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哲和桑佩佩回到橘子郡的时候,郑小尘还没有回来。
将桑佩佩撂回郑小尘的房间,孔哲钻进浴室,开始将自己放在莲蓬下冲洗。
他将水瞬间开到最大。激流在他的脸上扫荡,犹如一场没有来由的灾难,沼泽、平原、森林、鸟群以及人面都立刻消失不见……巨大的破坏性让他逐渐感到精疲力竭的自己在废墟上得到了重生。
澡洗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他失去了勇气和体力,才裹上浴巾,头发湿淋淋地走出来。清爽过后的疲惫让他一下子就跌倒在床上。
闻着被子上的阳光的味道,他感觉到自己仿佛就沐浴在煦暖的阳光下。他尽量伸展自己的双手双脚,像一个大大的人字被钉在床上。
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了隔壁的说话声。郑小尘已经回来了。他睁开眼睛,看见墙上的钟表指针指向十点。
爬起来,穿上背心和沙滩裤。然后,他扭亮台灯,坐在书桌前,微微叹息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他就这样发了一分钟呆,然后他听到隔壁响起了歌声,一个叫小轩的少年歌手的《过云雨》。他操起笔,在纸上迅速地写下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写好了。他细细地看了一遍,淡淡的笑容在他脸上像被水慢慢湮过。
叠成一个三角。
又拆开,叠成一只跃跃欲试的青蛙。
又拆开,叠成一只尾巴翘起的飞机。
他在桌上轻轻地推动着这只没有螺旋桨没有油箱也没有乘客的纸飞机,推啊推啊,推到它从桌沿掉下去,迅速滑翔了起来,直到它一头扎到地毯上。
孔哲捡起纸飞机,四顾茫然。
他忽然想到书架后那个隐蔽的暗橱,顾子奇曾将一个精致的盒子藏在里面。
他将书架最低一格的书小心翼翼地移走,隐蔽的暗橱显露了出来。孔哲伸进手去,敲了敲四壁,坚硬的砖头的声音,手生生地疼。
他将台灯移近,发现木板上有两个蝇头小字正对着他惊异的目光。
“子——衿——”孔哲很费力才将它们念出来。
“子衿,子衿……”
似曾相识,但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看到过。孔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断念叨这两个字。末了,他又将它在纸上写下来。
这时候,有人来敲门。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刚折好的那架纸飞机放进了暗橱里,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回原处,跑去开门。
“小哲。”
门一开,他本以为是郑小尘但却是桑佩佩。
“我今天晚上睡你这边了,好吗?”
桑佩佩的神情有点颓然。
“啊,你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就是说,我今天借宿在你的房间了,希望你老人家恩准!”
桑佩佩说着,嘴巴一歪,眼泪就要落下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郑小尘欺负你了?”
桑佩佩轻轻摇摇头,泪水真的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
“他怎么了?”
桑佩佩忽然被悲伤攫住了,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你待在这里,我找他去!”
孔哲刚愤然起身,郑小尘就出现在了门口。孔哲刚装出的兴师问罪的样子,忽然松垮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刻出现似乎是一个不小的错误。
“你们——怎么啦?”孔哲的疑问中带着一点犹豫。
郑小尘没有理他,他走过来,坐在桑佩佩旁边,搂着桑佩佩,轻轻拍她的背,说:“不哭,不哭,不哭……”
桑佩佩在他的安抚下,哭泣的声音更厉害了,就像一个失去了喜欢的玩具的孩子,顷刻间对所有人都有一种看不见底的仇恨。
“我看不懂你们,唉,你们俩好自为之吧!”
孔哲推开窗,在一边淡淡地说道。
“关上窗吧!”郑小尘回过头来。
“唔?”
“难道你想让所有人都听到?”
“哦!”
听到郑小尘的这句话,孔哲一愣,但他立刻听到桑佩佩的哭声戛然而止。
“哦,不哭!”郑小尘继续抱着桑佩佩,安抚道。
关上窗户,孔哲说:“呵呵!你们俩真好玩,没事竟然用吵架来调剂平淡的生活!”
“对啊,谁叫我们的生活没有你丰富多彩呢!”郑小尘笑道。
“还不丰富多彩啊!你没有去BBS逛吧,关于你的回忆录都可以编成一本文集了!我仔细读了一些,发现你们的生活真是好玩啊!”
“什么?BBS上有人在说我?”
“是啊!”
“怎么会?”
“你忘记了你在图书馆门口贴的那篇宏论吗?”
“难道成了大家饭后的谈资了?”
“那是当然!这是一个信息共享、传播迅速的时代,一张小纸条没准就让你成了全校全上海全中国全世界的名人!”
“真是无聊!”郑小尘停了一下说,“他们说我什么了?”
“都是说在某某场所某某场合遇到曾经的你,为你的帅气所征服,为你的才气你的魅力所赞叹!”
“哈哈,我有那么红吗?”
“你不仅红,都已经紫了!——对了,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以前在学校弄过一个乐队!”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孔哲清晰地听到郑小尘长长的叹息。
“不要放弃咯,以后我来作词,你来负责作曲吧!哈哈,我的虚荣心在蠢蠢欲动,也想弄歌曲玩玩!”
“嘿嘿。”
郑小尘歪着头,向上弄了弄头发,然后紧紧地贴住桑佩佩的脸,唇在她的发间慢慢移动。
“不哭了,不哭了……”他再次像梦呓一样,重复着这句话。但是他的眼睛盯着地上的一角,一片迷茫、空洞。
桑佩佩在他的怀抱里挣扎,郑小尘放开她。
她冲向孔哲的床,拿起纸巾,擦干脸上的泪,然后趴在床上,抱紧枕头,将单薄而冷漠的背影扔给两个男孩。
“你不会要睡在我这里吧?”孔哲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回答,只是头在枕头上稍微移动了一下。
“如果你睡这里,我睡哪里啊?”孔哲再次问道。
“你睡地毯。”
桑佩佩的声音从枕头里的棉花的缝隙里传出来,低沉,模糊。
“佩佩,走啦,我们回去睡觉!”
孔哲走过去,轻轻地推了推她。
桑佩佩并不理会,把枕头抱得更紧,仿佛她笃定要和郑小尘对着干一场,今晚非要赖在这里。
孔哲低头去拉桑佩佩,他的头一斜,看到了郑小尘的脖子上有一个重重的吻痕,或者那是一个女孩咬上去的吧,就是为了让这个男孩永远记住她,不要在他的世界里丢掉她。
孔哲偷偷地叹息。
他再次推开窗,清新的空气涌进来,他觉得心情忽然变得凉爽了。再看看灯火中的橘子园,黑暗中有果子垂挂着,仿佛能闻到它们内部汁液的芳香。
“小哲,要不你睡我那边去吧!”郑小尘站起来,“我在这边看着她!”
孔哲笑笑:“好啊!”
忽然桑佩佩扔掉枕头,叫道:“小哲,你不要走,你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干吗要离开!你走我就跟你一起走!”
她说完,又重新抓住枕头,将整个头埋进枕头里,似有与外部的声音、影像以及整个世界隔离开来。
郑小尘站起来,经过孔哲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哥们,今晚又有劳你了!”
“啊,你真的要走啊?天哪!”
郑小尘并不理会孔哲的惊叫,他轻轻关上门,走廊里传来他关上另一扇门的声音。
孔哲很尴尬,他足足在原处站了五分钟,他开始想着今天晚上怎么安排桑佩佩。
“佩佩。”
没有回答。
“佩佩,佩佩……”
依旧没有回答。
他没有想到,就是那五分钟的时间,被悲伤和哭泣所摧残的桑佩佩竟然闪进了梦乡。
孔哲想去敲郑小尘的门,但走到门口,他犹豫了。接着,他决定就在地毯上铺上床单睡一夜。幸好已经是夏天了,在地毯上打发一夜,完全没有问题。
床单铺好,四下一片寂静,听到了桑佩佩很轻很轻的呼吸声。她该在梦里很畅快地审判着自己的恋人吧,或者她在他的脖子上,更重、更深、更全然不顾地咬上一口,从此之后,她爱的人的世界只剩下她,而没有其他人。
孔哲想到这儿,笑了。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一不小心也滑进入了梦乡。
桌上的台灯依旧亮着,灯光照耀着一两个甲壳虫和飞蛾夜晚的路途。
半夜,孔哲醒来,发现桑佩佩竟然离开了床,她趴在桌子上再度睡着了。
孔哲去给她披上一件衣服。她的身边,在孔哲留下的那张纸上,桑佩佩在“子衿”两个字之后,写下一行这样的句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