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头是如此信任沧水,没说几句就催促我去跟沧水学琴,他便自己走开了,于是搀扶沧水到后书房成了我的责任。
我一路扶他一路欣赏后院的风景。叶府里的后庭是我最爱的地方,这里的景致一年四季都各有不同,而如今这会儿正有鹧鸪复啼。沧水突然驻足,他的脸朝向鹧鸪啼叫的地方,说:“正是因为我眼不能见,所以耳力才会这般好吧。想听见的、不想听见的,都能被我听了去。”
他不明所以地来这么一句,我也不知他是何用意,但是我知道的是凡是沧水说的话,必然没有一句是没用的话。我正在暗暗考量他话中的寓意,他却突然道:“走吧,挽香小姐。”
我惊了一下,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他还是在怀疑,他说他耳力极佳我承认,第一次和他见面时我的低咒是教他听到了的。他眼不能见,辨识人的方法就是听他的声音,我的声音他应当早就记了去——他不相信我就是叶挽香。
但怀疑始终是怀疑,他没有证据。他若是戳穿我,我可以有一百种理由驳回他,因而他不断地对我试探。我顿时觉得和他这个人待在一起真是太可怕了,与他学琴为次,较量心计为真吧!
一路走到后书房,家仆们给我们搬来木琴,他端坐下来,手指一碰上琴弦就好像赋予魔力一般,如同行云流水操之不止,万千音律仿若尘砂指尖流过。十指摩擦的弦音和着铮铮琴声悠悠传开,我有一种遨游山水的畅快淋漓的感觉,仿若亲见鲲鹏展翅、江河奔涌。我伫立在一旁静静地听,看他那冰凉的手指摩擦出世间最美的曲子。我承认这是我平生听过最美的琴曲,往后我想念这曲子的时候,经常猜测他在弹奏这曲子之时,手指会不会变得温热一点?
子规哀啼,一曲终罢,仍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沧水双手按于琴弦之上,双目悠远望向远方,是显得那般从容,仿佛心神都已宁静,思绪亦飘向尘外。
“咳咳……”我假咳了两声,虽然这画面确实很美,但我不得不打破他的思绪。
他收回眼神,有些歉意地微微一笑,说:“我们开始吧。”
锦都有传闻,说公子沧水的棋艺若是称得上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但我不知他的琴技也是这般的好。况且对于琴艺一窍不通的我,他也是循循善诱、深入浅出。只一个下午,我便能识得宫商角徵羽及其它们的升降调了。我想照这个进度,不出半月,我就能勉强弹出一支完整的曲子了。
丫鬟把青瓷盘装的柚子端上来,我正好嘴巴有些涩,便毫不客气地拿来就吃。盘里的柚子早就是剥去皮的,它的果肉晶莹剔透,如同璞玉,味道更是甘甜。突然间我想起沧水作为讲师说了那么多的话,应当也是很口渴的吧,于是我一面把柚子果实塞入自己的嘴巴里,一面问沧水:“你不吃吗?解渴的。”
他一面淡淡笑着,一面用纤长的手指捏了点果肉,不紧不慢地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我见他品尝柚子的姿势都那般优雅,我不好意思地晒晒两只手,悄悄擦去嘴巴上的果肉粒和手上的汁水。作为一个“叶府千金”,居然没有一个男子来得优雅和风度,真倒是令我无地自容,于是我也渐渐地细嚼慢咽起来。
休息的时间,我们会聊些天。沧水不是聒噪的那种人,但也不是冷淡到无话可说,他很健谈,但话又说的恰到好处。我们的聊天大多数都是愉快的,愉快到我差点就忘记他对我的怀疑。
“对了,不知小姐这里可有多出来的丫鬟?”他状似不经意地一问,却把我的小心肝吓得扑通扑通直跳。
“公子问这个作甚?”他终究是开始彻查从他府上“失踪的我”了?
“实不相瞒,最近我才发现几个月前我的府上逃了一个小丫鬟。”
果不其然!我的眼睛有些躲闪,好在他看不见,不然他一定能看到我现在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依旧是在试探,他有的是计策我有的是对策,打死不承认谁不会,厚脸皮我一直都有。我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说:“是吗?她很重要吗,你要找回她?”我随口一问的,但好像产生了歧义。
果然,他继续说:“不重要,只是府中人手不足,想向小姐借一个丫鬟。”
听他这么说我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于是很大方地说:“公子想要丫鬟,我这里有的是,尽管拿去。”
他轻轻点点头,便不再相问。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我一直在反思她为何会突然出逃,莫不是我凉竹居待家仆还不够好?”他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的,难道说他纠结的一直是这个?
显然不是,沧水可以是有感情的人,但绝对不是置之无用的人。然而他对家仆的用心有目共睹,或许他是真的重视家风管理?
我想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他的担忧一半为真、一半为假吧。于是我开导他说:“即使她是你的家仆,她也不是你的所有物。她也会有自己的事,自己的想法,你不能要求他们按照你的意志生活。”
“不然呢?”他似乎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于是请教我继续问道。
“不然他们会逃,就像你的那个丫鬟一样。”其实我也是根据我多年生活的经验随口胡诌,那根本不是我真实的想法。或许在凉竹居过得比在叶府来得自在,但是木已沉舟,事已至此,我也懒得去改变什么。
沧水手肘拖着下颌,语长曰:“嗯……竟是这样麽。”他的语气像是在深思我的话,但我却听出了一份笃定。
我觉得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于是把话锋一转,说:“公子的棋艺那么好,为什么反来教我琴呢?”但问完我就后悔了,这岂不是拐着弯说他琴艺不好麽?啊啊,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啊,于是我又忙说:“公子的琴艺也不错,是我听过最优雅的琴声。”
这刻意的奉承显然没有入他的耳,他挑重就轻,只是问:“你想我教你棋?”
“啊?”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啊。
“那你来做我的眼吧。”他笑着说。我才知道为什么他只教我琴了,原来他根本看不见棋子的布局。
我默然,不是我不愿,只是对不小心戳中他的痛处而感到愧疚。但沧水却是满不在乎,平静如水,他只是起身摸索着走到书柜前,熟稔地摸到第三排第五个书格里,抽出较薄的一本小册子拿给我。
“南山棋经?”
“嗯……”他再是慢慢地踱回位置,坐下来喝茶。
我粗略看了一下,这是一本棋艺指要,这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端正清明,一笔一划都尽量明白干脆,且内容言简意赅、通俗易懂,比起那些市场上班门弄斧、故弄玄虚的棋经,这本更适合于学识不深的普通人看。我快速地从头翻到尾,却发现没有我要找的东西,便问:“怎么没有落款?这是谁写的?”
沧水笑而不语。
我后知后觉地叫起来:“这不会是公子写的?”
他才低低点头。我不免佩服起他来,我本来就欣赏写书的人,觉得其中毅力非常人所比。但不想沧水平日公事繁多,也能不忘志趣,还能抽出时间来写书,对于这样的人我只能称之为“天才”。
“《南山棋经》是我昔日身体还康健时,见南山清幽,灵感顿生,便执笔写成,后回来修改一二,便得这样一本棋册。”沧水略略沉吟,他那时候眼睛还能看得见,但不想南山之行后,上天却向他开了如此大的一个玩笑。
“公子写得这般好,怎么不拿出去给世人看呢?”怎么就甘心堆在叶二小姐的房间做压箱底的呢?
“呵呵,小姐竟是忘记了吗?年幼时小姐缠着我要我教你棋艺,只是后来遭遇横祸,小姐又常年不在锦都,我便在恢复期间整理了此书,放在小姐的房间。虽不能亲自教导,想小姐什么时候回来翻看也是好的。”原来他是为了叶二小姐才写这本书的,我“哦……”了一声,却有些失落,我总是觉得因为一个人一样东西一些单纯的目的去写书是极其俗气的,至少也是该为了普通人也能识得棋艺啊。
等等,他为的“二小姐”不就是“我”吗,作为这件事的当事人,我是不是该有什么表示?他说叶二小姐要他教授棋艺,这件事虽然符合逻辑但是真假不知,或许他仍然没有放弃试探我?那么,我的反应又该怎样才显得合乎情理呢?
说来说去,我和他的对话压根不是简单的聊天,之前应当是我疏忽露出了什么马脚又让他重生猜忌之心。
“是吗?都这么久,我都忘记了。不过即便是现在,我还是很希望公子教我下棋的。”我答得不紧不慢,好像是脱口而出的。
沧水的试探没有得逞,他也没有暴怒或者失落,他亦打趣说:“到底是长大了,不会像小时候一样撒娇了。”
原本只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台阶,我们两个人都下得很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