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只听得一道女声在大臣们行礼之前道:“众卿家不必多礼。”嗓音珠圆玉润,婉转柔和,却清亮如同干净的山泉。
“谢殿下。”整齐统一的回答和熟稔的动作。
临苍王眼中滑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水晶帘子撩起又放下,碰撞出如珠玉相击的声音来。一袭湖蓝色宫装的女子袅袅而近。
临苍王微微一愣。
只见她,似以月光为肌,玉石为骨,烟柳为腰,眉眼如画。蜿蜒飘逸的湖蓝衣裙染上夜明珠的辉光,染出一片润泽的光晕,现出深深浅浅层层叠叠星星点点的蓝。
临苍王凝神,视线上移。
普通的流云髻,却以一串新鲜娇嫩,深浅不一的纯蓝深海华锦花装点,衬着右眼角偏下处那华锦花的纹络氤氲着微光。两枚仅有指甲盖大小的冰蓝色扇贝用金线串了作耳坠,在她小巧粉嫩的耳垂下微微晃动。
他只觉得陡然间口干舌燥,有些狼狈的端起酒杯来掩饰。
“皇兄万福。”她在御座前行礼,被泚禛帝亲自扶住,引自身旁落座。
临苍王放下酒杯,作揖:“请殿下安。”
“陛下客气。”她微微欠身,笑意盈盈,嗓音甜润,“劳烦陛下不远万里来到天华,祗华惭愧。”
“殿下说笑了。”临苍王眼中有什么东西迅速浮现又隐去,“是孤莽撞,还望殿下不要怪罪才是。”
她似有些惊讶,掩了唇笑道:“陛下确定在祗华面前的人确是懋桑国君?祗华如今看来,倒不似传闻中能止小儿夜啼的恶人呢。”
他挑眉,依旧是客气的:“殿下说笑了。”
予卿也不再同他讲话,含笑点头之后,就压下声音同陈玄之寒暄去了。
一场晚宴,他二人再未有交谈,甚至都无任何视线交汇。泚禛帝在席上送了他两名绝色舞姬,他也笑着接受了,而予卿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在座的大臣们可是清楚这位长公主的性子,各自暗暗大呼不妙,神情也不自然起来。临苍王无意间发现几位老臣的异样,心中似想到了什么,眼中的神情就更加模糊,无人知晓他心中所想。
筵席结束,予卿礼数周到的同大家告别,回了碧鸾宫。
临苍王自然是领着两个妩媚妖娆的舞姬回了住所,泚禛帝曾经的密王府改建成的行馆。
予卿回了后/宫,神情陡然沉了许多,自己一个人上到望月楼二楼去了。
方嬷嬷只是在楼下叹气。
长风来看过,知道予卿的心事,同方嬷嬷一样没有办法,只是守在楼下。
让两人惊讶的是,不过三刻钟,予卿便自己出来了。
“准备香汤罢。”她轻轻的对浣莎和浣蒲吩咐,又转了视线,对方嬷嬷和长风道,“我无事,不必担心。”
脸上的疲倦和苍凉,却怎瞒得过两人的眼睛?
方嬷嬷拉过予卿的手,“小九儿,勿要这般。”她的嘴唇哆嗦着,“你让嬷嬷如何向你父皇交代……”
予卿眼中含着泪:“嬷嬷,六年了,我从未淡忘……反是愈发记得深……”
她字字句句中似含千钧之力,又藏着无尽的怨恨和痛楚:“父皇倒在我面前,教我如何能忘!纵使将全部尹葡人千刀万剐,也是我当初瞎了眼在先……”
方嬷嬷落下泪来,只是紧紧握着予卿的手,说不出话。
长风抬手按在她肩上:“先帝若在,也必定是希望,你能笑着过一辈子的。”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若是你能影响临苍王,那也算是不错的归宿。有些事,自出生起,便是由不得人的。既是如此,又何必多想?”
予卿点头,去拭方嬷嬷的泪:“嬷嬷和公公都不必为我担心,贝予卿是烨舒帝最骄傲的女儿,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长风看着眼前他照顾长大的小公主,少女的面庞如此苍白,却从这种苍白中开出那样鲜艳绚丽的花朵来。
叹气,换过话题:“我已命子闫去请了人来,明日午时,在我的宅子中,最好是易了容再去。”
予卿有些不明所以,方嬷嬷忙揾了泪,附耳对她说了几句。她这才微红了脸,点头。
第二日,予卿换了妆容,出宫去了。
同时,京城鼎鼎有名的孟楼中,老板娘孟妈妈面前出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卫:“孟妈妈,请。”
孟妈妈眉头一挑:“敢问今日是论些什么?”
侍卫躬身:“主子的事,奴才不敢多问,还请孟妈妈准备齐整些,以备不时之需。”
孟妈妈转身便走:“请小哥带路。”
出得孟楼,侍卫用黑布蒙了孟妈妈的眼,送上了一顶不起眼的轿子,在城中绕了许久,方绕到一处普通的宅院后门,请了孟妈妈下轿,一直扶她到了一处屋廊下,才除了她眼上的黑布。
孟妈妈心中有气,什么也不说便往屋内去。
“孟妈妈有礼。”屋内早立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一身普普通通的衣裳,通身的气派却丝毫未减。
孟妈妈一凛。她不是没眼力的人,在这个行当里久了,知道的也不少。原本就有世家女出嫁前会由家里人偷偷请些花楼里的娘子来传授些东西,只是鲜少请老鸨罢了。她如今二十又五,却是过了正好的年纪许久的,不是真正懂行的世家,是不会请这般他们认为已经过气的人的。眼前的妇人抛头露面,显然只是仆妇。一个仆妇便能有这等气势,那哪是她能傲气得了的人家!
孟妈妈脸上立即如抹了蜜糖般荡漾出一层笑意来:“嬷嬷客气,奴本是风尘之人,当不得的。”
那妇人即是方嬷嬷。只见得方嬷嬷笑了笑:“孟妈妈不必拘谨。我家太太请孟妈妈来并无恶意,孟妈妈想来也明白,老奴便不多言了,每日俱是这个时辰,不会耽误孟妈妈的生意。还望孟妈妈多多费心,日后太太必有重谢。”
“如此,奴便谢过太太赏赐了。”孟妈妈笑得极为艳丽,福了一福,装作没有看到那一袭帘子的存在,只是对方嬷嬷道,“嬷嬷,咱们这就开始罢?”
再说临苍王这边。
召了两个舞姬来弹琴唱歌跳舞,终于觉得无甚乐趣,便拖了他十分正经的侍卫长一起去逛街。
两人在街上行走,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更有那提了篮子的小姑娘红着脸偷瞧两人,走过之后便咯咯的笑着,捂了脸跑远了。
临苍王低声对他的侍卫长安陆说道:“天华的民风开放不少。”
安陆挺直了身板,目不斜视,并不理他主子。
临苍王低声笑起来:“你说,我们会不会在街上遇到那位殿下?”
安陆抿了抿嘴,终于忍不住:“主子,那两个舞姬……”
“噢?”临苍王勾起一抹邪佞的笑意,“你竟敢垂涎孤的女人?”
“主子!”安陆不得不微微拔高声音,随即又低下去,“那位殿下那般的出身,必定是不喜妾室的,主子何必惹恼了她?”
临苍王玩笑的态度收敛几分,沉默一下,道:“只是想看看她温和微笑之后的性子。”他关注了她那么多年,他直觉的认为,她一定有浅笑软语,娇柔可爱的一面,却一定不是晚宴上那般,刻意。
安陆也不再言语,两人沉默着走了许久,路旁小巷里闪过几道人影,令安陆本能的觉得危险。
临苍王当然也察觉到了,并且还感觉有几分熟悉,立即戒备起来:“安陆?”
安陆模糊的应了一声,同临苍王一起掩了自己的气息,悄悄跟近。
前面一行三人,俱是普通的天华百姓打扮,不过只是有些不合时宜——几乎将全身都包裹住了,春日里还穿着冬日厚衣裳,行走间步履沉重,却是每步的步幅间隔都均等,显然是经过了严格训练的。
临苍王心中熟悉的感觉越发重,疑云也浓了。
看样子,像是尹葡的刺客?
思索间,那三人已进了一个破落的院子,临苍王和安陆还没来得及交换眼神,耳旁便传来了一道儒雅的男声:“贵客光临寒舍,在下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临苍王浑身一僵。在这道声音的主人开口之前,他还没有察觉到院子里除了那三人之外,还另有人存在!这人的功夫,要比他高出许多了。
临苍王当然也不是什么任人欺负的主,当即大笑出声:“公子好身手,我只是好奇公子几位家仆的身手,不想竟打扰了公子。”用内劲推门跟入。
院子里,先前那三人正虎视眈眈。
临苍王看也不看他几人,只管往内走。
屋内的人,着实令他有些惊讶了。
“想不到竟然是尹葡国君。”临苍王心中飞速盘算着,口中却未停下,“孤真是意外呐,先前收到消息说国君已多日不见臣子了,孤还甚为担心国君的身体,今日一见,却是孤多心了。”他的功夫不如眼前的人,加上同他差不多的安陆,也不知胜算,不能轻举妄动。好在在天华,他不如眼前这家伙危险。
阙於眼中闪过莫名的情绪:“寡人也想不到,冕下在惦念天华尊贵的长公主之时,竟也能为寡人分些心。”
临苍王微微眯眼,直觉,自己的猎物被这人盯上了?难道……?他心中转过千般念头:“国君说笑了,殿下身份尊贵,泚禛帝怕是舍不得殿下随孤去北疆那等苦寒之地受苦,当然更愿意在四大氏族中替殿下寻一位极会疼人的夫君,离得近,也好有个依靠。孤那等心思,恐也难以换得殿下一点青睐啊。”
阙於面上没什么变化,不过眼中却起了些波澜:“冕下携重宝千里迢迢赶赴京城,岂甘心空手而回?”
临苍王莫名其妙便有几分确认自己的猜测了,大笑道:“当然不甘心!且不说殿下那般的惊才绝艳,便是那等天人之姿,天下男人有哪个不爱的?只是这等事,孤一头热也没有办法,再怎么心生向往,还要殿下首肯才是。”
阙於手背上的青筋不时跳动几下。
临苍王更加确信,佯作关切:“国君少年英豪,孤还盼望有朝一日能在战场上见到国君大展宏图的,如今殿下回宫,京里甚是不便,国君还要多多保重才是,假若遇到京兆府尹霍大人,怕是就没有孤这般客气了。到时候冲撞了国君,那该如何是好?不知国君此次甘冒重重风险来到京城,所图为何?可有孤能帮上忙的?”
阙於咬牙,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寡人私事,不好劳动冕下。”
临苍王挑眉:“既然这般,那孤便不打扰国君了。孤定会为国君保守秘密,国君亦不必担心。”
阙於闷声道:“冕下慢走,不送。”
临苍王大笑着挥手,闲庭散步一般走了出去。
一直到他没影了,那三人当中一个才开口:“我王,如何不杀了他?”
阙於没有说话。
三人当中身形娇小一些的人赶忙拉了拉开口的人。
阙於转身关了房门。
“蛇,你拦我干什么?”
“猪脑子!他能跟着咱们一路,咱们却都没发现,你以为是偶然?”
“可是他不是我王的对手!”
“行了吧猪,蛇说的没错,我王要杀他一个容易,但要不引人注意的杀掉他和他侍卫两个,却是困难。”
“笨蛋,你动动脑子,那一位是什么性子你不知道?昨天的筵席说是那一位对他好着呢,恐怕还真是那一位答应和亲了,他才亲自带了礼物来京城!那一位把他看得重,你是想我王再杀一次那一位看重的人?头一次是不得已,这一次要再动手,怕是那一位真的会恨死我王!”
“女人……”
门外的声音渐渐消失。
门内的阙於一脸烦闷。
*
走得远了的临苍王,慢慢抹去额边的汗水。
“主子……”安陆不声不响的跟着,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他来干什么?京里可是皇帝暗卫最多的地方。”
“喏。”临苍王若有所思的回答道,“怕是,他就是要引起皇帝暗卫的注意,以便让人层层上报呢。”只不过暗卫会报给谁,便只有知情人才知道了。据他的消息,烨舒帝的暗势力可是交给了那位公主的。
安陆没有听明白,却仍然保持了沉默。
“小安子,你说,她有什么好?”临苍王似自言自语的道。
堂堂侍卫长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忽略掉自家主子的称呼。
临苍王似乎也不是要安陆回答,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喏,除了漂亮,除了有点能耐,有什么好?”
随即,他瞄了一眼神游物外的安陆,又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小安子,你说,把她弄回去之后,那些王爷将军的脸色,是不是会很好看?”
安陆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出来:“属下担心,好看的是乐胥夫人和金迭夫人的脸色。”
临苍王一笑:“听你一念夫人,我倒是觉得,不是王妃这个缺还没有人顶么,让乐胥和金迭顶了,你看如何?”
安陆老老实实的回答:“主子,男主外,女主内。”
临苍王挥挥手:“她可不是安于内室的主。既然我允她主外,她是不是也该允我主内?”
安陆继续一板一眼的回答:“属下不知。据说未来大夫人可是刚回来就杖毙了泚禛帝的一位爱妾,在场无人敢拦。”
临苍王大笑而去:“小安子,我发现你比那阙於小子还要好玩几分呐。当初真是没选错人,以后你就负责那位未来大夫人的安全,如何?”
安陆的回答隐没的市集的喧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