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文章，大凡有感而发，莫不受个人的喜怒哀乐所驱使。同时，若想反映出大众的呼声，可也不一定人云我云。或许社会责任和人民利益才是创作的唯一动机。]
41
在桃花镇上有那么一家邮电所，设在某街角转弯处，门前一个绿色邮筒，正是一种标志。
那时更生缓步走来，见到邮电所，径直进入里面，并找到邮递专柜，即从牛仔包里拿出那牛皮纸包的一个大信封来。
他朝柜台里面喊：“邮递员同志，请帮我办理一下邮寄手续吧。当然，在办手续之前，先还想问问它究竟需要多少邮资呀？”
一位邮递员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拈量着说：“哎呀，这么厚实的一大包，是什么东西嘛？”
更生说：“这是我写作的稿子。”
邮递员好生怪异地瞟了他一眼，不由发出感慨：“哎呀，莫非你是个初学写作者！你是来投稿的吗？投稿可不容易。我其实有过类似经历。”
更生高兴地说：“哦，怎么说你也是作者，写过作品，这倒让我遇到了前辈，那么可否从你身上取取经呢?譬如你有什么经验之谈，能够跟我讲讲？”
更生有点激动，也想虚心求教。可邮递员没那么兴奋，只是有过如此经历，而今不是经验也当教训吧。
邮递员侃侃而谈：“这可都是陈年往事了。我曾经也有过文学梦，就像你这样，长年累月，绞尽脑汁，一丝不苟，最终完成这么个作品，便来到邮局投稿，可一等就是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没有音讯，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杂志社都有‘霸王条款’，规定一稿不能多投，而投稿它又不重视，往往让你干等着。可惜一些作者的青春岁月也就在这难熬而漫长的等待中消耗殆尽。要说现在出版社和编辑部就像旧时衙门，所谓‘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那些整日戴着深度镜框审人度势的编辑老爷，要么恃才傲物，要么龌龊市侩，他们专认准一些有名望或出得起钱的人出书，对于像你我这样的穷书生，稿子只怕写得再好再多，他们压根儿就没打算去读去用。由此那些投到报社去的东西，恐怕早已被扔进垃圾娄里了。”
更生说：“怎么会这样？难怪我以往许多投稿都杳无音讯，毫无结果，莫非都是这个原故?但我仍然半信半疑，委实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啊!”
邮递员说：“也许你是在这趟浑水里淌得不深，以至于湿了裤腿仍浑然不知；也或许说你在文学这条道上遭遇门坎或碰了墙壁，还嫌是自己疏忽太意。我敢断言，像你这种无名小辈，无论多么努力，文章写得再好，可妄想名正言顺地从出版社发表，简直比登天还难。”
更生说：“别说得那么危言耸听。难道你这些话有什么依据吗？”
邮递员继而说：“要谈依据我也可列出许多。譬如目前书市低迷就是原因之一。随着当前视频和网络文化的普及和发展，造成看书的人少之又少，故而纸质作品一度滞销。其次书市虽还有一点市场，恐怕也被那些迂腐而冠冕的大作家的作品霸占了。当然这些大作家，有的自己就办杂志，他们原怕自己的作品都没有市场、没有销路，哪还有功夫为别人考虑？所以编辑部的杂志，一般除了给内部人员约稿订稿，对于外界人员都是枉费心机，他们投来的稿件根本就挤不进去。”
更生说：“如你这么说，简直在打击我的积极性。可我文章写出来，总不能老搁在案头呀，目的还需要找读者，可投稿便是唯一途经，不二选择。这将教我怎么办呢?对此我可不能失去信心。”
邮递员不屑地说：“哎呀，看来你这人还真是天真，‘非到黄河心不死’，莫非你还寄希望有什么奇迹发生？或者暴风骤雨，让文化界来一次大的变革，使当下的文联和作家协会能体制翻新，改观现状？可老实讲你这个愿望恐怕只会落空。我再举个例说，目前美国都讲四年一个任期，可只怕我国作协政体竟成了终身制，有些文化官员不到寿终正寝是不谈更替的。这可也不是非得否定、蔑视某个人，偏偏这种现象正反映出作家协会的陈腐不化，循规蹈矩。原本那些人在其位能施其政也无可厚非，偏是他们大都无为而治啊！多少年来文学界都是死气沉沉，论出版物多如牛毛，可质量低下、粗制烂造致使贬值而廉价，再便宜也竟没人买。如今的书市，只化三五元就能购得二寸厚的一本书看，这可真是垃圾不如。当然这种现象除了书市混乱，也与盗版充斥有关，但无论怎样都是缺少管理啊！正因为缺少主管部门的统筹管理，致使一些刊物杂志只论数量不论质量，许多文章内容极尽低俗平庸。至于说那些文章低俗平庸，可这个或那个的文学奖，倒非他们莫属。他们恐怕也是自己评了算，得奖的人自娱自乐，可真拿他们的作品与世界文库相比完全是夜郎自大，没几篇登得了大雅之堂。而要说这得奖的还算好的，——至少他们在思想内容上还算正统；而除此之外再谈另一类作家和文章，这尤以那些搞网络文化的人为主体，他们为了混一碗饭吃，只好竭力讨好读者的兴趣，并搜罗一些荒诞、离奇、色情和暴力的东西充斥其中，有的本来是学术性的文章，也都要给它冠上一个性感诱人的标题。作品完全堕落到没有一个健康的主题，故事内容完全是胡编乱造，作者的素质已经低俗到像茶花女那样媚俗地站在门前揽客，从来也就不谈作家的责任。可以说现在的文学界真是让人失望透顶，可想不到仍有你这种年青人，依然会走上这条讨饭路啊！”
更生触动说：“讨饭路？这个说法尤其新鲜，也最让人困惑不解？”
邮递员说：“这你也不要困惑不解，而等你在这条路上磕磕碰碰弄了个衣衫褴里，头破血流，也就知道其中之味了。”
更生说：“古训讲‘听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确实听你这么一谈，让我了解了许多，也领悟了许多。但仔细分析其中观点也有纰漏，不能全信。我甚至认为你那多半是个人偏见，很值得商榷和探讨。我原认为写作本是一种爱好，是一份责任。谁教我们是自愿肩负起了这样一种责任呢！当然，写作原本也是一件艰苦的事，对此我有些思想准备，所以尽管前途未卜，可我仍抱着信念，充满信心，‘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嘛。——哎呀，不再谈这么些吧，眼下既然来到了邮局，我的目的就是投稿，那么请你帮我秤量一下这份稿子，看看究竟需要多少邮寄费吧？”
于是邮递员便不说了，例行公事，将邮件放在一架天平秤上。末了，他报价格。
邮递员说：“看来你也真是执迷不悟，‘不撞南墙不回头’，谁也拦不住你。那好吧，我便帮你称一称这份稿子。可瞧它的份量还不轻呢。——喂，有结果了，请交3０元邮寄费吧。”
更生惊讶地说：“哎呀，我身上原有３０元整，可现在却没这么多钱，那可怎么办呢？”
邮递员说：“你连邮资都没带足，还有什么办法？完璧归赵吧！”
邮递员说着就把邮件扔回到柜台上。
更生见此情景，面露尴尬，不禁慨叹：“哎，这也罢了，这次邮资不够，只好下次再来。不过，我仍有些感叹，原先8分银毫便发一封信，现在物价上涨得出人意料，真有点让人承受不起！我也不知这是时代的进步还是我自身落伍？但我总希望邮局能减少一点收费才好啊！”
邮递员不高兴地说：“什么，减少点收费？刚瞧你说到自己落伍了，可我说你简直是太落后啊！你不懂得社会关系，也缺乏生活经验，还搞创作呢，你能成功吗？——喂，邮局可是国有企业，不比露街摊儿，岂让你讨价还价？我瞧你年青人虽有些志气，让人同情，但手头拮据，邮资不足，邮寄仍无法办理。”
邮递员说着便背过身，不再理会他。恰在此时，邮电所玻璃大门被掀开，好似有谁走进来——
42
原本走进来的竟是魏鲜艳姑娘。
至于她为什么来邮局姑且不论，倒是她听见邮递员的话，更看到更生一副困窘的样子，不由上前解了围。
魏鲜艳说：“哎，我就担心他的邮资会不够的，所以跟了来。可邮递员同志，恐怕你却不知道，只因刚才他这人懦弱良善，自己的钱被人抢了也不去追回，才落得付不起邮资了！现在他差多少钱邮资，却由我来帮他垫付吧！”
邮递员可不管谁付款，只要能足邮资便行。这时更生仍想谢绝魏鲜艳的好意，却已见她不容分说地掏钱付了款，然后还捡起那被扔回柜台上的牛皮纸大信封瞧起来。
她开始读着大信封上的条款：“邮北京朝内大街……《当代》杂志编辑部。”
她重将邮件交给邮递员后，迟疑地又望着更生。
她说：“哎呀，寄给〈当代〉杂志社的，你在投稿吗？里面莫非是文学作品？你原来是一个文学青年，且写出这么丰厚的一本，真不简单啊！”
更生似乎有些腼腆，又有些局促说：“哎，还不成功，不值一提。”
魏鲜艳紧追不舍地说：“但我却想问一个问题，写作其实很不容易，而你却是缘何想到去写作？又都写些什么内容呢？”
更生平素并不善谈，当谈起写作，却有些话题，故而深沉地说：“所谓文章，大凡有感而发，莫不受个人的喜怒哀乐所驱使。同时，若想反映出大众的呼声，可也不一定人云我云。或许社会责任和人民利益才是创作的唯一动机。至于文章内容即素材，它来源于生活真实，选择典型，也不排斥偶然因素。或歌颂或赞美，或暴露或批评，内容总是服务于主题。当然，我还是个初学写作者，文章的要领和更多细节还无从谈起。”
魏鲜艳激动起来说：“哎呀，听你这番话我似乎已看到你的文章，同时也了解你的为人。你的社会责任和人民利益真是讲得太好了！你足见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而你的坦直和真诚，实在让人欣赏和敬佩啊！——喂，素我冒昧，请问你的尊姓大名，能不能让我认识一下？”
这回更生倒显得有点紧张，竟红着脸难为情地说：“我……我姓徐，名更生！”
“徐更生！”魏鲜艳点点头，“呵，我瞧你谈起创作倒侃侃而论，怎么报自己的名字反害羞似的？你为人厚道，可也算大智若愚吧！那么我再问你，你是哪里人呢？“
“我是桃花月池转湾村人。”更生说。
魏鲜艳惊诧不已，高兴地说“哎哟，刚好我也工作和生活在月池村。我父亲是月池村村长，而我则在月池村小学任教。只是这世界说小又大，我们都长期在月池村生活，怎么从来就没见过你呢？”
“平素我喜欢呆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很少走出来，难免就跟你显得陌生。”
“现在我们总不陌生了吧，我记住了你的高姓大名。不过，刚瞧你的困窘样子，好像你生活上有些拮据吧！”
“我确实生活得够呛，这说起来非常惭愧！都因我终日埋头写作，没有去工作挣钱，才落魄到了这种地步。”
“呵，书生受穷，当为刻苦铭志，我或许能理解！当然，一个人没有工作，苦于生活，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想像你这种有志青年，若能一边工作一边写作，或许就会轻松许多。”
“这话说得很对，我也曾经这样想过，像我若能一边工作一边写作该有多好啊！只是眼下工作也不好找啊！”
“找工作可得等机会，想急也不行。只是眼下你没有工作，恐怕遇到的困难可不少。”
更生点头说：“岂不是吗？我现在不就遇到了困难，并得到了你的帮助才解决啊!对此我真要谢谢你了！”
魏鲜艳说：“客气什么呢，往后有啥困难，只要我能帮上，我可乐意帮你呢。——咯咯，当然，我这人帮忙虽不要你谢，却也要你领情的啊！”
所谓领情，莫不就是要他乐意接受。魏鲜艳说这话分明带点淘气，并自笑起来。
可更生却想眼前这位美丽热情正给自己帮助的人，竟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他赶忙说：“感情你是个多么热情且乐于助人的人。在此我真该谢谢你的帮助。恕我冒味，我可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我叫魏鲜艳的呀！”魏鲜艳毫不忌讳将自己介绍给他，“刚才说到，月池村村长魏肥是我的爸爸，而我又在月池村小学任教。”
更生惊讶说：“你父亲竟是魏肥村长？这个人我了解。不过他给人的印象似乎——”
更生欲言又止。这可让魏鲜艳急了。她忙问：“似乎什么？你别吞吞吐吐，是不是你想说他当村长有什么问题？如若是这样，你也不妨说出来，我可能理解。”
更生却忙改其口：“哎呀，恕我快言快语，只怕把话说过了。”
但魏鲜艳很坦诚，说：“不，对于我父亲的所作所为，我也略有耳闻，他给人的口碑不好。现在既由你来讲出来，我还乐意听，不仅不介意，反倒蛮欣赏你是这样一个直白畅快的人啊！”
更生便说：“那就恕我直言无讳了。刚提到你父亲魏村长，他在村里的政绩就惹人非议，其它的我且不多谈，再就你说自己是一名老师，并在月池村小学任教，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有一阵子，也即我辍学之初吧，正逢村小学招代课老师，虽是代课，代得好也能转正。于是我跃跃欲试。因为我想这份工作毕竟与文墨打交道，这可方便我一边工作一边写作。于是我便想报名应聘。可还没等我提交简历，据说结果已经出来，除了几个村干部的家属或亲戚被聘用，其他人根本就没机会。这样我倒怀疑这个结果是由村干部们在操控，完全失去了公平和公正。对此我还真对魏村长等村干部有成见呢！”
魏鲜艳说：“这么说我真该替父亲、还有我自己都得向你赔礼道歉了。记得当初村里招聘教师，村干部的家属子女确实被优先安排，只是起初我还没想到这是徇私舞弊，反很乐意爽朗地接受了父亲私授的一个名额，并如愿当上了老师。当然，其实我对老师这份职业还充满热爱，并专门到师范院校进修过，只怪当初也没想这是犯错误，尤其还夺人之美啊！”
更生忙说：“呵，不不，恕我唐兀。也许我抱怨某些人以权谋私、徇私舞弊，可即使这样也不是你的错，倒是我对你产生误会了。其实一个人的出身不重要，而只要你能信任教师这份职业，对它很有一份热忱，谁又能说你不可以当老师呢？——哎呀，这很怨我这个人的性格，喜欢见事论事，有时未免偏激和言过了。”
魏鲜艳忽又笑道：“哎，我偏就喜欢你这种人的性格，我倒蛮欣赏你的耿直。有啥问题敢于直面直说，总比藏在后面不说好嘛！”
更生说：“为人耿直往往也容易得罪人，可没有朋友尤其是树敌必然招至失道寡助，举步畏艰。我真担心自己的人生将会挫折不断，仿佛吃亏也就在这里。”
魏鲜艳说：“做人只要问心无愧，我想也没必要顾忌许多，哪怕受点挫折又算啥呢！刚才听你说自己耿直会得罪不少人，生怕将来会没有朋友；——咯咯，这我不懂，像你怎么会没有朋友呢？若不嫌弃，我倒很愿交你这个朋友！”
更生赶忙说：“哎呀，有你这番话真是让我感动。而尤其当你提出愿和我交朋友，简直令我荣幸之至！自然我也非常乐意交你这个朋友，因为你的热情早已感化了我，对此我是非常感动！”
他说着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双手。而魏鲜艳也举双手相迎。俩双手就这样握在了一起。
可魏鲜艳又说：“感情我们能够相识真是缘分！只是眼下我还有其它事情要办，只好先行一步，就此告别。刚才也说了，我和你都是月池村人吧，彼此相距不远，相信日后还有机会重逢！”
“是的，我们还会重逢，后会有期。”更生激动地说。
魏鲜艳重申：“后会有期！”
他们再次握了握手。可魏鲜艳的双手白净细腻，温柔大方，而更生的双手却粗糙干裂，瘦弱乏力。但俩人都很坦诚、真挚，当俩双手热情交汇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已是握手言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