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朝，陈玄之愕然的看到了宸睿亲王。
泚禛帝即位时，和长公主共同颁布诏令废除分封制，若无其他官职在身，宗亲便要永远待在京城。而宸睿亲王是实实在在的大将军，长期带兵驻守东南一带，无诏是不得离开驻地的。而此番，陈玄之是实在不知道泚禛帝何时下的旨召宸睿亲王回来的！他不知道的话，极大可能是宸睿亲王擅自回京，那么……他脑袋里的弦崩得都要断了。
果然有御史跳出来弹劾宸睿亲王。
这位皇帝的一母同胞却一反常态，只冷冷一笑，并不说话。
说话的是泚禛帝。
“爱卿不必多言，是朕秘召九弟回京的。”皇帝温和扫视群臣，唇边慢慢拉出一个笑容，“因为朕前些日子收到小九儿的消息，她要回京了。”
小九儿。
虽然宸睿王爷也行九，可是皇帝从来不这般唤宸睿王爷。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说的就是那位传奇人物，镇国祗华长公主。
一片寂静。
直到宸睿亲王重重的哼了一声之后，臣子们才跪下，各自说些表达自己喜悦之情的话语。
群臣低头时，唯一还站着的宸睿亲王和高坐龙椅上的泚禛帝却彼此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
下朝之后，皇帝并没有留人议事，而是向太后请安去了。
而宸睿王爷则一反常态的同陈玄之客气了几句，随即似笑非笑的说：“陈大人府上的四公子，心思倒不小。”
可怜的陈玄之，年纪一大把了，还被宸睿亲王的话狠吓了一大跳。他的脑海里迅速的浮现出“青姑娘”三个字，然后如被雷劈中一般惊呆在那里。
是了是了，烨舒帝九女，五岁得封祗华公主，并烨舒帝亲自赐字，予卿，师从医谷谷主，易容术了得。
原来，“青姑娘”该是“卿姑娘”，她所言的几年未见的兄长嫂嫂，恐怕就是皇后和皇后了！
陈玄之结结巴巴：“臣，臣……”
宸睿亲王脸色一沉：“宸什么宸，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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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睿亲王带了全副仪仗去陈府。陈玄之一路上非常煎熬，派人早一步去送信，却在睿亲王瞪他一眼之后只得放弃，想到自己那个不服管教的儿子就心里发麻，赶紧祈祷千万别让宸睿亲王再撞见什么。
只可惜，老天爷没听到陈玄之的祈祷。
宸睿亲王一路径直奔向客院。
陈玄之看到廊下站的小厮，眼前一黑，几乎要吐出血来。
只听得厅里陈琦的嗓音：“青儿你这什么意思，霍氏乃大族，霍氏女子素有贤明，就算我不抬你为贵妾，霍氏也不会为难你，更何况如今我是纳你为二房，已经委屈了霍家姑娘，你如此使小性，也未免太不懂事！”
宸睿亲王冷笑一声，看一眼一脸土色的陈玄之，一把推开小厮，咬牙切齿的道：“本王竟不知，堂堂贝氏的天之骄女，竟是只配作你一个黄口小儿的妾！”
陈琦回头，尚未看清来人长相，便已见到父亲跪在地上，口称：“臣该死，殿下恕罪，王爷恕罪！”
一惊之下，来不及反应，面上已重重挨上一巴掌，顷刻间倒飞而出，撞翻桌椅，落地之后耳边还轰鸣不止。
“禩哥！”有女子不悦的道，“怎么几年不见，还是如此野蛮！”
陈琦顾不得伤痛，惊愕的抬头——这声音，同他熟悉的是那样不同！
“辱及镇国长公主，杀了这小子都不为过！”宸睿亲王冷冷的看了一眼陈玄之。后者忙不迭的替儿子磕头请罪。
“行了禩哥。”予卿走上前来，扶起陈玄之，和颜悦色道，“陈爱卿不必如此，不知者无罪，再者是祗华隐瞒身份在前，实是不干爱卿的事。”
宸睿亲王被宝贝妹妹一喝，也不敢再说话，只是狠狠瞪了一眼陈琦。
陈玄之仍然不安，却只得道：“殿下恕罪。”
予卿摇了摇头：“亲王脾气急躁，还望爱卿不要介怀。速去请王院判来给四公子看伤才是。”
“行了。”宸睿亲王打断道，“先去把衣服换回来，把你这张脸上这碍眼的东西拿掉，母后念你许久了。”
陈玄之忙道：“臣不敢打扰殿下，这就带犬子离开。”
予卿含笑点头，目送两人退到院外，这才转头来看向宸睿亲王，眼中渐渐有泪光。
“喏，快去吧。”宸睿亲王方才的急怒一扫而光，甚是温和。
待得予卿换了宫装出得院门，陈琦和陈瑜竟看得呆滞了，连陈玄之这等曾见过长公主容颜的，都不免有些失神。
长公主着金红的宫装，长长的裙裾开出一朵朵绚丽的牡丹。洗掉了易容的脸庞细白如瓷，五官精妙绝伦，而眼眸竟是涟涟微润，似一笑便醉倒众生，妆容虽中规中矩，却别样鲜艳夺目。梳着坠马髻，只一支双凤衔珠垂丝点翠钗，压过所有头面首饰。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右脸颧骨上眼眸下，一处微微绽放的深海华锦花纹身！
“咦，你师父竟真的把这处疤掩了去，我家小九儿果然是人间绝色呐。”宸睿亲王得意洋洋的道，“华锦花，喏，还真好看，等我回了东边，给你全弄来玩。”
予卿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只对着陈玄之微微欠身，径直走向鸾车。
良久之后，陈玄之才慢慢松下一口气来，心里也不免为长公主的相貌叹气。
像。很像。像极了先帝。只是其中还糅合着慈元皇后的柔美动人。那一处为了掩盖当年战场受伤后留下的疤的纹身，则替长公主平添了许多娇美。
这般颜色。
长公主鸾驾回宫，宸睿亲王亲自护送，帝后于宫门迎接，太后在亲自下厨。
天之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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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的安乐宫中，氛围并不是想象中的和乐。奴才们离得远远的，并没有留人在殿中伺候。
“他求就要答应？他是哪根葱？”宸睿亲王头回在疼爱的小妹妹面前大发雄威，“你也是个傻的，往年便是过年之前母后派人送信给你，也没见你这么积极回来！”
予卿的神色冷峻。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了解她。
太后终于艰难的开口：“小九儿……”又打住，眼中有泪。
太后当年也是铁骨造的人儿，和温婉和善的堂姐慈元皇后在宫中互相扶持，一向都不是那等忸怩的人。眼前的予卿，有姐姐的容颜，却有贝氏几位杰出帝王身上的铁血和固执。
她和先帝共同造就的这样一位传奇的公主，她自然清楚。
“姨母不必担心。”予卿终于微微一笑，似没有听到宸睿亲王的怒斥，只是对太后道，“九儿自不会像当年那般很辣行事。更何况，懋桑后/宫实是比朝臣要好对付得多，九儿过去好歹还是王后，弹压几个女人罢了，实是不能算什么的。”
“那么，九儿，墨翟呢？”泚禛帝终于开口，直指问题核心，“尹葡那边的暗桩回报，新帝阙於第三次压下了立后的折子。”
予卿脸上微微的笑容甚至都无任何涟漪，“禛哥所说的新帝阙於，和九儿有何关系？与墨翟那个师门孽徒又有什么关系呢？”
“九儿！”皇后平静的神色破裂，颇为焦急，“你明知——！”
“皇嫂！”宸睿亲王截断皇后的话，意味深长的道，“小九儿说得对，什么尹葡，墨翟，都同她没有关系。我们如今商量的，是那个懋桑的君主，想要娶小九儿的事！”
“我不同意。”泚禛帝一口否决，“就算与懋桑尹葡同时开战，也有把握能赢。我不会牺牲你。”泚禛帝的嫡长子比予卿还要长一岁，他实是把予卿当做女儿来疼爱的。
予卿垂下眼睑，轻声道，“就算不是临苍王，我也还是会嫁给另外一个人。与其让哪位大臣心惊胆战，还不如让我替百姓做点事，让我替父皇做点事。只要天华繁荣昌盛，只要平定尹葡，我也算是赎罪了。”提到“父皇”二字，予卿的呼吸都有几分凌乱了。
是，她一直认为，“镇国”这个封号，她根本就不配。她害死父皇，屠戮同族，暗杀大臣，如何有脸面对九泉之下的父皇母后？
“小九儿……”太后知她心结，也足够理智的明白，若真是寻天华朝的青年才俊嫁了，镇国长公主的身份对于朝廷的平稳实在有百害而无一利。
予卿摇头，制止想要说话的宸睿亲王，“没关系。”声音那么轻。
真的没关系，只要能让我赎罪。
真的没关系，嫁谁，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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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为长公主设了洗尘家宴，可是为着几人之间的谈话，这家宴颇有些辞别的意味。
除了远在边陲的芙洛长公主，泚禛帝几乎将残余的皇室成员都召了回来。
予卿只是含着笑一一受礼，再挨个赏了物件，便不再说些什么，只是同皇后，太后，以及宸睿王妃说话，并不太理泚禛帝后/宫的嫔妃，以及庶出的皇子公主。
这落在他人眼中，自然也是她先帝嫡长女的矜贵表现。连不太安分的德妃都收敛不少，淑妃更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位份低的嫔妃们就更加老实了。
可惜，出头鸟还是有的。
“长公主万福。”有女子从另外的席面上起身，袅袅娜娜的走近，盛一杯酒，“臣妾仰慕长公主风姿已久，今日得见，长公主果真巾帼不让须眉，实是令臣妾折服。臣妾祝长公主福寿双全，觅得一位如意郎君，夫妻美满，白头偕老！”
皇后的眉头几不可见的拧了起来。
予卿的目光扫过那个席面，都是密王府的老人了，她识得。而眼前这一位，应该是三年前的秀女吧？三年时间，能坐到那个席面去，一定都是盛宠不衰的主。
予卿认认真真的看了她，心下了然。一位美人，且，不太像良家女子的那种美，有些靡颓的妩媚。
她余光将太后，皇后，以及宸睿王妃眼底的不屑收在心底，并不去看那女人，端坐不动，偏头去看皇帝，轻笑一声，“不是旧人，皇兄不为臣妹引见这位小嫂子么？”
附近的席面飞出一片私语。
皇帝面上有些尴尬。德妃“哧”了一声，站起来规规矩矩见了礼，大喇喇的道：“殿下此言差矣。这位妹妹可担不起殿下这声小嫂子——殿下可莫被妹妹那声臣妾给迷惑住了。”
“哦？”予卿探究的目光始终未曾从皇帝身上移开。
皇帝轻咳一声，“德妃坐下用些汤水吧。”硬着头皮对予卿道：“这是妙春娘子。”
予卿的眉毛高高的扬起。
嫔妃和王爷的封号俱是单字。宸睿亲王的“宸”字是因他乃皇帝的一母同胞，又有拥立之功和平乱的军功，这才赐下来的。而后/宫的妃子，除了皇帝亲赐，否则内务府拟封号的时候，是不可能拟出两个字来的。在予卿的记忆里，这是只有皇后才能享有的殊荣。就如现今的太后，当年只是从一品琳妃，先帝故去，这才由儿子封了烨舒帝慈密皇后。
予卿明白皇后最初的不悦是从何而来的了。
予卿的母亲是皇后，除了姨母之外，她不喜欢父王的任何一位嫔妃，当然如今也不可能喜欢妾室们，更何况长嫂如母，她对皇后有十分的敬重，见皇帝脸上的尴尬和懊恼，心中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一边琢磨着一边问皇后：“这位妙春娘子娘家姓甚？”
德妃脸上的讽刺更浓。皇后轻声答道，“楚。”
予卿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底一路烧到指尖，让她生出一种尖锐的厌恶，压了压翻涌的气血，对妙春娘子道：“楚云亭是你……？”
“正是愚兄。”妙春娘子脸色有点发白。
予卿掀了手边的菜碟子。
皇帝见她铁青的脸色，有些忐忑。
妙春娘子赶紧跪下请罪。
“好，好一个愚兄。”予卿咬着牙，一字一顿，“来人，给本宫将这个贱婢拉下去乱棍打死，再拖到天牢里，让楚云亭好好给这个妹妹哭一场！”
妙春娘子吓得瘫软在地，忘了求饶。
“小九儿！”皇帝一惊，下意识的叫住予卿，“怎——”
予卿冷笑，“小小一个娘子，竟敢在臣妹面前自称臣妾，皇兄还问臣妹怎么了？父皇当年以犯上之罪永世囚禁楚氏三族内所有成年男丁，其余未成年男子以及妇女儿童皆没入贱籍——臣妹倒是不知，一个贱婢竟然也能成了嫔妃，还能同这些”她手一指“南妃，端妃，睦昭仪同席而坐！”她不给皇帝说话的机会，当即转头对准妙春娘子：“后/宫之中唯有从二品的九嫔以上的嫔妃方能称一句臣妾，你是个什么东西，嗯？楚氏贱婢，与各位位份高的娘娘同坐，已是抬举你到天上去了，你竟是如此不识尊卑，狐媚惑主竟惑到本宫面前了，真以为得了双字的封号，便真是主子了么？！竟还称本宫为长公主，你心里可曾装入半分礼法？！”环顾四周，又喝道：“来人！”
皇帝看了妙春娘子一眼，终究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劝予卿，“当心气坏身子，是朕糊涂了。”
当即有内侍进来将人堵了嘴拖出去。
淑妃怜悯的看了妙春娘子一眼，对予卿道：“皇上所言极是，殿下应该保重自己贵体，何苦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贱婢伤了自己。”“殿下”二字，只能拿来称呼太子以及摄政王。予卿虽是长公主，不过因为封号中有“镇国”，自然是摄政王同一品级的。
众嫔妃更加不敢多言，那些第一次见着长公主的秀女出身的嫔妃们更是在心中告诫自己一定不能惹到长公主。
妙春娘子的事情搁下之后，众人都没了胃口，予卿因着那一个“楚”，心中甚是烦闷，便早早结束了筵席，回碧鸾宫歇息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