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叫王伦的人,留给历史的印象都不怎么样。梁山泊上那位器量狭窄的白衣秀才,北宋仁宗时一个士兵造反首领也叫王伦,被写史者批得体无完肤。还有一位也是北宋人,本是神宗朝着名宰相王旦的玄孙,他留给后人的印象也相当的不好。但别有隐情,这位王伦不该得到历史恶评的待遇。
以名相的名义
王伦的祖上相当有名气,尤其是在北宋一朝,虽然名相颇多,但提到神宗一朝的两名宰相,必有寇准,另一位就是王旦。
王伦是这位王旦的玄孙。王家到他这一辈时,家道已然中落。甚至连读书这种事都成了奢侈。想让王伦成为正面人物的是说他年轻时是任侠好义,在东京洛阳之间,专干些打抱不平的事。而对他不屑的人则说他,是个地痞无赖,社会不安定因素。
大概因为祖上是当过官的,所以王伦虽然数度犯法,但官府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东京失守后,北宋百姓面对即将到来的国破家亡,悲愤不已,齐聚宣德门向朝廷提出抗议,皇帝钦宗召集群臣入宫问计。王伦冒名,混在群臣中进了皇宫。
钦宗皇帝正在上面愁眉不展时,王伦从群臣中站出,劝皇帝早戒严。
钦宗皇帝没有见过这张面孔,惊问是谁。
王伦昂首道:“臣乃咸平宰相王旦孙。”
钦宗皇帝没有问他的家世来历,却问他:“你有何办法解决宣德门聚众之事?”
王伦道:“给臣权力,可立而待。”
钦宗大喜,所佩夏国宝剑赐给他,又取纸写:“王伦可除兵部侍郎。”
王伦领了纸,转身就飞奔到宣德门,以自己的江湖影响力,找了几个小混混,四处活动,一个时辰后,群众全部散去。这些群众不怕官府,却怕小混混。王朝一至末日,景况凄凉,让人欲哭。
搞定宣德门抗议事件后,王伦拿着钦宗写的纸条跟朝廷要官。钦宗想给,但宰相何俦以士大夫的名义认为,王伦是地痞无赖,小人之行,并无正功。倘若这样的人进入朝廷做官,那真是国将不国了。钦宗的烦心事太多了,没有心情管这种小事,结果,王伦只得了个修职郎,等于是侯补政府官员,并无实职。
王伦还来不及嫉恨钦宗的所为,金兵就攻破都城,把徽宗钦宗两位皇帝带走了。
王伦只好随着一大批宋人跑到江南,赵构称帝后,面对金兵如狼似虎的攻势,广招胆识之士,专门充任和金使者。他们的任务就是请与金和议,顺便问一下徽、钦二宗皇帝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王伦当然不能放弃这个机会,遂报名应召。高宗皇帝听说了他前段时间的事迹后,很是赞赏,就升他为朝奉郎。他这才给祖上争了一点光,算是当了一个正经的官。
当然,时下当官可不是享福的,而是要去赌博的。要知道,当时大部分在朝为官的宋人都灭亡的北宋臣子。他们见识了金人的野蛮,对于出使,任何人都心怀畏惧。没有几个人心甘情愿地去金国谈判。高宗太着急了,很快,他任命王伦为刑部侍郎,充大金通问使。
王伦第一次出使大金,立即被扣留。
金国不让他走,也不杀他,就是不给他通行证。王伦虽然有胆量冲出边界,但这样回去,脸上总有点挂不住。于是,他运用江湖手段,开始了在金国的活动。
议和的目的看来是达不到了,王伦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探访一下那两位亡国皇帝吃住的事情。不久,有一个叫陈忠的商人向他密告徽、钦二帝押在金故都黄龙府时,王伦就用钱买通陈忠,让他把南宋已经建立的消息传递给两位皇帝。
有关这段历史,在整个信史中并没有太多的记述。依我之见,王伦在用钱买通陈忠的同时,肯定还做了别的事情。陈忠此人是个纯粹的商人,有利可图当然是他的本性,但安全第一是这类人始终放在心上的一句话。王伦一定是用了“梁山好汉”那一套“江湖义气”,顺便再加上点“忠君爱国”、“汉人一家”的豪迈激昂话语打动了陈忠。
王伦不同于其他宋使者,在金国,他四处游逛,大嘴巴一张,就随口乱说。但每次说的话都适可而止,让人既感觉他有胆有识,又使人觉得他深不可策。后来,召见他的金国灭宋统帅粘罕就对他评价很高。粘罕对他说:“你们遣来的使节,问他们什么,憋得满脸通红,却说不上一句话。你跟他们完全不一样。”
王伦的确跟那些读了太多书的人不一样,他的祖上虽然是学富五车的宰相,但他事实上不过是一个江湖气息非常浓厚的流氓而已。而金国人跟流氓也就一线之隔。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自然有共同语言。况且,王伦一直不明白的是,坚持一种信仰重要,还是完成任务更重要。
这才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可以和金国人打成一片,目的却只有一个,就是完成出使任务。他可以不理会同事们的恶意警告,我行我素。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宋人,他的祖上可是当过宰相的。
小人之术,君子之功
非常之事必要非常之人做得,邪道只有邪人才能走得。
王伦知道与金人如何打交道,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高宗六年,南宋已初步站稳脚跟。大将韩世忠在大仪、高邮大战中大破金军后,金国见议和之事对自己有利,粘罕就找到王伦,两人坐下来,很认真地谈起议和的具体条件。议和条件当然很苛刻,王伦做不了这个主,于是,粘罕就让他回南宋,与皇帝商议。
这已经是高宗六年的事情,王伦回到了阔别五年的祖国。
回国后,王伦把金人的意图一一讲给高宗皇帝听,并把数年留心的金国详情报告给高宗皇帝。使者同样是间谍,这句话在王伦身上得到体现。
为了奖赏王伦的,高宗皇帝升其为右文殿修撰,主管万寿观,并把王伦的两个弟弟和一个侄子录用。王伦心上明白,朝廷虽然还没有跟金议和,但这是迟早的事。作为一个读书不多,对时局与朝廷政局不熟悉的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议和,议和到底能给这个新建起来就已经显出颓败迹象的朝廷带来什么好处。
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江湖习气来做自己的事。当两国决定议和后,各方纷纷派出使者。金国的使者到宋国后,往往以胜利者自居,昂首挺胸,目中无人。南宋的陪同文官,对这些人非常害怕。因为秀才遇见兵,有理并非是说不清,往往是不敢说。
唯有王伦做陪同工作时,金国使者往往得不到心理上的胜利。金人说一句,王伦回十句,并且点到为止。他既能挫其锋,又不损两国关系,南宋朝廷太喜欢这样的人了,对他的重视越来越强烈。
高宗九年春天,金国派人来告诉南宋政府,他们当初的徽宗皇帝和宁德皇后死了。高宗准备派人做奉梓宫使,以迎回两人的尸骸。
由于王伦第一次出使金国回来后得到了许多好处,这一次朝廷选人时,许多人都都想去。但高宗皇帝认为,只有王伦才胜任此事,就任命他为徽猷阁待制,假直学士,出使金国。
在出使前,高宗召见王伦。对他说出了自己的另一个想法。他对金国所立的伪政权刘豫很不满,让王伦在见到当时的金国左副元帅挞懒时,晓以利害:“河南之地,金国既不拥有,与其让刘豫占着,年年为此与宋用兵,何必不归宋罢战呢?”
王伦知道,这种离间之事只有他做得来,也只有他肯做。那些读了许多书的所谓正人君子都把这看作是小人所为,绝对不会也不屑于做。
这可能是高宗让他出使金国的最主要目的。
汉人刘豫的确不像是个人,不但对不起汉人,连金人那里也没有捞到一点脸。屡战屡败不算,已经被立国八年,却经常还要从金国那里要钱维持自己的政府运作。金人早已经看出这是汉人里面最无能的一个,但始终没有废掉他。
王伦到达刘豫的地盘睢阳时,刘豫张着嘴巴跟王伦要国书。王伦用跟猪对话的口气回他:“国书应当面交给金国皇帝,你是什么东西,我要给你看!”
刘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王伦越是不给,他就索得越欢。王伦先是以使者身份回应他,后来,就纯粹玩起流氓手法了。刘豫派人来,他就躲出去,或者装疯卖傻,或者是拖延时间。就这样,一直坚持到金国迎接官员到来。王伦这才松下一口气,跟着迎接官员到了涿州见上了挞懒。
一见到挞懒,王伦添油加醋,将刘豫邀索国书的事情编成了一段神话,挞懒满脸怒容,王伦趁势说道:“象刘豫这样的人,当年我们大宋那样信任他,他都可以背叛,日后谁能保证他不背叛你们呢?”
这年年底,挞懒就废掉了刘豫。
不过,对徽宗皇帝尸骨回南宋一事,金人始终不同意。王伦就想派人回国把事情进展不顺利的情况报告给高宗。当时,随行人员纷纷要求回国。一方面,他们心惊胆战地来到金国,早走早好,另一方面,回到国后定有大封赏。
但王伦看了看毛遂自荐的所有人,就不说话了。结果,没有一个人提前回国。
千年之后,我们可以看出王伦的心胸和那位强盗差不多。也许,他是看不贯随行人员的那副丑陋嘴脸。
正是王伦作为“奉梓宫使”的任务没有完成,才使得他被后来人多诟病。
第二年,王伦返南宋,挞懒在送他时,高兴地对他说:“告诉你们皇帝,自今和议之道已畅通无阻,应抓紧时机,早定大计。”
这是高宗九年的事情,王伦回国后,高宗皇帝照旧大加赏赐,赐其同进士出身、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
不久,在挞懒的周旋下,宋金两国议和,金国归还了河南之地。
王伦再次被任命为迎梓宫、奉还两宫、交割地界使,不久,又被任命为东京留守兼开封尹。
王伦赶到东京,见到金右副元帅兀术,交割地界,兀术回到了都城。
该年五月,王伦以“迎梓宫、奉还两宫”使的身份第三次使金。
此时,有人已经对王伦第一次使金无法迎回两宫尸身提出质疑。历史上没有任何资料记载,王伦为什么会没有完成这件任务。
不过从高宗皇帝对他每次出使任务的主次来看,作为“迎梓宫、奉还两宫”使不过是次要身份,王伦到金国的最主要身份应该是议和使节。
王伦第三次出使金国,主要任务仍旧是希望宋与金的和议稳固一些。不过,在出使之前,许多人都要求王伦可以切实履行“迎梓宫、奉还两宫”使的职责,将两宫的事情办妥。
但是,这一次,王伦仍旧不能成君子之功,他的“小人之术”在金人恼怒之下,没有机会运行了。
王伦之死
王伦第三次使金前,似乎早有预感。他对朝廷说,“我这次使金,会有表回来,倘若我的‘伦’字引笔出钩外,那就是可以回来。不出则不回了。”(繁体‘伦’)
他预料得很准,当两国议和,兀术还燕京后,却跟皇帝说:“我总觉得河南之地是挞懒、宗磐两个人商量好了,回给宋的。二人必得了宋国很多好处,或者干脆就是宋国的奸细。如今,宋国使者叫王伦的已经到东京,到后,不要让他走。”
果然,王伦一到,就被金人扣留,一直到高宗十三年八月,宗磐及挞懒被杀掉。王伦始终不能回国。
两个月后,王伦被金国皇帝召见。王伦一见到金国皇帝,就质问起来,为什么要扣留自己,肯定是你身边有些小人想要破坏议和之局。
金国皇帝闭着眼睛不看他,也不回答。
第二天,金国皇帝派人来讯问王伦。
问他:“知挞懒罪否?”
王伦答;“不知。”
又问:“无一言及岁币,反来割地,汝但知有元帅(挞懒),岂知有上国邪?”
又答:“比萧哲(金使)曾给国书来我国,说是答应归梓宫、太母及河南地,天下人都知道上国寻海上之盟,与民休息,使人奉命通好两国耳。”
来人见问不出什么,就走了。第三天,金国皇帝又派人来找王伦。来人开门见山:“你别指望回去了,我们相信你,还河南、陕西地,你不仅不思报答我们,反往来离间我君臣上下。”
王伦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第一句话,他是明白了。
第二年五月,金人撕毁和约,兵分四路渡黄河,开始大举进攻南宋。仅一年,兀术复取河南。
此时,王伦在金国已经呆了六年。
六年的时间并没有消磨他的斗志,当金国想让他担当平滦三路都转运使时,王伦笑了:“开玩笑,我是国使,不是被俘投降者。”
金人见这个老头(此时王伦已经六十一岁)不吃软的,就威胁他道:“你要是不当这个官,就只好去死。”
王伦说,“死有什么怕的,来!”
金人狡猾地一笑,威逼王伦身边的人杀王伦,身边的人不想杀主人,结果被杀。
最终,金人认为只有自己动手,派人来,准备砍他的脑袋。王伦就贿赂来人,说自己想打扮一下。然后就把穿戴整齐,面向南方,跪倒在地大哭,先提自己的祖上:“先臣文正公以直道辅相两朝(王旦本是宋两朝宰相),天下所知。臣今将命被留,欲污以伪职,臣敢爱一死以辱命!”
说完这些,就指挥来人把自己勒死。
他死后不久,河间地大地震,雨雹三日不止,知道王伦之事的人都哀叹不已。不知是什么原因,南宋政府并没有将他的死讯宣告。
大概是此时,与金的再次议和正在关键时刻,很怕王伦的死会引起群众的不满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为了表示对王伦之死的嘉奖,南宋政府对他的儿子们非常照顾。可王伦的两个儿子继承了父亲的江湖气,五毒俱全,最终,政府把王伦的死告诉了天下。此时,已经是两国达成绍兴和议三年后的事了。南宋朝廷追封王伦为通议大夫,谥号“愍节”。
可是,他的尸体却永远地留在了金国。
绍兴三十年(1160年),他的不孝儿子才想起父亲还没有坟墓呢。这已经离他死十二年了。
于是,就选了一处吉地,准备第二天埋葬。可是,当他的懦弱子孙第二天凌晨来到吉地时,发现有人先占了那块地方。
占吉地的人叫王渊,本是南宋官员,死于南宋初年。如今,他的子孙把祖上安排在这地,王伦的儿子想要跟这些人理论,但王渊的亲戚在朝为官的很多,无奈之下,只好另迁别处。
一个出使金国多次,并为两国何以做出卓越贡献的人,居然在死后还有此等风波。想来真欲为之一哭。
但是,还有更让王伦死后不能瞑目的事情。
在一百多年后,南宋都已经灭亡了。还有人对他没能把两宫的事情办理明白而责骂他,说他是一小丑,根本就不配皇帝给他的那么多荣誉。
世人自有定评,但世人的定评往往有一些所谓的正人君子用笔来引导着。所以,王伦这位忠臣,居然变成了一小人。
如果说,岳飞是阳光下的民族英雄,那么,王伦就是幕后人杰。他作为“迎梓宫、奉还两宫”使,虽然没有完成职责内的任务,但无论是作为一名北宋遗民还是南宋臣子,他的精神都值得我们去赞扬。
王伦,其实是用了一种江湖式的方法全其节。“英雄不问出处”,往往在危事来临时,首先冲出去的就是王伦这种被后人认为是地痞无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