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满寺的“艳僧”,悟尘怕是唯一的“黯僧”了。若不是被济衍和悟明救下,凭悟尘的相貌,是死也进不了无花寺。悟尘本就孤独无依,一副长相更是丑得惊世骇俗,记不得自己的身世来历与之前的颠沛流离。
再怎么离经叛道,无花寺也算是佛门慈悲之地,救下的人没有再赶出的道理,然这幅尊容若是放出去未免砸了无花寺的招牌,于是济衍便将他留在内院代替悟明做了自己的唤用沙弥,也省得抛头露面。
两人年龄相仿,容貌却大相径庭。
悟尘天生佝胸偻脊,双肩夹着脑袋,两眼相离足有二寸许,嘴比两腮还宽。他也知道自己模样寒酸,平日里总是低着头,本就佝偻的身形更加畏缩,以致那身明媚异常的粉红僧袍穿在他身上分外的可笑。
虽然长得苦命,但悟尘平日里做得不过是些端茶送水、铺床打扫、侍纸弄墨的轻闲事,一双鸡爪子般的小手虽然黑瘦,细摸起来不过三两个薄茧。
而此时,他正抱着半个自己高的酒坛子往风楼上搬,若连人一起滚下楼去,可惜了一坛子好酒。
好容易爬上二层,小沙弥将酒坛重重一放,自己也累得跪在地上,气喘连连。
“这么点儿活就把你累成这样,感情济衍平日里是把你当儿子疼了?”王准笑道。
小沙弥抬眼看看王准,沉默不答。
“别说,光看你这油盐不进就像是他亲生的。”王准戏谑道。
小沙弥眉头一皱,眼神显现恶色,以示对王准这番亵渎自己师父高尚品行的说辞甚是不满。
“可别得罪了我这代管家,保不齐他半路上往酒坛子里撒尿,把我也连累了。”乐师在旁提醒道,指下撩拨的还是方才那支曲子,只暗自变换了调式与节奏,意境也有了偏颇。
这些,王准自是不察。
虽然贪吃,济衍倒是从未误过早课,寺里大小事宜都要在早课时布置下去。
“悟明呢?”济衍头也不抬的问道,还是那一身没羞没臊的粉红僧袍,前襟上沾着昨夜吃琉璃酥时掉下的糖渣。
“没有下落,还在寻着,而且,悟尘昨夜去找方丈至今未归,不知方丈可曾见过他。”济广有些心虚,毕竟寺里的行政事务是由他负责的。
“悟尘无恙,不必担心。”济衍道。
既然方丈说悟尘无恙,济广也没有追问。
“去吧,”济衍挥了挥衣袖,自己也转身回了内院补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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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宅偌大,只着福管家和吉厨娘两个下人。吉厨娘负责料理饮食,其他诸如打扫采购、修枝剪叶、开门送客的冗杂事务皆落在小沙弥身上,直忙得上气不接下气,今夕不知何夕。
济衍也不是个体贴的人,以致小沙弥被遗弃在画宅三天,都没有差人给他送换洗衣服,来时穿的那件灰色僧袍已在腋下渍起的两片汗黄,提鼻一嗅,酸臭难闻。
这日天亮,送走客人后画音也回房歇息了。见天气晴暖,四下无人,小沙弥便脱了衣裤,欲入莲池洗个痛快澡。
“你想干什么?”身后有人道。
小沙弥慌忙捡起僧袍遮住关键部位,回头看来人。
“你想沐浴?”说话的是吉厨娘。
小沙弥迟疑的点点头。
“这池子水是要吃的。想沐浴,后山有口苦井。”吉厨娘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小沙弥也不计较,只捡起衣服胡乱披上,朝吉厨娘指的方向走去。
几日没有回去,也不知悟明师兄找到了没有——小沙弥暗想道。
“嗵”的一声,木桶落入井中,小沙弥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桶柄上系井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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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明师兄,你回来了!”
在山门处打扫的悟通看到满脸疲敝,赤膊而归的俊俏小沙弥,慌忙迎上前来。
“方丈可曾离寺?”小沙弥问道。
“未曾。”悟通答。
小沙弥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禅房略作清洗,穿了一身僧袍,这才朝济衍所在的内院走去。
时至下午,风和日暖。
本以为师父会为了悟明的失踪寝食难安,不想济衍正装模作样的拿着卷经书,躺在内院石榻上打盹。
“师父……”小沙弥轻声唤道——用这种音量,不知是想叫人起床还是怕把人吵醒。
没有回应。
“师父。”音量提高了些。
睡梦中的济衍皱了皱眉头,仍没有醒。
“师父!”这次却是用上丹田气了。
济衍惊坐而起,经书也扔出老远,睁大双眼四下扫视了几个来回,才将呆滞的目光停小沙弥脸上,久久不语。
“师父,我回来了。”小沙弥道。
“悟明啊!”济衍恍然道,突然指了指方才自己扔出去的经书,“捡回来。”
小沙弥乖乖的捡回经书,交给济衍。
“师父,我……”小沙弥又道。
“去吧。”济衍说罢重躺回石榻上,
“是。”小沙弥应道,转身欲走。
“等等。”又被济衍唤住。
“师父还有吩咐?”
“悟尘有事下山去了,你找他件粉红袍子穿上,代他来后院侍奉几天。”济衍吩咐道。
“是,”小沙弥应道——自从悟尘代替自己做了济衍的随侍,自己再也没有穿过这粉红僧袍了。
济衍用经书盖了脸,又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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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事忙,济衍直至今天才得空来画宅。
四人围聚风楼上,这次置案布盏,添酒端菜却是吉厨娘。
画命四下看看,不见小沙弥的踪影,开口道:“悟尘呢?”
吉厨娘道:“这孩子,今早他想在这池子里沐浴,被我拦住,让他去后山的苦井。然后我去睡了,下午醒来便找不到他,怕是耐不住辛苦,逃回去了吧?”
济衍摇摇头。
济衍姑且是个出家人,不会说谎。
“井?”画音低语道,似是漫不经心。
济衍心头一紧,倏然起身跑下风楼。
一路狂奔至苦井,见井口济衍纵身跃入井中。
井底本就昏暗,尺许长的苔丝悬缠黏着,混浊了井水,只能靠摸索。济衍闭着气巡了几个来回,突然抓到一只手臂——是一具尸体。
济衍浮出水面换气,恰见有人从井口抛下根绳索,济衍伸手接住,重潜回水中,将绳索系在尸首的腰上,自己也抓紧绳索。
“拉。”济衍向上喊道。
不多时,一人一尸被拉出井口。
井口之人,却是王准和画命。
三人翻过尸首,掌灯观瞧——尸首浮肿变形,伴有轻度腐烂,依稀辨得出容貌,可显然已经死了数日。
“这是谁?”王准问道。
“是不是那个叫悟明的?”画命问。
济衍脸色苍白,摇摇头道:“不是,悟明今日黄昏时回来了。”
“那是……”
“是悟尘。”看着尸体上那湿漉漉的粉红妖娆,济衍说。
阴风乍作,头顶骤然响起一声鸮叫……
“这不是悟尘,如果这是悟尘?那日方丈留在画宅的是谁?”王准惊道。
“那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济衍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