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子的笑容瞬间凝固,一脸凛冽不侵。
“我家命公子爱说笑,谢公子莫见怪……”见情形不对,吉妈妈忙在一旁打圆场。
谢公子缓缓垂下眉睫,满眼柔情胶着在范姑娘脸上,直看得女子满脸通红,偏过头去,他突然俯身横抱起女子,惹得女子一身惊呼。
“姑娘可愿意?”谢公子望着怀中的女子问道。
范姑娘然不语,只将脸孔埋进谢公子胸口,玉手攀着他的脖颈——自己游戏风尘多年,谁知此刻,竟有如初经人事般的羞涩。
“那就多谢各位成全。”谢公子笑道,抱着范姑娘大步下了风楼。
王准看着二人离开,几欲起身追去。
“搅了将军的姻缘,不会怪我吧?”画命调侃道。
“啊?我……我是那种人嘛,女人而已,我王准走到哪儿会没有女人?”王准故作潇洒大度,转而将话锋转向乐师,“倒是音公子向来不与女子亲近,难得遇到个面善的,竟被那谢公子半路截去了……”
对于谢公子的“横刀夺爱”,画音却一如往常般波澜不惊,酒也忘了喝,只在一旁沉吟追忆:我是见过那女子的,然,到底是何时何地?
“失陪片刻。”乐师起身道。
“大哥,你存在感太强,听窗根儿容易被抓。”画命拽住乐师的衣袖一本正经道,“不如我也一起去,抓也一起抓,有难同当嘛!”
乐师脸上一红,甩开画命,径自下了风楼。
真瞧不出来啊,我一直以为能干出听窗根儿这种事儿的人都长得形容猥琐、獐头鼠目,不想画音这般玉树临风的也会去听窗根儿!
既然他这样的都去听了,那我这风华绝代的也可以放心大胆的去听了。
听窗根儿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事儿委实难得,不听白不听了,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戳破窗户纸偷窥上两眼,万一我转生为一个不成气候的画家,只能靠画春宫维持生计,那此刻的偷窥也不是偷窥,最多算是积累素材。甚好,甚好。
打定主意,我便跟着画音走了。
画音没去听窗根,而是去了琴庐。
画音的琴庐,我从没进去过,不过二十尺长宽的隘室,实在是引不起我的兴趣。
绢素屏风、眠鹤铜熏、榆木长几,几侧是一壁摆满了乐谱的书架。
画音抓了把白色香粉,撒进铜熏引燃,香氛缕缕散开,充盈了满室,是种不知名的香气,再回身,却见琴几侧那壁书架已挺拔成黑凛凛数丈高,绕过书架,见延延其后的,是浩浩荡荡无数个这样的书架。
森森而立的无数书架间,素衣曳地的清冷身影秉烛而行,如神袛行走于自己的圣殿,脚步声不疾不徐,回声层层荡漾进无边的辽远幽深中。
他走了许久,才在一仞书架前停下,捡起一卷竹简翻看,我凑上前去,才又悲催的发现,我不仅不认得字,更不认得乐谱。
画音随手抄起一卷乐谱,翻看几行,却不知是瞧了什么,寥然一笑,放下乐简,转身出了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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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起身,捋了捋鬓边的发丝,理了理襟角的皱褶,瞧了瞧身侧那半床旖旎凌乱,暗笑一声道:倒是干脆。
这家待客的酒水甚是醇洌,趁天未亮,不如再喝上几杯。
红不女到底是个孩子,说好了几人彻夜饮乐以待日出,刚熬过子时就已沉沉睡去了。王准将红不女抱上地塌,又向福管家要了床薄衾替她掖紧。
被缠了许久的济衍长出一口气,松懈下精神,这才专心致志享用酒菜点心,不多时就喝的傻笑连连,见眉不见眼,最后干脆一头栽在食案上,睡着了。
“和尚,醒醒。”王准拍了拍济衍,济衍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一张桃花脸笑得很灿烂。
“这就不行了,”王准懵然道,“你看我。”说罢跳上栏杆上,摇摇晃晃的迎风唱起浪荡小曲儿来,近处几只树上的鸦雀被惊醒,仓皇飞走了。
趁他人酒后凌乱失智,兄弟二人聊起来。
“明日的乐简被人动过了。”乐师道。
画命正拿着根狗尾英逗猫儿,既不回头,也不应语。
“我说过,不许进琴庐,更不许动乐谱。”他应是生气了,但口气仍旧平静。
“哥哥向来大方,难道会跟我计较这种小事?再说你那乐简写的跟鬼画符似的,谁看得懂?我不过一时好奇,随便翻翻罢了。”画命道,还是一贯的口吻轻挑。
“如此最好。”乐师淡然道,也不再深究。
范姑娘翩然落座,脸上还残留着情潮的余绯,眼底却生出失落的晦涩。
乐师了然一笑,为女子斟满酒碗,女子一口干了。
“姐姐怎得一个人回来了,谢公子呢?”画命打趣女子,“莫不是被姐姐采阳补阴,采得下不了床了?”
“他走了。”女子放下酒碗道,语气却有些凄然。
“白无常使不似拿得起放不下之人。”乐师向女子道。
“倒是有见识,竟然认得我。”女子冷冷道。
“可是悔了?”乐师道。
“悔……?”女子微微一笑。
乐师又欲为女子斟酒,却被女子抢过酒坛,死士般引颈豪饮,瀑溅而出的酒水湿了前襟,待酒尽了,扬手摔了酒坛,仰天笑道。
女子喝得太急,酒力须臾间涌上颅顶。
趁还清醒,女子自袖口掏出一折信笺,与乐师道:“交给他。”
乐师点头接过,女子便昏睡过去了。
东方地平线上,曙光欲萌,女子额间纵向裂开一道缝隙,一团黑色混沌自缝隙里涌出,细看竟是那谢公子的眉眼唇鼻,然后是男子被黑衣包裹的肩背、腰身、双手、双腿,而女子雪白的双腿,双手,腰身,肩背、脸孔,也依次翻卷过去,没入男子的袍裾下,好似一只袖套被人从内侧翻到了外侧。
这谢公子与范姑娘居然是一体,不过一个在内时一个在外罢了。可方才互为欢好的那两人又是谁?
晨曦璀然,公子璀然。
王准三人还未醒去,画命在天亮前藏回了哥哥的影子中,唯与画音目睹了交变的全过程。
“你都看见了?”将自己的秘密暴露的陌生人眼前令谢公子有些无措。
乐师笑道:“黑无常使,请坐。”
谢公子屈身坐下,乐师从怀中拿出范姑娘留下的信笺交与他。
男子接过,打开信笺,笺上只有三个字:来找我。
“这是何意?”男子不解道。
乐师道:“有位姑娘留给你的。”
“是她吧?”谢公子道。
乐师点点头道:“你想见她吗?”
谢公子懵然不语,许久才道:“伴我最久的,便是她了,倒真想见见。”
乐师转脸瞧了瞧那观日铜镜,见映照其中的太阳已几不可察的缺了一篾。
“进去吧,”乐师指了指竖在风楼一角备以观看日蚀的铜镜,“这蚀了日光的月影,正是昼夜相接的通道,由此进去,你便可以回到天亮前去见她,不过日蚀只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内你要回来。”
谢公子点点了头,起身走到镜前,略作迟疑,终是一顶牙关,尽身没入镜中,瞬间便不见了踪迹。
日蚀渐甚,天昏地暗,画命又自影中出来,拍了拍画音的肩头。
“我困了,你若有兴致就自己瞧吧,留神耽误了时辰,把自己晒死。”乐师叮嘱过画命,便回房睡觉去了。
风楼上,只剩目瞪口呆的我和嚼着猪肝片老神在在的画命。
“刚才……那是……啊?”我惊讶的不知道该问什么。
画命侃侃道:“谢公子是司阳昼的黑无常,范姑娘是司阴夜的白无常。黑白无常共用一体,亲密不离,在晨昏时交变为对方,但如同没人能看到自己的背影,正是这种亲密不离,让这二人也永不相见。”
“哦,这样。”我点点头,不觉感叹起造化之神奇,“但那范姑娘明显是爱上谢公子了,若二人自此以后都不能再相见,岂不是要那范姑娘一世相思?”
“你可知无常是与阴阳同寿的,”画命道,“阴阳不灭,无常不死,有如此久远的时间,无论是用来等待还是用来忘记,都足够了。”
我点点头,却无法套用有限的人生经历来理解他的话,毕竟我还只是个青少年孤魂野鬼。
日光月影纠缠之下,如阴阳未开时的满目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