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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当这支送葬队伍靠近一座荒山丘陵,忽然出人意料地碰见一件咄咄怪事!原本荒凉幽寂的山丘,这时却冒出一伙人影,因为天气晦暗,加之山中雾大,那人影颇像是鬼影魑魅,时隐时现……
只待人们走近细看,才知道这里原本来了一批泥水工人,他们正在砌一堵围墙。而围墙内圈住一大片沙洲丘陵,其中有一个地方,居然就有传闻中胡匪其人为一条死狗立起的坟茔和石碑。石碑上且有铭文:人分贵贱,犬享尊荣。
对于这幅碑帖,初见的人可能会觉得很刺眼,不好听,但细想社会的确还有些不公不平现象,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有些人似乎生下来就很命好命歹,你不认可也不行。就像立这块墓碑的人吧,他叫胡匪,原是“官二代”,倚权仗威,有财有势,如今这块荒丘正是被他以葬一条狗的名誉霸占了。
对他来说霸占这块地算什么?目的是要开发这里。所以眼下在那堵新砌的围墙边,又见停了几辆小轿车。那分明是他带了一帮人开来的,只是这时人还又都不在轿车旁。
再说那围墙,显然也没砌多久,可进度很快,有两段正像八字腿分开延伸,中间留一个门户,并列竖立两个石礅,同时便由几个泥工利用支架、轱辘和绳索等工具,吊起一块巨石作为横梁搭在石墩上。而横梁和石礅上更有华文新魏体雕刻的楹联,上书:“阎王判官掌管福俦,黑白无常不让消受!”横批“鬼冥[名]堂多!”
这种事可把刚扶柩扛棺来的大伙儿弄懵了。正当众人大惑不解、迟滞不前时,忽听一个泥水工人已在大声吆喝送葬队伍不要越过门礅,就地停下来。
那位泥工喊:“喂,别过来,别过来,这里正在施工呢。你们瞧这石雕碑文,该知道这里在干什么。如今这块地方可是被人买断承包了。承包人要建一座大型陵园公墓,从今往后,若是谁家里老了人,而想到这儿来掩埋,非得缴交安葬费。”
送葬队伍中有人反驳说:“此处不是见狗死了,都有块地儿建墓立碑吗?怎么人死了反不能安葬在这里?”
泥工说:“现在的人未必就能和狗比?这条狗可是有钱人家的狗。当然,狗也有贱种,人也多贵富。人只要有了钱,只要缴得上费用,同样可以和这条狗一般进入陵园公墓安葬嘛!”
有人指斥说:“你讲这话分明是侮辱人格嘛,狗眼看人低!”
泥工委屈说:“话粗理不粗,我讲的也是事实嘛!”
这时更生从人流中走出来,沙哑着嗓子问:“那些人和狗的话题就不争论了,倒是我想直接问,既如所说,如今要入陵园安葬死人,非得缴纳费用,那么该缴纳那些费用呢?”
某泥工说:“这可就多了。我数一数,诸如入园门票费,就像交‘投名状’,这可算第一笔大数目;其次是择地选址费,据说这还得按不同级别以不同论价收取。其后再就是陵园日常护理,如森林绿化、风水保障、安保措施等等,总之名目繁多,都是要收费的。”
这时一位曹某(给他雅号就叫曹国舅吧,也是做“八仙”的人),因嫌扛棺椁累了,便放下肩上的抬杠,想叫众人歇一歇,随之他又很弊气,便强闯过围墙瞅了瞅,嘴上嘟咙道:“哼,真是‘半道上杀出程咬金’,要想打此过,还非得留下买路钱!可依我说,我们就不吃这一套,等稍事休憩片刻,我们照样将棺椁抬进来,就地将死者掩埋了,看他又能奈我何?”
也有人跟腔起哄:“这话或许对,死者必然是入土为安,让僵在这儿总不是事。”
他们说着群情激愤起来。见这势头,这可吓坏了几位泥工。他们怕拦不住,忙又说:“喂,各位乡亲,这事原不归我们管。我们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差。不过,你们真要扛过来,可稍等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侵占这块土地的主儿胡匪,他刚好已到了现场。瞧那儿不是停着他们开来的几辆轿车吗?他们已来了一帮人,先还在此指责我们的施工进度缓慢呢,继而又见他们转过山丘,跑到那边察看地形去了呢。现在且等我去唤他来,这里的事情倒是看他怎么同你们交涉吧。”
一位泥工边说边暂停手中的活,旋即拔腿朝山坡另一边跑去了。而让那些送葬队伍的人,权且无聊、无奈地等待着……
20
却说那泥工去传话后,功夫不大,果见一帮人大摇大摆地也就冲这边走来了。而领头的一位,便是胡匪。
胡匪此人,绰号“胡公子”,原是个纨绔子弟。此人长一副驴下巴,脸长眼睛小,嘴巴较阔,头发理成一绺一绺的,还扎个马尾辫,胫脖上佩戴金项链,连耳朵和鼻梁都穿孔挂着贵金属饰品,尤其胳膊上还有刺青,一身穿戴,尤为奇特。而待他带领大伙儿来到近前,脾气很大,一声吆喝,且使垂沫横飞。
胡匪嚷道:“喂喂,不许乱来!这是谁在这儿捣乱。难道不知道这里新订了规矩吗?先瞧瞧这几个字,‘鬼冥[名]堂多’,——阎王判官掌管福俦,黑白无常不让消受!正所谓阎罗都怕见上帝,小鬼还不都得去!看谁敢在这儿胡闹?难道都想见鬼去!”
众人似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可他继又说:“喂喂,现在我告诉各位,如今这儿正在建造一座大型陵园公墓,即‘鬼冥[名]堂多’,便是陵园的招牌。从即日起,凡是谁家里死人老人了,而想入陵园安葬,须先预交一万元收管费。”
大伙儿听了无不咂舌说:“动辄开口收费一万元?这可真是鬼名堂多呀!”
当时更生手捧灵牌跟法师走在一起,法师好像是专管阴间鬼,却不问阳间事,他退缩一旁,这事便由更生来交涉。
更生面对胡匪,个头似就矮他一截,可想厉声质问他,却因这两天哭丧嗓子发炎,声音嘶哑,便竭斯底里地喊出来也显得很没底气。
只听他仍用沙哑着嗓音说:“喂,你们还要不要讲道理?这也不知是哪来的规矩?这块地方原本是村里的一块荒洲,以前正是埋人的地方。而有你这种人,如今霸着这个地方,竟将一条死狗葬在这里,反不让来葬人了?”
胡匪说:“我也不是说这里不让葬人。只是如今这整个山丘被我买断承包,再想葬人可得交钱缴费呀。”
更生说:“就在前天我都冒雨陪法师来过这儿选坟地,可也没听谁说这里要交钱缴费的?”
“前天的事到昨天就不一样了,而况今天。”胡匪得意地说,“试问前天你来这儿选坟地,是不是见这儿已经堆放着许多砖石和沙土?那时原就预备着要砌起这道围墙的,只因天气原因,当时搁浅着没开工。如今雨在变小,又逢着你家里正办丧事,事不迟疑,我才强令泥水匠们赶紧给我开工砌起来。现在这工程你也瞧见了,围墙砌出来,石墩坚起来,横梁架起来,眼看由我一手包揽承建的这座大型陵园公墓也已经初具雏形了。既如此,从即日起,我便宣布这里开始挂牌营业。——哎,说句不恭维的话,也许前天甚或昨天你同法师来这里,而假如不是看墓地,倒是直接来埋人,那所谓占到是得到,可能这一万元收管费倒能幸免了呢。可是如今却迟了,这里已宣布营业,而你家再想进入陵园造墓葬人的话,非得就是交钱。哎,这怨还怨你那位亲人是不是晚死了一天啊!”
更生强抑怒火和悲痛,继续质问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你这还像是人话吗?喂,我再问你,你们凭啥说这儿是你们承包了,又凭啥理由要收取管理费呢?”
胡匪示意他身边一个戴眼镜的人出来替他说说话。
只见那个小四眼竟轻蔑地笑了笑,说:“嘿,凭啥?凭我们可是办了土地所有权证和经营许可证的,现在营业执照也办下来了,新办下来的。你瞧,这蓝红二色的本儿都在这儿,上面的法人代表正是眼前的胡匪公子,所以说这儿已归我们承包,并且是挂牌营业。如果再问为何要收费?显然是时代不同啦!所谓‘寸土寸金’,每一寸土地都要有价值。我们这也是顺应形势搞开发利用。原先这里确实是一块荒洲,埋在这里也都是些荒坟野鬼。可如今经我们公司创意开发,投资经营,务必将它改建成一座最现代化的陵园公墓,这里也就成了风水宝地。不出多久,预计一些有钱的人家若老了人(意即死了人),一定会争着出高价钱购买这有级别的墓穴呢。岂像你家里穷,出不起钱,却抬了棺椁往这儿赶,也想沾了这儿的风水,真是妄想啊!——喂,还须我们更多解释吗?”
送葬队伍中有一位亲戚不禁愤慨道:“这真是朗朗乾坤,却遇到黑白无常。常日里我们穷人只愁活艰难,可岂料临死也躲不了一个‘难’字呀!当一个人若愁活不成还能说‘那就大不了一死’,可当一个人到死时却因为买不起棺材,买不起墓地,最终没处葬尸,可难道她还能说‘退回去’吗?”
“她要能说话那真是活鬼现形了。”又听一位亲戚接茬说,“人死了退是退不回去,可也总得寻地方将她安葬。原说这山丘上固然风水好,自古以来也是埋人的首选地,但而今既然被人强占,他硬是不许我们将死人葬这儿,我们能不选过地址吗?——但依我看,有一个地方仍可以葬这位女人的,那就是赣堤足下。那里不曾也是个埋人所在吗,我想那里暂时还不会收管理费吧。”
因为这个亲戚的提议,大家才都别转脸去望赣江大堤。它距这儿并不远,只须绕过山丘,再跨过几亩农田和沙洲地就能到达。当时徐更生也想,既然眼前这块山丘已经被胡匪他们霸占,可要同他们争论,他们居然还亮出了承包经营这块土地的盖着政府印章的证件,也就是他们竟披着“合法”的外衣,这种时候谁还斗得过法?而谁又敢跟法抗衡呢?而况眼下考虑到自己孝服在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道是“埋骨何须梓桑地,神州处处皆青山”,因此潜意识里倒想听从那位亲戚的劝说,正准备将丧葬队伍领向赣江堤足……
可偏在此时,却见一个人冲了出来,他可不同意这样做,且跟胡匪等人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