石桌桌面上的酒坛,便立刻飞了出去——稳稳的,一滴也未溅出来。

眼见酒喝不成了,江逐浪放下手中空碗,笑眯眯地蹲在他的小竹凳面前,平视他,“陆兄,荒野闷三年,是非分不清,未想到你越发一毛不拔了。平日多喝你几坛酒,你便要唧唧歪歪。今日逐浪我特地带了佳酿,才喝几口你便心疼了?要喝你说便是,逐浪我绝不夺人所好。”

他冷哼一声:“铁公鸡不至使人惊讶,怕的是满是蛮力的撒野醉猫。”

“哈,”她大笑道,“这话说得可就过了。谁不知‘落墨半剑’剑法无双,怎会怕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醉酒蛮女?”

“头脑简单?!”他斜眼,“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姓史的小子混了那么久,白的也成了黑。更何况,你江逐浪本就是个天生的祸害,对那些鸡非狗跳的闲事,不用人教,也便无师自通了。”

“耶,陆兄过奖了,”她忙摆手,笑道,“逐浪不过空有一身蛮力,若论智谋,怎比得上陆兄?否则,也不会受人之邀、三番四次来这烟尘居请卧龙出山,却始终一无所获了。”

手中的刻刀被骤然握紧,陆一逢未抬眼,只是淡道:“陆某不过山野莽夫,不敢劳动贵派掌门牵挂。回去跟那姓史的小子说,让他别白费心思了!”

见他右手捏紧刻刀,江逐浪起身,不再望他,背身去,转而望向那片落英纷飞的桃花林,“陆兄,难道你这辈子都要独自呆在这山野荒原中?此处虽美,却并非桃源。”

刻刀在他指尖转动,一只猫的形态渐渐初现其形,“此处非桃源,难道你仙侠门便是桃源了么?!”他眼未抬,却冷哼,“莫当我不知那姓史的小子存的是什么心思。陆某虽身居郊野,却眼未瞎耳未聋!”

她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来,缓步走到竹篱旁,单手将那坛先前被他拍开的酒坛拎了起来,灌下一口,“既然你耳目尚聪可知史门主之心,又怎会不知三娘恶行呢?这世上,唯有你‘落墨半剑’,可制她的‘洗墨笔’了。”

见他不言语,江逐浪抬手又饮了一大口下肚。美酒香醇之味溢满口鼻之间,正当她咋了咋舌准备继续牛饮之时,却听“噗”一声响。

手中酒坛顿时四分五裂,美酒哗啦啦地流在地上,也沾湿了她的衣襟。

望着地上满目残片和一把熟悉的破旧刻刀,她不禁咋了咋舌,道:“可惜,可惜了啊……陆兄,你不喝也就罢了,偏生如此浪费,就不怕遭雷劈吗?”

“我已说过,休在我这‘烟尘居’喝酒,此处唯鬼与江逐浪不得留宿。”

起身拾起刻刀,陆一逢又坐回柴门外那张矮凳上,继续琢磨着手中的木雕,猫的形态越来越逼真。

江逐浪转头看着他的动作,苦笑道:“既已下了逐客令,逐浪再不识趣便是要遭人怨了。临别前,唯有一事相求,不知陆兄可否拨冗一听?”

眼未动,手未停:“说。”

“这猫,逐浪可否要一只?”

他抬眼瞥她,“这玩意,怕是做不了草人钉。”

“哎呀呀,”江逐浪连连咋舌,“陆兄真是多疑。且不说逐浪哪里敢对陆兄心存怨恨,就算有些小小的不满,也不敢拿陆兄之物撒气啊。陆兄,若非相识一场,我当真不知道,原来你竟是这般小心眼的坏嘴朋友。”

眼见他一个白眼过来,一副要说“朋友?谁?”的表情,江逐浪大笑着迈出竹篱,缓缓步入漫天落英的桃花林中——

唉,这一次的拐人计划,再度以“败阵”二字而告终。

1 交友不慎

三年前,初秋。

将手上最后一只猫雕刻完毕,陆一逢吹了吹上面的木屑,将它擦干净。随即,他将刻刀收回袖中,从门口那矮小的木凳上起身,把刚雕好的猫儿放在墙边的木架上——在那里,已经齐齐地站了一排姿态各异的木猫。

抬眼,桃花林那边,天幕不若平日的碧蓝,微有乌云涌动,有些阴沉。陆一逢皱眉思忖了片刻,却还是将木架背在了肩上,向山下走去。

往山下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永宁镇。这镇子虽小,居民也不多,不过民风倒是淳朴得很,平和而安乐。

走到镇中的主街上,陆一逢从肩上解下木架,安顿在街边。不多时,就有一位老伯走上前来,“这位小兄弟,你又来卖猫了啊!”

“嗯。”陆一逢微微地点头。

“太好了!”那老伯高兴得直拍他的肩,“上次我在你这儿买了一只猫,摆回家里之后,连耗子都不敢进屋了!当真是活灵活现,跟真的一样!”

“老伯谬赞了。”他淡淡地应了一句。

“我家那只给隔壁邻居借走了,我正打算再买一只,没想到你就来了!”老伯凑近了木架,从右向左看了一遍,想了半晌,挑出一只瞪大了眼看上去甚是精神的木猫,攥在手里,“多少钱一只?还是老样子吗?”

陆一逢点了点头,“嗯,十文。”

“喏。”老伯伸手从怀中掏出几个同伴,递了过去,便喜滋滋地拿着木猫儿走了。

陆一逢也不虚应,更不招呼,只是半靠在木架子旁,垂了眼,一言不发地望着地面。

不知站了多久,日头已微斜。在这期间,又有两个孩童、一位妇人和一位老者买了木雕猫儿。

陆一逢本是打算:一如既往地站到日落时候,方才收拾了东西,回郊外山上他那烟尘居。可未料到,还没到傍晚时分,天色便忽地黯淡下来。紧接着,雨点就像筛豆子似的,急急地砸落在地上。

对面烧饼摊子的小贩儿,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摊子,三步并作两步,奔着将烧饼摊子推入了客栈的屋檐下。一边冲掌柜点头打了声招呼,一边转过面来,用袖口擦着湿淋淋的脑袋、咒骂着突变的天气。

眼见这一切,再抬眼望了望天:乌云厚厚一层,看这样子,这大雨一时半会是不会停的了。想到这里,陆一逢低垂下眼,只得做了提早收摊回山的打算。

就在他慢吞吞地开始收拾着木架子的时候,却听“啪嗒啪嗒”的踩水之声,由远及近——

只见一个短衫长裤打扮的女子,一手抱着脑袋,自大雨中慌慌忙忙地跑了过来。雨水哗啦啦地瓢泼而下,她被淋得眯了眼,直冲着客栈的屋檐下就冲了过去。

眼见还有两步就到了屋檐底下,她却突然停了脚步,转头回来望他,一脸疑惑。

愣了一愣,似是不明白他为何能在雨地如此从容。随即,她想也不想地冲陆一逢跑了过来——

二话没说,她一手提了木架子,一手拖住他,再度直冲着客栈屋檐奔了去。

他尚未明白状况,一时愣住。挥了手臂想挣脱,未想到她竟是力大得吓人,不使上内劲,一时半会竟然挣脱不得。

这女子好大的力气!那木架子怎说也有几十斤重,他乃学武之人,因此双肩可背起。而她却只靠单手就可以提起,而且似是毫不费劲的轻松模样。

就在陆一逢敛起眉头,暗暗生疑的这片刻工夫,他已经被她拖入了屋檐的阴庇之下。

她将木架子敦在地上。然后,她像大狗似的甩了甩脑袋,将头发上的水珠甩了出去。大大咧咧地用胳膊抹了一把脸,她这才望向他,笑眯眯地道:“哈,你这人真奇怪,这么大雨都不知道躲?”

未等陆一逢答话,她看向细密的雨帘,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又急匆匆地冲了出去。只见她跑到街对面,弯腰拣起了什么物事。

陆一逢定睛一看:地上散落着几只木猫,应是刚才她提着木架子狂奔的时候,掉落在地上的。

雨点啪嗒啪嗒,在地上溅起朵朵涟漪。她弯腰拾掇了半天,方才起身,快步跑了回来,抱着一堆木猫钻进屋檐——这一次,她是从里到外都湿透了。

发丝贴在额角,直往下滴水,她一边将刚才拾起的木雕猫儿往木架子上放,一边笑眯眯地道歉:“哈,抱歉!我这个人做事一向马马虎虎邋里邋遢的,害你的货摔着了。”

“嗯,”陆一逢微微颔首,淡道,“无妨。”

雨水顺着鬓角不断滑下,她用手掌抹了一把脸,甩向一边。边上的烧饼贩子被溅了水,“哎哟”了一声。她这才意识到,忙转头抱歉道:“哈,这位小哥,抱歉了!”

那小贩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瞧她一身布衣,又没个装饰之物。于是斜了个白眼,撇了撇嘴,“看着点呢!”

“哈,小哥你说的是。”她一手摸着后脑勺,毫不在意地笑道。

那小贩见她甚好说话,又是一脸笑容,便也再不说些什么,只是抱着手抱怨着糟糕的天气。

那女子,却是始终笑眯眯地望向屋檐之外的天幕。那一道淅沥的雨帘,在她眼中,似是有如折子戏般有趣。而“哗啦啦”的雨声,在她耳中,却是如丝竹般悦耳,引得她轻轻点着脚,似是在打节拍。

一时之间,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天地之间,好似只有落雨的簌簌声。

陆一逢敛了眉头,思忖着事态怎会演变成这般光景:不过是下雨而已,若在平时,他早已趁着雨幕,慢慢走回他的烟尘居了。

微微摇了摇头,他暗自好笑:何苦在这里傻站着。他若想冒雨回去,难道这蛮力女还硬拽着他不成?

想到这里,陆一逢收拾了下木架子,背在肩上,刚要踏出一步,却觉得左臂一疼——竟是被她拽住了。虽然使上内力,定是能轻易挣脱。但他不动武已有一年之久,所以,他只好无奈地转过头去。

“下这么大雨哪!”她望向他,一脸疑惑。

陆一逢微微点头,“嗯”了一声。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他并不是瞎子。

“那你还走?”她挑起眉,诧异地反问道。

“……”陆一逢没答话,只是敛眉望着那只拽着自己的手,言下之意甚是明显:你怎么还不放手?

“哈!我明白了!”那女子挑眉思忖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松开拖住他的手,转而一拍巴掌,“啪”地击出好大一声来,“我知道了!你是赶着回去对不对?”

陆一逢眼角迅速抽搐了一下。如此简单的事情,用得着她一脸恍然大悟、摆出一副好似是侦破重大案件的模样吗?

那女子却是完全看不出陆一逢表情的不自然,反而很是熟稔的样子,一把扯下他肩上的木架子。

“我帮你拎吧!别看我这模样,我力气很大、脚程很快的!你家在哪里?我帮你送过去,总比你自己慢吞吞地淋好久的雨好。”

“这位姑娘,”陆一逢忍无可忍地开了口,垂了眼,他淡淡道,“我并不记得,曾经认识过你。”

那女子愣了一下,随即“啊呀”一声叫出来,没提架子的左手一拍脑门,转而笑眯眯地道:“哈!你看你看,瞧我这可糊涂的!都忘了说了,我叫‘江逐浪’。呵,这位老兄,你贵姓?”

“……”陆一逢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再一下。他抬起眼,望向面前这个笑得一脸灿烂的陌生女子,沉声道,“我有说过要结识你吗?”

“哎呀呀,这位老兄,”她笑道,一手抚上胸口装作受伤的模样,“老兄,这话说得可就伤人心了。俗话说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呢。你我二人既在此躲雨,也算是有缘,相识一场,又有何不可?”

还未等陆一逢答话,江逐浪突然转头望向一边的烧饼贩子,笑眯眯地道:“这位小哥,同样的,咱们也算是有缘相识一场,所以……”她微微顿了一顿,一手拍了拍肚皮,笑容格外灿烂,“所以,能不能送一块烧饼,给我这个新朋友?”

小贩愣住,显然未想到话题怎么就转到了自己身上。而就在此时,江逐浪的肚子适时地唱了一曲“空城计”——“叽咕”的声音在这唯有落雨声的屋檐下,显得格外响亮。

陆一逢瞥了她一眼,随即垂下,淡淡地下了结论:“江逐浪,你真不是一般的厚脸皮。”

她未反驳,只是将木架子又敦回了屋檐下,然后笑眯眯地望着他。

屋檐下本就狭小。除了三个人之外,又是硕大的木架,以及那烧饼摊子,使得本就狭隘的小小地方,更显得拥挤不堪了。

那小贩望着下不停的雨,一会抓耳一会挠腮,甚是焦躁的模样;江逐浪低头摸着肚皮,笑眯眯地叹了口气;陆一逢一言不发,只是靠在墙边,从袖中掏出刻刀,从架子上取下一块废弃了的木头,默默地雕刻起来。

一下,两下……当木块的棱角被磨平,渐渐有了柔和的形象之时,江逐浪转过身来,摸着下巴,盯住陆一逢手中的活儿,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是猫儿吗?”她微微偏了头,眯眼笑着建议道,“为什么你只雕猫儿呢?何不雕只老鼠,凑个对儿,你看如何?”

“……”陆一逢未答话,只是低垂了眼,唇边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哪儿将猫和鼠凑对儿的?

见他不搭理,她也并不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当然,“静静”二字,是在自动忽视了她那声如雷动的“空城计”的情况下。

也不知站了多久,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由傍晚雨幕的昏黄,渐渐转而变得深沉。对面人家屋内,已有烛光亮起,光芒透过纸窗,被纷乱的雨丝模糊了。

江逐浪无奈地拍了拍肚皮,斜斜瞥了一眼那摊子上冷透的烧饼,就连一贯上扬的唇角,此时都透露出哀怨的意味来。

那小贩终究是看不过眼,撇了撇嘴,递了一块给她,一边唠叨着:“你这人怎么忒得抠门?!不过两文钱的烧饼,偏偏就是一毛不拔,倒是做一副可怜相,要我白送你!”

“哈,多谢这位好心的小哥!”江逐浪笑着接过烧饼,道谢之后,咬了一大口,边嚼边道,“不过,小哥你这句话说得可就不对了。逐浪我并不是抠门,实在是身无分文啊。要不然,也不会白占你小哥的便宜……”

说到这里,她将手上咬了一口的烧饼又掰了一半,将完好的那半边递向陆一逢:“这位老兄,瞧你站了半天,都不饿的吗?若是也忘了带荷包,好歹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嘛,不要不好意思,这边的小哥可是很慷慨的哦!”

“喂喂!”那边的小贩立马出声抗议,“一个吃白食的就够我受的了!莫要再来,莫要再来!”

正说着,只见雨地里一个粗布衣衫的妇人,提着灯笼、打着把油伞,自街那一边缓缓走来,边走边左右望着,似是在搜寻什么。一见那人,小贩狂喜地大叫了声:“吴娘——”继而推着烧饼摊子就冲了过去。

眼见小贩和那妇人打伞离去,江逐浪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若雨不停,我在这里再站个三月,也不会有人为我送伞哪……”

一只手还悬在空中,见对方完全没有接过那半块烧饼的意思,她干脆直接将它塞进了他手中,也不管他是否乐意。然后,她一边啃着剩下的半块,一边蹲了下去,抬眼望他,“哪,这位老兄,你可有人来为你送伞?”她嚼了两口又凉又湿的烧饼,明明是无味得很,可她笑眯眯的模样,好似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样,“会不会有一个长发飘飘的仙女姐姐,前来接你?哈,这位老兄,我看你眉目间,似是有桃花哦……”

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些没边没际的话,望着硬被塞在手上的那半块烧饼,陆一逢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刻刀。因她的聒噪而敛起了眉,静默了片刻,他微微低垂下眼,望向她:“饿?”

“嗯嗯!”她连忙大力地点了点头。似是为了证明这点一样,她忙将手上的烧饼一齐塞进口中,直将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陆一逢斜眼瞥她,终究还是搬了木架子,顺着墙角,踏入了客栈大门。一来,他着实腹中饥饿;二来,实在是她的聒噪让他不胜其烦;三来,她为他拣猫、递过烧饼。于情于理,请她一顿,不算为过。

见他踏入店中,江逐浪连忙跟上。冲打盹被惊醒的掌柜以及一旁直打哈欠的店小二微微颔首之后,她坐定在他对面的位置上,扬起了手,“小二,来一只烤鸭,一盘四喜丸子,三碗白饭,再来两斤花雕!”

陆一逢的眼角迅速抽动了一下。然而,未等他出言制止,那小二立刻吆喝了一声“来咯”,一路小跑着端了茶壶为二人斟茶之后,便冲进厨房下单张罗去了。

陆一逢只得作罢,一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一面斜眼瞥她,“你倒是客气得很!”

她怎会听不出他口中的讥讽之意?可她非但不恼,反而大咧咧地笑了开来,“哈!这位兄台,你说对了,我江逐浪这个人,别的不会,就是会客气!”

他冷笑一声,“好厚的脸皮。”

“哈,”她大笑,边用右手捏起了自己脸颊,“你看,有城墙那么厚不?”

“……”见她非但不怒,反而光明正大地拿自己开涮戏谑,这让陆一逢着实一愣,剩下来的嘲讽话儿,也统统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时,小二捧了个酒坛子出来。江逐浪连忙一手接过,手一拂,掀开了坛上封泥。随即为他斟上满满一海碗,再将自己的杯子注满,“喏!这位兄台,未想到我们一见如故,干!”

她单手端起碗,说完就“咕噜咕噜”地往喉咙里灌,直看得陆一逢敛起眉头,并在唇边勾勒出讽刺的弧度,“一见如故?谁啊?”

“耶!兄台这话可就见外了,”她用袖口擦了擦唇角的酒,笑道,“俗语有云,前世百次的擦肩而过,才可换来今世的对望。好歹咱们现在是同桌共饮,想必上辈子我定是为你扭断了脖子哪!”

陆一逢并未答话,只是从鼻中重重地“哼”出一声来。

“啊,说到这里,这位兄台,敢问尊姓大名?刚才可没告诉我哪!”她又为自己斟上一碗。

他低垂眼眸,“山中无名客,不值一提。”

“耶,”她撇嘴,笑道,“没个名儿,喊起来多别扭啊。总不能好兄弟之间,也是‘兄台’来‘兄台’去的吧!多不亲切!”

陆一逢敛了眉头,“又有谁和你好兄弟了?莫要如此自说自话。”

她牛饮了一口,随即学他的模样,将眉头敛紧,“‘谁和你好兄弟了?’”她学他的口吻,沉声道,随即松了眉头大笑开来,“老兄啊,莫这样一脸严肃,老得快哦!小心未等到桃花满枝,便先成了小老头子。到时候惹得桃花姐姐唱一句‘我生君已老’,那可就后悔莫及了啊!”

他斜眼瞪她,“可有听说‘吃人嘴短’?若还惦记着你那只烤鸭,便给我闭嘴!”

“是,”她耷拉着嘴角,一脸哀怨,“果然哪位请客,哪位才是大爷啊。你放心,我再不多嘴就是了,阿猫兄。”

陆一逢顿时僵硬了身形,举杯饮酒的动作僵直在半空中,喝也不是,放也不是。他默然不语,冷眼斜她。

江逐浪很是无奈地摊了摊手,“我也是没办法啊。兄台你又不肯告诉我你的姓氏,我无以为称,想来想去,只知道你刻猫为生,只好喊你‘阿猫兄’了啊。”说到这里,她一脸无辜地望着他,满是诚恳神色,“难道兄台对这名字不喜欢?那也无妨,便喊你‘阿狗兄’,可好?”

他淡淡地瞥她一眼,喝了口酒,缓缓道:“年纪轻轻,莫要沾上这尽占嘴上便宜的恶习,于你有害无益。”

“嗯!我知道了,多谢这位阿伯教诲。”她从善如流地改口,随即咂了咂嘴,露出一副惋惜模样,“好端端一位不错看的俊秀大哥,硬生生得未老先衰,实是可惜啊,可惜。”

“不劳尊驾操心,”他一边喝酒,一边淡淡答道,“不过十七八的姑娘家,却行为粗鲁、满嘴胡言、厚颜无赖,好端端地浪费了这大好年华,实是可惜啊可惜。敢问,阁下真的是女人吗?”

她笑眯眯地反唇相讥:“哈,堂堂七尺男儿,喝酒却慢品慢尝,毫无大口狂饮的男儿豪爽——这位‘姑娘’,你何苦要女扮男装?”

他依然不急不慢地喝着,“实是不忍看这一身怪力的邋遢男儿,扮这姑娘家的娇小模样,却偏生扮得有形无实、言行举止半分不像。”

“哈,非也非也,”她仰天大笑,“逐浪可未有半分伪装,不过天生神力、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便是平日里的本相。逐浪我平生最看不得人矫揉造作,明明是山野莽夫却还要扮做斯文样儿。喂!这位兄台,可有兴致与逐浪放胆一拼?”

他淡淡瞥她,“和你?哼,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笑话我欺负姑娘家?”

“哈,刚才你不还说我不像女人,怎么这会又改了说辞?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扭扭捏捏,真不像样!”她也不等他回答,便一把抓起了酒坛,连灌下两口,自说自话道:“来!逐浪我先干为敬!”

两口黄汤下肚,江逐浪双颊泛红,抓起筷子打着碗儿唱起歌来:“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正唱到这里,眼看小二将烤鸭端上桌来,她立马忘了唱词,乐呵呵一笑,“哈!这鸭,怎么长了三条腿?”

“噗——”

陆一逢顿时一口酒喷出来,瞪大了眼望向她:瞧她一副豪饮模样,笑论高歌,他还道她酒量高深,未想到这般容易,便就神志不清了。

他忙一把从她手中抢过酒坛来,“喂!休再喝了!”

“为何?”她扯下一条鸭腿来,举着油晃晃的鸭腿指向他,笑问道,“哈!为何不能喝?不是说了,‘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他一巴掌拍向她伸向酒坛的手,“再喝,你便当真跟他醉鬼太白一样,下水捞月了!”

她捧着被拍红的手直吹气,一脸哀怨,“这位老兄,你……你怎出手伤人啊?古人有云,君子动口不动手……嗝……”

她打了一个饱嗝,满口的酒气扑鼻而来。陆一逢皱紧了眉头,实在是想她就这么丢着不管,可终究还是忍着那难闻的酒气,一边掏出了兜里今天赚来的五十文钱,一边伸手招来了小二:“给这位姑娘安排一个房间。”

“抱歉啊,”小二点头哈腰地赔笑道,“这位客官,不是我不帮忙,只是这五十文,刚刚够付打尖的账,实是不够住店啊。”

陆一逢顿时无言,望向那麻烦的源头——她正半趴在桌面上,砸巴着嘴呢。

虽然很想当作没看见,却突然想到她笑眯眯地嚼着烧饼,叹上一句:“若雨不停,我在这里再站个三月,也不会有人为我送伞哪……”

想来,她定非本地人,又身无分文,难道真将她摔在街头?

他抬眼望向门外: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停息了。陆一逢僵住身形,愣了半晌。他的眼角迅速抽动了一下,终究还是将木架子背在肩上,一手扶住撑起她重量,拖着她走出了客栈。

不再像来时那般慢吞吞地闲晃,陆一逢快步走向郊外的山边。穿过因雨水而纷纷落下叶片的桃花林,直奔向烟尘居。只在铺就着落叶的泥地上,留下泥泞的脚印。

头很痛。

江逐浪抬了抬眼皮,却觉得眼上如有胶粘,费了老大的力气,才睁开了眼:先映入眼帘的,是茅草质地的屋顶。

她又被关柴房了吗?

模模糊糊地想着,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江逐浪伸手去按太阳穴,一边微微偏了头去。

明亮的晨光透过窗户照射进屋来,映出满地狼藉景象——

桌子被掀倒在一边,长凳四脚朝天,而完好的茶壶与杯子,则被放在了地面上。

“耶,怎的柴房里发生了一场恶斗吗?”

她疑惑道,右手捶了捶脑袋,然而这并没能换回她对先前事件任何的印象。

“哼!”门外传来一声冷哼,“‘恶斗’?!这词儿也太低估醉猫撒泼的本领了。”

“呃?”江逐浪愣了一愣,掀开被子踏下床来,快步走向门外。

只见一个身穿暗蓝色衣衫的高壮男子,正背对着她,坐在茅屋门外的小凳上,用刻刀一下一下地雕琢着手中木块。

“哈!”江逐浪一拍脑门,咧嘴笑开,道,“我想起来了!这位老兄,许久不见,想不到在此竟然又见面了,果然是有缘啊,有缘!”

陆一逢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却未抬头,只是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木雕。

“‘许久’?!你是还没醒酒吗?”

“哈?”她愣了一愣,这才忆起昨日客栈门外避雨、后又拼酒的事端来。想到这里,她捶了下自个儿的后脑勺,恍然大悟,忙冲他拱了拱手,笑道:“多谢这位老兄,逐浪我身无分文,若非老兄帮忙,定是要露宿街头的了。”

他眼光未离手,只是缓缓摇了摇脑袋,“若能重回昨日,我定不会如此多管闲事,直接将你丢在桥底路边,也好过见你蛮力撒野。”

“‘撒野’?!”她疑惑地重复道,不解地望向他,“此话怎讲?”

他终于抬起头来,深邃的黑眸锁定于她,“放歌高唱,掀桌舞拳,你说,这些算不算是撒野?”

“哈,老兄你莫是说笑的吧。”江逐浪干笑了两声,不过,一想到刚才醒来之时所见的满地狼藉,她那唇边惯有的弧度,也不由得耷拉了下去。

陆一逢再不搭理她。昨夜,他一时好心,竟是招来了个天大的麻烦:那江逐浪拼酒似是豪爽得很,可惜酒力却不怎么的,酒品就更是奇差——灌了三大碗酒便开始犯迷糊。他拖她回烟尘居的这一路上,她时而放声高唱,惊得桃花林中休憩的飞鸟,纷纷拍了翅膀四处逃窜。进了门之后,她更是变本加厉,突然心血来潮地说是要打拳给他看,于是立马掀桌挪开地方。若不是他手脚快,及时端了茶壶和杯子抢救到一边,怕是这些家当,也要被这蛮力女一起毁了!舞了一番杂乱无章的拳法,却全然并无半点内劲。只是她天生蛮力,就算没有内力,却也是虎虎生风,这威力也够受的了。他已不动武一年之久,可这一次,他着实是忍无可忍又无法可想,只得一手刀砸在了她的后颈子上,这才让她消停下来。

见他不说话,江逐浪自知理亏,忙搓着手,进屋将掀翻在地的桌子凳子一一扶正,又将地上的茶具摆回了桌面,这才走出屋子,在墙边与他并排蹲下。

“哈,抱歉啦,”她笑着道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这人最欣赏大口喝酒的豪迈气魄,总是想试上一回哪!所以,这不就……”

陆一逢斜眼瞥她:这么说来,她第一次拼酒发癫,就被他撞个正着——这算是他运气太背吗?

低垂了眼,手中刻刀轻轻琢磨两下,一只精巧的猫爪子就呈现出形。只听他淡淡道:“小女娃年纪轻轻,却拼酒狂饮,一副癫狂模样,这是女儿家应有的姿态吗?”

“哈,”她偏头望他,大笑道,“这位兄台正直青壮,却隐居山林,一副老人家相,这是热血青年应有的姿态吗?”

“……”他未停下手中的动作,直到手中的木块,逐渐变为一只眼微眯、似是半梦半醒的猫儿,他才打破了半晌的沉默,忽然缓声道:“陆。”

“呃?路?哪条路?”她一愣,随即被他手中那只睡猫儿吸引了目光,“哈!这只猫儿真是憨态可拘得很。这位兄台,咱们都这么熟了,不如卖个交情,把这只猫儿送给我吧!”

他冷冷地斜她一眼,“十文。”

“耶,”她笑道,“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咱们虽是相识不久,可却是一见如故、把酒言欢,这般交情,若还谈钱财,实是俗了啊,俗了啊。”

她一面说,一面摇着头作惋惜状。

“抱歉,在下山野莽夫,偏生是如此粗俗,”他摊开了手,沉声道,“十文。”

江逐浪立马垮下脸来,“兄台,你也知道小弟我身无分文,实是手头不便哪……”

他则淡淡地瞥她一眼,一言不发,敛起眉,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木屑,也不搭理她,只是径直走回了茅屋之中,关上了门。

“喂,兄台,这般容易生气,莫不是喜怒无常的姑娘家?”她边拍门边道。

谁知道手劲一个把握不住,只听“砰”的一声,那木门柴扉应声倒地——

透过原本应是门的地方,看见对方那张紧敛眉头、铁青的脸,江逐浪“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向后退了一步,再一步。弯了腰,将门板盖了回去,她打着哈哈抬手作了个“后会有期”的手势,随即,拔腿就往山下跑——

只听身后,又传来“砰”的一声。

——这便是江逐浪和陆一逢的初次见面的光景。

那一年,江逐浪才刚刚加入仙侠门,不过是众多低微弟子中寻常的一名;那一年,陆一逢隐居山中已有一年,这一年中不曾动武,却因她而破例。

那时,她对他的评价,乃是:好一个年纪轻轻、言语刻薄的阴沉小老头。

那时,他对她的评价,乃是:好一个牙尖嘴利、嗜酒如狂的天生蛮力女。

都不是什么正面的评价。

可这一段并不算愉快的初遇,不知怎的,在随后的日子中,却渐渐由不对盘儿的架势,转成了见面便必要互损一番、斗嘴不休的狐朋狗友。

每到门派里无甚任务可偷溜的时候,她便要奔向这永宁镇郊的桃花林,来这烟尘居中,偷喝他藏了许久的美酒。

每当结束了忙了好些日子的任务,她便要带着一身尘土与疲惫,来这名副其实的“烟尘居”中,与他你一言我一语,唠磕拆台、损来损去、斗口不休。

每当在外跌爬滚打混了一身的伤,伤了肉断了骨头,她便是爬,也要爬来这烟尘居,冲那个一脸阴霾似是随时会将她丢出去的男人,“嘿嘿”地干笑几声。

她终于知道他的名字,喊他“陆兄”,然而更多时候,则调侃地称呼他为“陆姑娘”。

他则在门外立了牌子:“唯鬼与江逐浪不得留宿”,然而,每当她灰头土脸地走进桃花林,他却终是烧了热茶,继而整夜坐在门口小凳上慢慢地刻着木猫。

她始终未带来那十文钱,却是每次到了烟尘居,都要向他白讨那木猫。

他始终没将那只懒散的睡猫儿送给她,只是放在了屋中书架上,藏了许久。

一晃,便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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