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院禅房,一身粉红的小沙弥正拿了抹布清洁济衍禅房里的家什。
门吱呀一声,抬头瞧,济衍、画命、王准和济广四人正站在门口打量自己,王准肩上似还扛着什么。
“悟明,你……”济衍向小沙弥道。
小沙弥笑得极灿烂,放下抹布向济衍比划着:“师父,我是悟尘。”
“悟明,你搞什么鬼,为何说自己是悟尘?”济广斥责道。
小沙弥满脸困惑,又比划着:“师叔,你们怎么了?我就是悟尘啊。”
“你是悟尘,那他是谁?”说着,王准将肩上的尸首朝地上一摊。
小沙弥战战兢兢上前几步,不由大吃一惊。
怎么……怎么会是自己?
不对,不对,自己活生生的在这儿,有呼吸,有心跳,这尸首一定只是和自己长相相似而已。
可是,未免也过于相似,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唇鼻,一样的佝胸偻背……连右臂上那早年讨饭时被人打伤留下的疤痕都一样。
我,死了?
可是自己为什么还在这儿,自己明明还活着,悟明师兄不见了,济广师叔让我去画宅找师父,找到了师父,师父却让自己留在画宅帮工,还说自己的衣裳穿错了,自己在画宅住了好几天,身上又脏又臭也没有衣裳可换,本想在池子里洗洗衣裳洗洗澡,吉厨娘却让自己去后山的苦井打水洗澡,自己到了井边,却不甚将水桶掉进井里,只能打着赤膊趴在井边,眼巴巴的看着那木桶不浮不沉的在水面处徘徊,直至涟漪褪去,却看见悟明师兄在井里,然后……刚才恢复神智时,自己却在自己的房间里,已换了身干净的粉红僧袍。
不对,似是少了什么……
四天前,亥时。
悟尘走在去往画宅的山道上,奉济广师叔之命去画宅寻找贪嘴方丈,告诉他,悟明丢了。
悟尘从未去过画宅,只从师父离去的方向判断,应是在后山的某处。
千芳山不是极大,也没有其他住户,想来只要循着人声光亮,找到画宅应该不难。
“悟尘。”道旁林中,突然有人唤他。
声音甚是熟悉。
悟尘抬起灯笼向声源处探去,恰照见沾了满身的杂草悟明。
“啊咦?”悟尘不能说话,可相识几年的默契还是让悟明明白了,悟尘是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
悟明尴尬一笑,“本是出来偷懒睡个觉,不想睡到这个时辰,”说着还打了哈欠,伸了伸懒腰,“幸亏你来了,不然可就回不去了。”
悟尘单手比划了几下。
“既然我没事,就别惊动师父了,”悟明笑道,“早些回去,也省得师兄弟们担心。”
悟尘想了想,觉得悟明说得有里,便点点头,转身向无花寺方向。
将走出几步,脑后便是一沉,突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脚下一软,跪在地上。
正欲强撑着站起身,脑后又是一沉……
双脚被人抬起,在地上拖行,不时撞到石块树根之类的突起物,短暂的失重感后,被四面八方涌来冰凉包围着,那冰凉填满了耳鼻喉,不能呼吸,好苦……
滚落道旁的灯笼,还灼灼燃着。
悟明杀了我!
小沙弥将这一切都告诉众人。
“莫非是借尸还魂?”王准道。
“能还魂怎么不还回自己身上?”画命眉头一皱,向济广道:“取面镜子来。”
悟明房中一面铜镜,是他亲手磨制的,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铜镜鉴光逼人,照出的影像格外真切,济广亲自将它取来。
“你过来看看。”画命向小沙弥招呼道。
小沙弥走到镜子前,大吃一惊,连呼吸都忘却了。
这镜中,怎么会是悟明?
我不是悟尘吗?这镜中人怎么会是悟明?
我是悟明?
我是悟明?
我是……悟明……
小沙弥看看镜中的自己,又抬头看了看众人,开口道:“师父,你们这是……”
“为何杀悟尘?”济衍面无表情,双眼圆睁,语调出奇的平静。
小沙弥这才注意到地上悟尘的尸首。
“师父,我没有。”小沙弥否认道。
“还敢撒谎!”济衍怒道,这一声却是用吼的。
“师父,不是我,是你。”小沙弥反倒平静下来,徐徐道。“师父,论相貌才学,我哪样比不过悟尘,又先他入的师门,自问对师父的侍奉也无微不至,无不妥帖,为何悟尘一来,您便不要我了?”
济衍颤抖着听小沙弥的陈述。
“自离开内院,无论我在佛法上有多少精进,为寺里募得多少香火,您都不曾多看我一眼,平日里遇到,也都视而不见。师父,无论我做错了什么,您至少要让我知道,我到底错在哪里?”小沙弥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你没有错,是为师我……”泪水盈了满眶,济衍哽咽着——自己的虚荣,竟活生生害死了一个孩子,哪怕事到如今,自己仍说不出口。
“颜盲症,”画命道,“你师父有颜盲症。”
“颜盲症?”济广与王准同声问道,“何谓颜盲症?”
“寻常人可通过相貌来识别他人,但患颜盲症者,根本记不住别人的长相,也没办法通过长相来认出对方。如同我们要从满树花朵中认出一朵花。”
“真的吗?师兄?”济广道。
济衍深吸一口气,无力的点点头。
“但师父为什么能认出悟尘?”
“你这一寺的僧人,都是光头袈裟、颜色过人,在他看来根本没有区别;但悟尘不同,他形貌丑陋,又着一身醒目粉衣,还是个哑巴,他有太多可供辨认的特点。”
“你是说,师父不是不理我,而是根本认不出我?”小沙弥问道。
画命点点头。
“不许随侍沙弥以外的人穿粉红僧袍,也是因为害怕辨认不清?”小沙弥又问。
小沙弥看着地上的尸体,却不哭了,自地上徐徐站起,向济衍深鞠一躬,道:“悟明愧对师父教诲,悟明愿受责罚。”
说罢,小沙弥晕厥在地。
几人急忙将小沙弥抬上床铺。悟尘的尸体也被移去妥当处所。
济衍坐在床头,看着昏迷中的小沙弥。
“方丈,这悟明犯了杀戒,该如何处置?”济广问道。
小沙弥突然呼吸急促,惊坐而起,看到济衍与众人,慌忙比划道:师父,我心怀恶念。我方才梦到自己杀了悟明师兄!
“他怎么又成这样子了?莫非真是借尸还魂?”济衍向画命道。
“什么借尸还魂,这孩子能将师兄你的言行举止学个九成九,自然也能将悟尘的言行举止学个九成九。他定是想模仿悟尘讨得怜悯,躲过惩罚。”济广冷言道。
画命道,“几位可曾听说过裂魂之症?”
“裂魂?”
“裂魂,通常是指人在经历重大变故之后,将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甚至一分为数,凭空造出些个不属于自己的灵魂来。”看几人听得目瞪口呆,画命继续道,“或许是希望自己能如悟尘一般得方丈青目,或许是对自己杀死济衍心怀愧疚,根据他昏厥前的言辞推断,后者的可能性较甚。悟明凭借自己对悟尘的了解,生生造出一个悟尘来。”
“无论如何,悟明犯了杀戒,若不加惩治,难保以后不再犯。”济广坚持道。
“悟明已经接受惩罚了。在方才的梦中,他已被悟尘杀死了。”画命道。
“可是……方丈!”
济衍沉吟许久,摇了摇头:“悟尘虽是悟明杀的,但为师为长的我,难道没有过错?”济衍反问道,“若我早些将自己患有异症之事告知寺众,又怎会有此事?我自辞去无花寺方丈之职,若有其他惩罚,也一应由我受了。”
“方丈之过另有他罚,”济广道,“至于悟明,他杀了悟尘的肉体,悟尘杀了他的灵魂,也算是受了惩罚,不必再追究了,便也无须追究了,望师兄今后管教悟明……尘,潜心佛法,多行善举,以赎前孽。”
济衍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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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酒孤琴,画音正等着画命回来,将事情的经过讲给他听。
“果然如此,”画音笑道,“太羡慕个人,便成了他。”
“那悟明已然是天之骄子,有什么可羡慕悟尘的?”画命道。
“天之骄子又如何,悟明要的,不过是济衍的关注罢了,却不可得。”画音道。
“如今,终是得了。”画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