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陈氏,乃天华皇朝西北的第一望族。
现任的族长陈玄之,是天华王朝泚禛皇帝的心腹近臣。其有三个嫡子,一个庶子。为了在九王之乱中拥立泚禛帝登基,三个嫡子中年长的两位已经故去。唯余一尚未行冠礼的嫡子陈琦,和一天生有腿疾的庶子陈瑜。陈瑜虽是陈玄之自幼青梅竹马的表妹,如今独宠的如夫人陈张氏霭娘所生,但因了这腿疾,又是庶出,虽然颇有才名,但陈氏乃掌兵的氏族,他身为品级不算高的文官,也没有受多少重视。而唯余的嫡子陈琦,对于文章上却没有丝毫兴趣,虽痴迷武学,但对行军打仗无甚兴趣,长期在江湖上行走。对此陈玄之很是无奈。
这日陈玄之刚下朝回府,就见着嫡妻陈姜氏的贴身侍婢在二门上张望,心中便有几分吃惊。
需知陈玄之的嫡妻可是矜贵的人儿。其父乃天华皇朝四大氏族之一的南湖姜氏的族长,其母是如今皇后娘娘的亲姨母,其嫡亲的兄长乃二品的云德将军,手握天华王朝一半的水军,她本人则是泚禛帝亲封的宛阳县君,多年前被先帝烨舒帝指婚给陈玄之。陈玄之当年虽钟情于表妹张霭娘,但也没有排斥这桩婚姻,二人婚后也算相敬如宾,她待霭娘也甚和气,自恃身份,从不做这般小儿女姿态,很是贤惠大方。
陈玄之吃惊之余便知道肯定出了些事,索性就朝陈姜氏的院子里去。
进了中庭便见着他的宝贝儿子陈琦气鼓鼓的跪在那里,心中有了些底,径直朝内室去。
陈姜氏自在垂泪,见了陈玄之,忙拭了泪,一边服侍陈玄之换下朝服,一边微微哽咽道:“老爷,琦儿越发不懂事了,竟是要气死妾身不可。”
“这孩子又做了什么事惹夫人伤心了?”陈玄之心知陈琦惹妻子生气虽是家常便饭,但妻子鲜少流泪,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儿子惹下什么祸事来。
“老爷,琦儿今日来,竟是要妾身答应抬了他那个救命恩人做二房太太……”陈姜氏微微提高了声音,“不然,就要去霍家退亲……”
“二房?退亲?”陈玄之也恼了,“他在胡言乱语什么!”
“妾身也是这般说,可是琦儿他……”陈姜氏有些恼怒,“跪在那儿不起来了!”
“这个逆子!”陈玄之也生气了,按了按妻子的肩膀,“秀娘,你别生气,待我去教训教训这个不成器的家伙!”
“是。”陈姜氏福了一福,“老爷也别气坏了身子。”
陈玄之挥了挥手,一边往外走,一边回想儿子的那个救命恩人。
那是个姑娘,说是来京里寻几年未见的兄嫂,带了几个婢女几个侍卫,在客栈投宿时遇到因中毒而奄奄一息的陈琦,因了那毒甚是古怪,一路上便和陈琦结伴而行,说是为了拔除余毒。自家儿子的品性,陈玄之一清二楚,虽然那姑娘时刻带着面纱,但右颊上暗色的伤疤也甚为分明,想来就是有七分颜色,也被破坏得只余一二分。假若不是那姑娘刻意引诱的话,那便该是那姑娘性情冷淡,让自认风流无双的陈琦心中颇不服气,甚想驯服她。思及此处,陈玄之心中也暗道一声奇怪。那姑娘,他是见过的,举止有礼并且颇为高贵,想也是大家族出来的,不过她表明身份时却只道一“青”字,陈琦一直叫“青姑娘”,可是陈玄之所识之人中,并未有这“青姑娘”。
思虑之间,便已到儿子面前。陈玄之亲自去扶陈琦,甚是和气的同他道:“为父已听你娘说了,虽然为父觉得颇为不妥,但仍想问你一问。”
陈琦拱手:“父亲请说。”
“那青姑娘的兄长,是为何人?”陈玄之淡淡道,“看她的举止便知是世家出身,虽说可能并非嫡系一脉,但寻常人家肯定养不出这等气度的女儿来。你如此闹将下去,可曾想过人家姑娘的家里人是否同意把妹妹嫁于你作二房太太?”
陈琦一怔,讷讷道:“父亲,我们可是陈氏……”
“那又如何?”陈玄之反问,“就算是宗室,你且看看他们的妾室有几个是世家出身的?”
“到底跟妾室不一样……”陈琦越说越小声。
陈玄之也知他没了底气,心中好笑:“既然如此,我们同去问问青姑娘可有她兄长的消息,如何?”
陈琦点头。
父子二人同去青姑娘暂住的小院。
这个时候,因了那位传奇公主的缘故,女子的地位有了大幅度提高,这十几年来,男女之防也没有圣祖时期那么严,于是这位青姑娘是亲自请了爷俩在厅上坐。
陈玄之虽在朝堂上甚为胆大,但此刻也颇为不自在,心中暗自后悔没有把妻子带过来,脸上就现出一点子尴尬来。
青姑娘于是就先开了口:“陈公子的毒两日后就可完全拔除,日后只要好生将养,便一点儿事也没有了,大人不必忧心。”
“姑娘高义,救小儿一命。”陈玄之接话也接得快,“老夫谢过姑娘了。”
陈琦此刻就如那锯嘴葫芦,什么也不说了。
青姑娘面纱下的嘴角似乎带了几分弧度:“大人不必客气,小女子身为医者,救死扶伤乃分内之事。况且叨扰贵府多日,心中甚是不安,昨日已得知兄长近况,待得今日嫂嫂将院子收拾好,明日就可入住了。”
陈玄之心中一动,开口道:“虽是如此,但老夫也并非知恩不报之徒,还望姑娘告知贵府所在,日后犬子好登门拜谢。”
“怕是辜负大人好意了。”青姑娘摇头,“兄长只说是来接,小女子却是不识方位呢。”这就是拒绝了,想是这位青姑娘日后也不想和自己府上有甚牵连。
陈琦听得脸色一变,脱口而出:“青儿……”
厅里的人齐齐变色。“青”之一字或许不是闺名,但这般叫法却甚为暧昧,虽是民风开放了许多,但仍是逾矩了。
果然,青姑娘身边的使女向前一步,“陈公子自重!没得这般毁我家姑娘清誉!”字字铿锵。
陈琦涨红了脸。
陈玄之站起来微微欠身,以示歉意:“那么打扰青姑娘了,犬子冒犯,老夫自去管教。”
青姑娘起身还礼:“大人慢走。”却没有为陈琦开口说情。
陈玄之拱手而去。陈琦自然跟在父亲身后,如霜打了的茄子,一声不吭。陈玄之一见便知儿子已经转过弯来,也不理会,打发他去给妻子道歉,便去了书房同三子陈瑜商议事情。
待得这两父子离开,被唤作青姑娘的女子取下了面纱,笑着摇摇头:“陈爱卿竟有个这般的嫡子。”
方才开口的使女已没了那般怒气冲冲的样子,很是沉稳:“奴婢也觉得陈三公子可惜了。”可惜是庶出,几大氏族为了保证血统,族长一脉向来都是嫡系一脉。
青姑娘轻轻叹气:“可惜的是大公子和二公子啊。”陈家故去的两位嫡子,虽有不和,但却都是忠心耿耿又文武双全的人才。
“奴婢倒觉得,大公子和二公子英年早逝,未必不是陈大人的幸事。”
青姑娘沉默。她当然明白使女的意思。倘若二人都在,同样的出色,同样的嫡子,怕是老二不会服老大接任族长。兄弟之间有极大可能反目。
青姑娘和使女的谈话暂且不提,陈玄之和陈瑜却在谈论今日泚禛帝单独召见所谈及的事情。
和亲。
“北疆懋桑临苍王,派来的使团好似想向我朝提亲啊。”陈玄之有些忧虑。泚禛帝膝下有四位公主,熙昭公主和瑗昭公主乃德妃的双生女儿,俱已出嫁。而皇后所出的祎蕴公主和淑妃所出的曦昭公主,年仅十一,都尚未及笄。皇室目前,没有适龄公主。
陈瑜已二十有三,这几年在朝历练,已经沉稳许多。他何尝不知父亲的意思,可是,这是不可能的。良久才道:“还有宗室女。”
陈玄之轻轻“哼”了一声。
陈瑜又沉默了。
懋桑国使臣的意图,应该是迎娶天华朝的公主为后。宗室女即使被封为公主,身份也差了一点。只是,“殿下当年……,如今,却只有殿下这一辈的,还有适龄的。只是,过于怯懦。”陈瑜叹气,终于同父亲开门见山的道,“父亲,皇上是绝不可能让殿下去和亲的。况且,还有睿王爷在边关。”
这却是涉及皇室的往事了。
殿下,其实应该是镇国祗华长公主。是先帝烨舒帝所出的第九女,乃先帝唯一的嫡出子女。是原配慈元皇后于四十岁上,先帝将近半百才得的女儿,因为慈元皇后产后血崩去世,先帝就更加疼爱。白日里先帝带在身边教养,甚至连上朝都带着,夜里由慈元皇后的堂妹琳妃,即如今的皇太后亲自看护。琳妃父亲很早便殉国了,母亲追随而去,自幼便是在慈元皇后家中长大,和皇后感情非同一般,自是把堂姐的遗孤护得牢牢的。再加上皇后所出公主在五岁加封封号品级时,先帝竟封了皇子才可使用的“祗”和国号“华”,明明白白表达出这位九公主后/宫第一人的身份。先帝子嗣中,长子密王贝齐禛和九子睿王贝齐禩,长女芙洛公主乃当今太后所出。大公主当年下嫁陈明穆姜四大氏族之一的穆氏嫡长子,如今已是穆氏的当家主母,远在东北边陲。
六年前,烨舒帝于乾华宫旧伤突发而亡。圣祖有命,嫡长为继,所以在烨舒帝没有嫡子的情况下,自然是长子密王即位。只是,彼时九王已经分封,在各自封地上蠢蠢欲动,虽然都进京服丧,但属地上留守的官员动作频频,甚至在京各位羽翼已丰的王爷都冲突不断,大臣们也各为其主,百姓甚是恐慌。只是因为九位王爷分为三派,各派实力均衡,因此动荡不断,一时之间谁都无法获胜。于是,这位传奇公主以烨舒帝和琳妃手中的信物,暗中调派皇帝的禁卫军和慈元皇后明氏一族的私卫,一举将在京的王爷除密王睿王之外的七位皇兄及其在属地和在京的所有家眷仆人屠戮一空,后/宫之中镇国祗华长公主尚未出嫁的亲姐姐六公主和七公主也被赐予一盏牵机,去到地下同亲人团聚。朝堂之上一时哗然。但密王即位却是最占大义的,朝中老臣虽对这位九公主怨气很大,但既成事实之后也终感无力回天,吵嚷几日,不服的声音或自己消失,或被九公主半劝半威胁的打压了下去。
密王登基,为泚禛帝。琳妃为烨舒帝慈密皇后,封慈密皇太后,封皇九弟为宸睿亲王,封皇九妹祗华公主为镇国祗华长公主,褫皇八妹顺清公主封号,封恭顺郡主。先帝一众嫔妃除恭顺郡主的生母荣嫔封为荣太妃之外,全部殉葬。“镇国”二字,若是封给王爷,那就是摄政王。泚禛帝第一次封给了公主,即表示,这位祗华长公主乃摄政公主。朝野上不服的人很多。但一年后年仅十三岁的祗华长公主和刚行冠礼的宸睿亲王二人领兵在南边用一年半的时间灭掉了几乎和天华朝疆域同样大小的南疆洵羽国之后,无人再提及公主不配用“镇国”二字了。而这位传奇的长公主及笄之后,竟离宫远走,寄情山水,不再过问政事,连大年小年都没有回来过。民间传言,长公主于洵羽一战身负重伤,已经故去。不过身为近臣的陈玄之当然知道,皇帝太后和皇后时不时都会收到长公主送回来的各地的奇巧玩意儿,每个月都有信件送回宫中。显然,长公主好得不得了。
“这几年,宸睿亲王镇守边关,同皇帝的关系渐渐不睦。只不过因为太后和长公主的缘故,表面上还是不错,如果皇帝让长公主和亲,怕是连太后都阻止不了宸睿亲王用兵了。”陈瑜知道父亲有心考量自己,也无甚保留,“只是恭顺郡主性格怯懦,怕是到了北疆,只坏不好了。”
陈玄之的眉头拧得很紧。皇上的意思,要么让恭顺郡主去,要么就是泚禛帝的公主。东边死灰复燃又迅速壮大的尹葡国,懋桑和天华想是又要组成联军去剿灭的。为了联军的稳固,恐怕泚禛帝嫔妃所出的女儿还不能表示诚意。而皇后所出的祎蕴公主脾气又过于火爆……
“宸睿亲王的长女和临苍帝的儿子……”陈玄之慢慢道。
陈瑜想了一想,“南珠郡主才五岁。临苍帝长子已经十岁,次子也有九岁,且生母的身份甚低,定不会是储君的。况且临苍帝的后位悬空多年,恐怕就真的是为我朝的公主虚位以待的。”
陈玄之眉心一跳。一个可怕的想法浮上心头。
“十八年前,临苍王即位……”他一字一字咬得极清晰,“正是慈元皇后分娩之时。”
陈瑜吓了一跳:“父亲,您是说……”
陈玄之额上青筋暴起:“先帝宠爱九公主,普天之下谁人不知……”
陈瑜迟疑道:“可是,那时的临苍帝,只得十五岁……”自己就掐断了自己的话。
北疆懋桑国同天华的习俗不同。因为各种原因,懋桑国人口始终不昌,于是几十年前的懋桑国王便下旨男子十五行冠礼,女子十三及笄,分别比天华要早五年和两年。北疆的这位临苍王,可不简单,十五岁新即位时就打着天华九公主的主意,也并非不可能。更何况此刻,天华只得长公主这位适龄的又足够聪明的和亲人选。嫁,宸睿亲王可能反,天华内乱一起,东有尹葡,北有懋桑,灭国之日恐不远也。不嫁,联军始终不甚稳固,倘若懋桑和尹葡联手,天华亦危。
“好狠。”陈玄之叹气。
陈瑜心中也焦虑不安。
两人沉默良久,却是陈姜氏派了人来唤两人用饭。
陈玄之拍拍陈瑜的肩,唤了陈瑜身边的小厮进来抬陈瑜去上房用饭。这个话题就此中断。
入夜,一黑色的影子迅速弹起,飞入青姑娘的院子里消失不见。
青姑娘端坐在黑暗中,静静听着黑衣人变换嗓音将陈玄之父子二人的谈话丝毫未变的模仿一遍。
半晌无声。
青姑娘轻轻“嗯”了一声,黑衣人迅速的消失不见。
白日里那位使女轻轻叹气:“主子……”
“无事。”青姑娘淡淡道。此刻她的嗓音全不似白日,竟像是换了一个人。若陈玄之听到,一定会面色大变。
使女低低应了一声,室内再无半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