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清带着孩子出走了,丢给老头子的是终生的悔恨,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家庭残局。
为了不给娘家老爸丢面子,她还是听了老爸的话,除夕之夜没有回家,她和孩子在一个同事家里过了一夜。那是1989年的除夕之夜,那天晚上,天特别黑,夜也特别地长。她们母子俩什么也没吃,相互依偎着在朋友家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了一夜。她们无心看电视,无心听外面劈劈啪啪的爆竹声,无心看外面冲天而起的五彩礼花,她们只想着离家时那使人寒心透骨的情景,想着那早已去了天国的孩子他爸,想着今后该怎么过,孩子紧紧地抱着妈妈,妈妈紧紧地抱着孩子,她在考虑着一切。
这一对可怜的母女啊,就是这样呆坐着,依偎着,默默地等待着新年的来临。
多少个家庭在团圆,在欢乐,在庆贺,在祝愿。
她们母女俩却在痛苦,在伤情,在盼望,在祈祷……普天之下,有几个家庭像她们母女俩是这样地度过年关呢,对于她们,这是真正难过的“年关”啊!
雪清与孩子在1989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在朋友家里静静坐了一夜,好容易盼到了1990年的大年初一早晨,天亮后,她们母女俩向朋友辞别,走上了街头。她们成了这个城市在大年初一清早无家可归的人。清晨的街道,尚有残雪,除夕之夜的鞭炮、礼花燃放后的残渣硝烟堆在每家的门前,满街散落着鞭炮和烟花的红色纸屑。
母女俩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家家商店都紧闭着店门,店铺一般都在这一天休息,一些单位的大门口挂着大红灯笼,灯笼上贴着“欢度春节”的金字。有些单位的门口还悬挂着巨型横幅,横幅上贴着“欢度春节”几个大字。
看到“欢度春节”的大字,雪清心里却一点也不快乐。因为她们娘儿俩昨天没有与家人过团圆年,今天清早又踏上了一种流浪者的征途,她们不知哪里是真正的家,她们不知何处是归宿。现在,她们已经离开了原来属于天晴的那个家,天晴也早已离开了那个家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一次出走,是她公公逼的,那个家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既然离开了,她们也永远不想回去了。但是,现在能到哪里去呢?
目前,最能接受她们娘儿俩的地方就是老爸的家了,那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啊。但是,老爸昨天来见她的时候,还说过她们无论如何要与公公婆婆过了大年初一,才能去娘家,老爸是怕伤了亲家的和气。
可是,就在除夕之夜,公公打了她的耳光,她老爸不知道,如果老爸知道了,恐怕也不会咽下这口气吧。如果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就把这个扫兴的消息告诉老爸,雪清也觉得会让老爸感到悔气。为了不让老爸在新年第一天就为她生气,她只有带着女儿在街头流浪,等快天黑时,她们才回去,老爸就不会有疑心了。
雪清带着女儿在街头东游西荡,这里看看,那里溜溜,又到公园玩了半天,只吃了半斤饼干,喝了一些水,在傍晚的时候,回到了老爸的家,老爸现在住在单位分给他的房子里。那个年代,住房都是国家分配的,他当了厅长,退休了还分到了一个两居室,老爸觉得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了。
一个20世纪80年代复职的老干部就只有这点对物质的追求。老爸一个人住,倒还宽畅,一切家具都很简单,与一般居民差不多。只是书房里有一张大办公桌和两个大书架,书架上排满了一层层的书,他是一个学者型的干部,书是他唯一的奢侈品。雪清带女儿来到了老爸的家里,一股亲切的暖流涌上了心头,老爸热情地招待他们,为她们母女补过了一个愉快的春节,只有在这时,雪清才真正感到了什么是天伦之乐。遗恨的是,老爸早年就失去了妻子,雪清很年轻就失去了丈夫,这是两代人的残缺之家。
所幸的是,在老爸这里,雪清再也看不到公公那一张拉长的脸。雁儿也感到了从来没有的开心,因为外公对她是真诚的,连小孩子也可以分别出来。在这里,母女俩好象暂时忘记了除夕之夜的不快,老爸是一个爱生活,很乐观的人,他也不去过问那些不愉快的事。他处理问题的原则是:
让痛苦永远过去,不要再提;让快乐伴你身边,冲淡回忆。
老爸真是了不起啊!
如果老爸不会自我解嘲、自我安慰的话,他在“史无前例”中的十多年痛苦,能熬得过来吗?老爸失去妻子20多年了,他并没有悲观颓丧,依然对生活充满希望,依然天天快乐地对待一切,这是多么不容易啊。
如果他不是一个大学问家,不让浩如烟海的专业研究去打发寂寞,冲淡回忆,他能活得这么充实、这么快乐吗?
由于他学问渊博,博古通今,眼光远大,胸怀坦荡,才会把人世间的名利荣辱、悲欢离合看得很平淡;因此,他处理一切问题很理智,没有偏激。很多问题到了他的手里,都能迎仞而解,对很多麻烦事忧心事,都能淡然处之。他对世事,大智若愚;看问题,大道至简。
他非常崇拜中国的儒学和老庄哲学,他崇拜老子、庄子、孔子、孟子,他能把老庄哲学解释得玲珑剔透,把孔孟之书背诵如流。他非常赞同孔子的博爱思想和孟子的天时地利人和的理论,因为他满怀经纶,对人对事对社会对人生什么都看得开,想得远,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和人格魅力,因此受到了许多人的尊敬和钦佩。但是他虚怀若谷,为人谨慎。
可就是这样一个学者型的老干部,在“史无前例”中却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因为他说过“毛主席是人不是神”这句话,就被打成了“****分子”,在非正规的监狱中受了10多年的监禁,1979年他才恢复了自由,并且恢复了原来的厅长职务,可惜年龄不饶人,他只当了几年,就离休了。他现在居住在一般的市民中间,把自己完全看成了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
父亲真是一个令女儿羡慕的人,可惜雪清没有学到老爸那种大度的气量和超脱的处世态度,雪清对世间的人情看得太重,她对什么事都喜欢耿耿于怀,因此她总是把自己陷于痛苦,很难在现实世界超脱,这样也就注定了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