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过了一天一夜,凤满惊讶于自己依然活着。
“水……”木丫紧闭着双眼说。
凤满已然站不起来,四肢并用爬到门口,择干净的地方抓了把雪,又爬回木丫身边,把雪喂进她嘴里,未及化掉便被她咽进腹中。
他没有力气爬回自己的角落,便依着她躺下,她的身体因为高烧而滚烫,叫冷的几乎失去知觉的他寻着些暖意,不自觉的将她拥在怀里。
“小兄弟。”有人唤道。
凤满睁开沉甸甸的眼皮,瞧向来人。
认得,是那天差点叫自己沦为乞丐的人。
凤满没力气答话,又闭上了双眼,突觉一只大手牢牢掐住自己后颈,嘴巴被撬开,一股甘甜粘稠的热流灌进口中又落入腹里——是粟米汤。
凤满一惊,睁开眼来,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拼命推开强往自己喉中灌汤的那只大手,将口中的粟米汤吐了一地。
“我不做乞丐,饿死也不做乞丐。”凤满喊道。
他答应过祖父,绝不能辱没了先祖。
陈金定笑笑,也不意外他的举动。
“你可认得我?”陈金定道。
“你?”这一问倒叫凤满有些懵了,如此说来,这人是有些面善。
“四年前,在禹阳,我教你唱过《明月楼》。”陈金定说着,便咿咿呀呀的唱起那《明月楼》的戏文:“那****折尽堤头柳,只怕明月不登楼,……”
陈金定认得凤满。
四年前他带着“磬和班”去禹阳巡演,这孩子偷偷溜进后台,缠着自己要学唱戏,自己便随口教了两句哄他,不想这孩子资质极好,一学就会,虽是童音,却可听出梨园大家的端倪。刚打算问他愿不愿意拜自己做师傅,谁知那孩子的家人来了,劈头就是一顿臭骂,之后便把孩子带了回去,后来他才知道,那孩子是凤家的嫡孙。谁料世事无常,如今这孩子竟沦落至此。
蝶殁花残叶新死,奈何暮雨绘新秋——凤满在心中暗暗接唱。
凤满也记得,七岁那年他溜去戏班,恰听一个伶人唱《明月楼》,曲毕他便混进后台缠了陈金定教自己,哪知刚学了四句便被父亲捉了回去,还结结实实挨了十藤条,她娘心疼的好些天都不理他爹。
当年教他唱《明月楼》的不就是眼前这个人?
凤满骤然明白了陈金定的来意。
“我不做伶人。”凤满了当道。
陈金定的笑容生生僵住,本想先扮个故人的样子将这孩子哄回戏班再作打算,不想这孩子竟一眼看透了自己的来意。
“不做伶人?”陈金定重又恢复了笑容,“四年前小郎君缠着我要学戏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小郎君说,最是羡慕我等伶人,在那丈许长宽的舞台上,单用声音和身段便可演绎世间百态。”
“七岁娃儿的话你也当真,不过是随便说说的。”凤满道。
陈金定苦笑了一声,又道:“小郎君系出名门,自觉做了伶人有辱门楣,然小郎君依然沦落至此,做伶人好歹也是凭本事吃饭,总比掌心朝天做叫花子的强。”
“我没做过叫花子,也不会做伶人,你死了心吧。”凤满决绝道。
“没做过叫花子?若我没记错,方才你刚喝了一碗我舍的粟米粥。”陈金定不怀好意的提醒凤满。
“是你逼我喝的,又不是我讨来的,不算数。”凤满道。
“既然不肯做伶人,好,洛城郡守有令,三日后圣上来东都暂住,所有乞丐一律驱逐出城,赵三,你去官府通报一声,叫差役将这个漏网的小叫花子赶出城去。”陈金定道。
“是。”那赵三转身要出门去。
“别。”凤满急道,下意识的看了木丫一眼。
若被赶出洛城,便没了遮风避雪的地方,这天寒地冻的,自己倒是无妨,可是木丫怕是不出半日就给生生冻死了。
“这小娘子跟你是什么关……”陈金定看出凤满对木丫的着紧。
“没关系!”不等陈金定问完凤满急忙道。
没关系?看他这般着急撇清,恐怕还不是一般的“没关系”。陈金定暗笑道。
“莫不是小郎君的相好?”陈金定又问。
“呸!胡说八道!”凤满皱起眉头着恼道——自己和木丫相好?那不是乱伦了!
“这般如何?我瞧这小娘子病的不轻,若是再等些时候,再不求医怕是没救了,若是小郎君肯跟我走,我便带这小娘子去瞧大夫,如何?”陈金定开出条件。
凤满看了看昏迷中的木丫,又想起祖父临终时的话。
没错,再不求医,木丫就活不成,可是,可是凤家的尊严,怎么能叫自己给丢了?
他借着刚喝那碗粟米粥,寻回些气力爬回木丫身边,伸手帮木丫整了整额前的乱发,露出木丫那张又脏又丑的小脸。
认识她这些年,先是对她嘲之讽之,再是对她漠然无视,从未如此亲密过,可是……
“小郎君,想好了吗?只要你一句话,我立马带这小娘子瞧大夫去。”陈金定道。
“不用了。”凤满低声道。
“小郎君好狠的心啊,就算这小娘子和你没关系,也是活生生一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赵三在一旁帮腔。
“没用了。”凤满说。
赵三察觉到了什么,伸手去探木丫的鼻息——已然咽气了。
陈赵二人惊讶间,凤满也双眼一翻,昏厥过去。
“当家的,这可怎么办?”赵三问。
“活的带回去,死的……破席卷了送出城去埋了。”陈金定道。
“当家的就是心好,”赵三道,“可这小子太要脸面,就算是有天赋,日后怕也不肯登台卖艺。”赵三道。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不信我年复一年软磨硬泡,还磨不掉他的脸面?别废话了,先带回去再说。”陈金定道。
赵三应过,弯腰抱起凤满,与陈金定一前一后朝破屋外的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