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昨夜消耗的精神还没蓄养回来,画音直睡过戌时也没有醒的意思。
倒是画命天一擦黑就出门去了,不过一个时辰就吃饱了肚子回来。
因为还残留着作为人类的倾诉需求,我打算向画命倾诉一下白天里的遭遇——倒不是跟他关系有多好,只是除了他,我没有别的倾诉对象可供选择。
每次想到这个,我就感到莫名的悲哀。
“你确定你不是做梦?”画命剔着牙问我——据我所知,肝脏这个东西入口即化,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剔的。
“脚泡在水里的感觉,不像是假的。”我回忆着梦中的情景。
“你不是说自己喝过了孟婆汤,怎么还记得脚泡在水的感觉?”他问我。
“正是因为不记得,所以才不会是做梦啊,不记得的感觉,怎么可能梦到?”我反问道。
“说不定脚泡在水里感觉只是你臆造出来的,并非水真实的触感,只是你自己无法分辨真假罢了。”画命道。
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一颗“心”倒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悲伤之感更甚。
画命拍了拍我的头道:“你只要知道,早晚会回到属于你的地方便是,其他的不要多想,否则,早晚会得了失心疯……”
我抬起头,看看他,一瞬间竟看见他满眼疼惜。
“画命,我……”若我还活着,一定已经因为他此刻的神情热泪盈眶,扑将进他的怀中。
“一个疯子我还能弄死了吃肝,一个疯鬼我留着有什么用,整天吵吵闹闹,又打不残毒不哑的,到时候我就只能把你装进金记棺材埋了,好图个清静。”
还没等我感动过瘾,画音就一刀把我扎清醒了——他连人都不是,我干嘛要找他倾诉,真是自找无趣。
画命取了些银子,出门玩乐去了,问我去不去,我正生他的气,也不搭理他,他便也不搭理我了。
亥时过了两刻,画音醒了,打开房门,冲着满幕星穹伸了个懒腰,喉中发出一声慵懒的呻吟,又转眼瞧瞧莲池的方向,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返回房中,打开衣箱,自箱底取出一身衣物摊在床上、
衣服的颜色虽不张扬,用料却甚为考究,裙摆上绣着少见的螺旋暗纹——这不就是小画音拿给我穿的那一身吗?
我本就还没完全平静下来的“心”又再度掀起一波汹涌澎湃的巨浪:我没有做梦!
画音极爱惜的抚摸过衣服,脸上的神情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似水。
莫非这孩子在十岁那年见过我穿这身衣服的风姿之后,就迷恋上了我,直至现在?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死了(liǎo)。我恨君生迟,君恨我死的早。
好诗!好诗!
待我爱的人也爱我的喜悦过去之后,那曾经有机会却没来得及改变自己命运的悔恨之情澎湃而至,把我打了个落花流水,尸横遍野。
以我的姿色,夫君一定会对我宠爱有加,恨不能日日欢好,如此说来,三年抱两也未可知,就算二十岁嫁人,到三十七八岁上怎么也是十来个孩子的娘了,我两腿一蹬做了孤魂野鬼倒也罢了,只可怜我那十多个没娘的孩子,也不知最小的两个断奶没断奶,万一他爹再娶个狠心的做续弦,还不知道要怎么折磨我那些个苦命的孩子呢……
越想越觉得心下凄然,我垂头丧气的走出画音的卧房,跑去酒窖呆了一夜,吸光了三坛子酒魄后方才鬼事不省。
——————————————————————————————————————————————————
“姑娘,你怎么又没穿衣服啊?”小画音嘟囔道,眉头微微皱起,从鼻子尖儿红到耳朵根儿,着实可爱的紧。
我看着好笑,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小脸蛋儿。
谢天谢地,上头那位终究是开眼,又给了我一次机会,只是不知道这次我能待多久。
“我,我给你拿衣服去。”他闭着眼睛,摸索下了床。
我这次却是出现在他的卧房内了,成年后的画音也住在这里。
瞧天色是早晨,小画音着着中衣,参照他成年后的生活习惯,真不知道是刚起床还是要睡了。
“还拿上次那身儿就行。”我说,生怕不等我安排好自己的命运,就又嘭的一声回去当孤魂野鬼了。
小画音点点头道:“我家也只有那一身女人衣服,哦,吉妈妈那里倒是有些,只是不合姑娘的身形。”
吉妈妈足足顶我两个半,我穿她的衣服自然不合身。
小画音从柜子里摸出上次那身衣服,闭着眼睛递给我,又背过身道:“在下先去门外候着,姑娘穿好衣服再唤在下进来。”
“我穿好了。”我说。
小画音小心翼翼的转过身,微微撩起半只眼皮先看了看,见我确实穿戴整齐了,这才长出一口气。
“姑娘每次出现都这么突然,在下实在是
“别拽文言文了,我有正事儿找你帮忙。”我道。
接下来我便把自己喝过孟婆汤之后失意,怎么得罪阴差成了孤魂野鬼,怎么跟着酒香到的画宅,怎么嘭的一声穿越回十七八年前,都统统告诉给小画音,只是刻意跳过了画命的部分——作为孩子,还是不要过早接触封建迷信思想的好。
小画音静静听我说着,眼睛越睁越大,呼吸频率也越来越低。
“你信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我发现这孩子接受度很宽,恐怕我告诉他他所生活的地方不是天圆地方而是一个叫做地球的圆球而天上那无数个看起来好像没多大点的星星其实很可能比太阳还要大好多好多倍并且很可能住得有人他都会相信。
“姑娘的境遇着实可怜,但是此刻姑娘重获了新生,貌似在下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小画音徐徐道。
“怎么会帮不上忙呢?你太重要了。你记得上次吧,咱俩在池塘边坐着聊天,然后我是不是嘭的一声就没有了?”我问他。
他点点头道:“我一转脸,姑娘你就不见,只留了一地的衣服。”
“过一会儿我恐怕又会嘭的一声没有了,所以我要你记住我的模样,在我下次变成植物人之前找到我,救下我,行吗?”
“佳人有托,义不容辞。”他低下头,红着笑脸低声道,“我一定会找到姑娘,救下姑娘的。”
瞧这羞羞答答的小表情,这小子果然是看上我了。
罪过,罪过。
————————————————————————————————————————————————————
我以为又会像上次一样呆不了多大会儿,谁曾想回来时天已黑了许久,还是画命把我从酒窖里提溜出来的。
“还当你跑了,原来是躲到这里来偷酒喝。”画命道。
想到自己说不定马上就能回到自己家里,见到我那十多个活蹦乱跳的娃还有娃他爹,我决定不与画命计较。
“笑得这么得意,肯定是遇到什么好事儿了,说来听听。”画命问道。
“反正你也不信,我不告诉你。”我说。
“你不说怎就知道我不信,先说来听听嘛。”他追问道。
万恶的倾诉欲啊——倾诉欲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其重要组成部分是显摆。
我把怎么再一次穿越回十七八年前,找到小画音让他帮忙救我的事告诉画命,画命五指松松一蜷,掩口嗤笑一声。
“画音床底下的箱子里放着我穿过的那件衣服,不信可以去看。”我说。
“我不是不信,”他笑道,“只是为什么你此时此刻还在画宅,而不是在你‘该在’的地方?”
“那是因为,因为……”我答不上来。
“要么是小画音根本没有找到你,要么是找到了你却没能救下你,所以此时此刻,你还是只能呆在画宅里做孤魂野鬼。”画命笑着做出最冷酷的解释。
我睁大眼睛,瞪着画命,牙齿被我咬得吱吱出声。
“你坏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