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芳草进什么货回来，杨茂森总能找理由发一通牢骚。芳草来去坐两夜火车，奔波一天，累得疲劳不堪，哪有心思与他争长论短！心里讨厌大男人无胆量、无魄力、却唠哩唠叨、婆婆妈妈。她不理睬他，倒床上便睡，翌日发现有短缺的货物坐上火车便走。她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累”，什么叫“苦”，大脑只有一根弦，那就是做生意赚钱，养家致富。杨茂森与她格格不入，总觉得芳草把钱做了无底的赌注，不如把钱存进银行。存银行不但存多少有多少，还能赚些利息。因而，他处处与芳草作梗。几乎，做生意第一年365天，他们没有一天顺和过，每天每时都在怄气。芳草把感情的闸门，死死地封锁。用生意，用忙碌，用孩子填平那块心灵的沼泽。什么叫“心累”，她最有体会。
静下心的时候，她想：我图什么呢？干脆，我放一回手，让他去进货感受感受，免得他横眉竖眼、挑肥拣瘦不体谅别人的辛苦！
“你说我的眼光不好，要不，干脆你去进一回货，若你比我的眼光强更好，免得我一个女人出门不方便。”芳草说：“那天夜里我下火车步行10里路，去狮子头火车站取自行车，路上还遇上了坏人，差点把我吓死。本来，进货就该是男人的活。”
“你以为我不能进货？哼！今晚我就去，”杨茂森不服气地嚷嚷：“你看着，我进的货，准比你进的货好卖。”
“那好，你去吧，正好明天是星期日，你把琳子带上，让她帮你看看货，也好有个照应。”
“不用，”杨茂森满不在乎，“她一个小孩子，还不够我照应她的！”
“还是让她去吧，她已经9岁了，什么都知道。也好让她到外面开开眼界，见识见识。”
“去就去。”杨茂森嘟哝：“有什么好见识的，哼！不定谁照顾谁呢。”
“你少带点钱，光进鞋，不用进服装。眼下快9月份了，学生正要开学，凉鞋穿不住，该穿布鞋或球鞋了。你进完鞋早点去候车，明天夜里12点，准时带孩子回家！”
“我不带孩子回家，我还能上哪去？废话！”
芳草不会想到，杨茂森头一次进货，就差点让她得了精神病！
那是8月中旬的一天，午夜已过，不见杨茂森归来。芳草坐在门外，左等右盼。时间一分一秒的飞逝，她在外面坐了一宿。天亮了，杨茂森终于回来了。一见面，杨琳便哭着扑到芳草怀里说：“妈，我爸让人骗了！
芳草拥住女儿安慰道：“别哭，只要回来就好，这一夜，我最担心的是你。你是女孩子，让你跟你爸去，我都后悔了，妈妈就怕你出点什么事，一宿都没敢合眼，只要你回来了就好！”芳草给女儿擦去眼泪，悄声问：“你爸怎么让人骗了？”
琳子揉了揉眼睛，带着哭腔，说：“我和我爸刚走出石家庄火车站，就碰上几个男的。那几个男的问我爸买不买尼龙衫，我爸说不买，有两个人就拽住我爸不让我们走，非让我爸看尼龙衫样品。”
“看又怎样，不如意就不买，他们还能怎样？”
“可是我爸看了，觉得尼龙衫挺好看，价钱也便宜，不买那几个人缠着我们不让走，我爸就买了10捆……”
“什么什么，买了10捆？一捆多少件？一件多少钱？”芳草打断女儿的话，着急地问：“尼龙衫不论件卖，论捆卖？”
“一捆25件，一件两块八，一共250件花了700元钱。”琳子边哭边说：“当时人家不让打捆儿，付完钱我爸带我到僻静地方打开捆一看，就表面那件是尼龙衫，底下的全是废布片和废纸。我爸一看上当了，赶紧回去退货。可回去一看，卖尼龙衫的人全没了。那堆东西拿回来也没用，我爸就在原地5毛钱一捆给卖了。我对我爸说我妈让您进鞋，没说让您进尼龙衫。我爸不听，他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我爸打开捆，我一看全是破布片，我就哭了……”琳子愈说愈伤心。
“5毛钱一捆，10捆卖5元钱？700元买进，5元钱卖出？”芳草重复：“700元！5元！700元？5元？”
芳草不愿相信孩子的话，转过头去她问杨茂森：“孩子说的可是真？”
杨茂森闷闷不语。芳草如何问，杨茂森也不作声。
“你说话呀，孩子说的是真的么？”问急了，杨茂森说：“你相信就相信，不相信就拉倒，别问我了。”
芳草不得不信，又不愿相信。从此，她每天自言自语：“700元买，5元钱卖。”然后呵呵呵、呵呵呵傻笑。一笑起来，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如此状况，持续了很久。700元钱对于20世纪80年代，是一笔天文数字！芳草被此事折磨得傻笑，哭泣，精神恍惚！杨茂森为此老实了一阵。而他怎能改变自己的习惯？过一阵，他又横里横气，“看你的帐本，好像挣了不少钱。可钱呢？我没见你往家里放一分钱，你的帐本能当钱花么？”
芳草不愿意“对牛弹琴”，邓小平说得对——改革开放，关键，是思想的解放！芳草心想：思想处于封闭状态，政策再怎么开放，也等于零。杨茂森的思想停滞不前，要解放他的思想，是长期、系统的工程。芳草与杨茂森并非一路人，而偏偏上天把芳草安排在杨茂森身边，要她来改造他。这，不是她屈服他，就是他服从她！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服装若销售速度稍慢，杨茂森就会瞪着眼，蹙着眉，冲芳草大嚷：“看看，我就说太新潮的东西不好销，你偏不信，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我好像是你的雇佣，你是我的主子，你总是这样横挑鼻子竖挑眼。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讨厌？啊！”
“我怎么讨厌了？许你蛮干，不许我说说！”杨茂森觉得自己蛮有道理，他揪揪着鼻子、仰着脸，冲芳草大喊。
芳草不服杨茂森，她觉得自己脱贫致富没有错。孔子云：“道不合，不相为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张文华曾对芳草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况且，已有两个女儿。如果离婚，两个女儿在单亲家庭生活，不是和自己小时候一样么？她们柔弱的肩膀，能承载那份沉重么？单亲家庭的孩子，不能同时得到父母双亲的关怀和爱护，孩子多不幸、多可怜？无论如何，有父母双亲的呵护，总归幸福一些。芳草想：与杨茂森就这样慢慢磨合吧，也许将来会好。“唉！”她叹气。夫妻间的事，是永远说不清楚的。芳草恨杨茂森：既然要我做妻子，为什么不能宽容一些？不讲卫生的恶习改一改，放开手脚让我做些事情，语言上多和我沟通沟通，小是小非别和我计较，豁达驯服一些，家庭不就美满了么?！
芳草的性格既刚烈，又温柔。做事既执着，又具冒险精神。她既胆小，也胆大。魄力超前，意识领先！杨茂森若换一种思维，改变一下对事、对芳草的态度，放开胆量与芳草一起大干一番事业，芳草便也非常愿意做个小鸟依人般的女人。她渴望杨茂森转变，又恨他不转变。有一段时间，芳草想用女人的温柔打动杨茂森。自从杨建仓在芳草心中丧失了做父亲的做派和威信，芳草心中的父亲，便是与她同床共枕的这个男人了。夜晚，她依偎在杨茂森怀里，合着双眼，缠缠绵绵梦呓般轻声唤：“爸爸，爸爸，爸爸。”
“唉，唉。”杨茂森乐不可支。
“你为什么对我不好？是我不好么？”
“你好，你哪点都好。”
“我哪点好？”芳草紧紧拥住杨茂森，呢呢喃喃。
“你能干，有头脑，干净利索。”
“除了这些，还有么？”芳草合着双眼问。
“有，你俏丽，会教育孩子，”杨茂森搂着芳草轻声说：“对我也很关心。”杨茂森的话，使芳草心动。她软绵绵的依在杨茂森怀里，哭了。
“我是你女儿，是你妻子，还是你妹妹。可是，既然，”芳草抹了一把泪涕：“既然我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好好爱我？”
“我就是脾气不好，而且不会表达。”
“爸爸，我非常需要你的爱。”芳草哭泣，动情，娓娓地说：“我多么希望你有海一样的胸怀；有山一样的气概；有水一样的温纯，像真正的爸爸一样怜爱我，呵护我，宠我！你是知道的，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在我的生命里，在我内心深处，这一直是个天大的遗憾。和你结婚后，我非常希望你的爸爸，就是我的爸爸，但是我发现，他根本不是！从那以后，我就希望你像爸爸一样关怀我，爱护我，填补我心底的那块空缺，弥补我今生的遗憾……爸爸，爸爸，爸爸。”
芳草一声接一声，软绵绵的轻声呼唤。她拥着杨茂森，半伤心、半撒娇的哽咽，俨然是个可怜巴巴的孩子在向杨茂森乞求父爱。
在杨茂森的臂弯里，芳草用似水柔情，似乎打动了木讷迟钝的杨茂森。而白天，芳草也希望他温纯体贴、无微不至地疼她，爱她，给她力量，给她自信。一生一世如父亲、如兄长，牵着她的手，走完漫长的人生路。但，芳草非常失望。白天，杨茂森像一头倔毛驴一样，从不懂得谦让小他几岁的芳草。发生摩擦，一般都是在芳草包容了杨茂森的情况，事情才能消停下来。芳草日日夜夜幻想杨茂森改变，幻想自己在杨茂森面前，能尽情撒娇、尽情释放自己的情感。她时常冥思苦想：既然，杨茂森不能像父亲对待女儿那样爱的深沉，爱的无私，爱的细腻，爱的真真切切，实实在在，为什么唤他“爸爸”，他却答应？
久而久之，芳草认为杨茂森在愚弄自己的感情，认为杨茂森在玷污自己神圣的自尊！心里，更加怨恨杨茂森。她实在搞不明白，他们之间，昼与夜，哪个更真实？芳草甚至怀疑，夜里的一切，是在做戏。她多么愿意永远活在戏里！她时常不理睬杨茂森，一见杨茂森，她就烦。她只管全神贯注地做好自己的生意。
而做生意，有太多的酸甜和苦辣，也有太多的尴尬，层出不穷。这个世界，善与恶同在，美与丑同行。好人多得是，坏人也不少。去石家庄进货，只有夜间的火车，而这个时间，正是旅客昏昏欲睡的时刻。车厢里，不见了白日的欢声笑语、调侃与喧嚣，只有火车轮子咣当当、咣当当地响，还有旅客打鼾、说呓语的声音。车厢里有人进入了梦乡，有人在闭目养神。恰在这时，那些躲在阴暗处的幽灵，就像老鼠一样三人一帮，五人一伙，挨着个儿地搜腰包。他们，是专门在列车上行窃的扒手。扒手们眼神游移，动作娴熟，两个手指轻轻伸进被盗者的中山服口袋，无用费力，有时就能偷走一打钞票。因为，夜间坐火车去石家庄的，百分之九十五是生意人，人们腰包里都掖着现钞。扒手只要看准目标行窃，一般都会有收获。由于扒手行窃的场景，芳草目睹的多了，警惕性自然就高了。乘车时，她从不敢合眼，时刻睁着警觉的眸子，巡视周围的一切。唯恐，自己的血汗钱落入扒手的腰包。
芳草亲眼目睹了一幕扒手行窃时，那惊心动魄的场景。一次，有望风的行窃的一行5人团伙，围住了芳草的座位。他们有的手插裤兜，有的双臂抱胸而立，掩护其中一个扒手行窃。芳草不知扒手用的什么高招儿，手指刚碰到芳草同座小伙子的西服前襟，立刻他的前襟上就有一个长长的口子，花花绿绿的钞票便裸露出来。扒手将一打钞票拿走的同时，又把小伙子的身份证件放在小桌上，镇静自如极了。他们没有丝毫顾忌，像在拿自己的东西。扒手无视身边的芳草，正睁着雪亮的双眼望着他们。团伙中，有一个扒手望了望芳草，从袖口处亮出一把刀子，在芳草眼前晃了一晃。握刀的窃贼未说话，他手中明晃晃的匕首，把他要说的话全说了。无声之语，胜过有声之言！芳草望着窃贼，她浑身打颤，冷汗簌簌往外冒。瞟一眼身边熟睡的小伙儿，芳草心里七上八下。她恨自己没有能力惩恶扬善，感觉自己好像是那伙盗贼的帮凶。她双眸追随扒手的身影而跃动，未走几步，扒手们又开始掏前面旅客的腰包。这是一群贪婪的盗贼，一路下去，一节车厢或一列火车，不知有多少旅客遭殃。
身旁的小伙子醒了。他伸了伸懒腰，瞥视一眼漆黑的窗外，觉得自己还未到下车的时候，无精打采打量一下四周，刚欲合眼想继续睡会儿，无意中一低头，他发现自己的衣襟上有个口子，便立刻机警地摸了摸装钱的地方……立刻，小伙子蔫头耷脑的沉默了，他左摸摸，右摸摸，神色窘促地站起来，坐下，坐下又站起，把自己身上摸了个遍，半天没有吭声。脸上，现出焦灼不堪的表情。一刻钟工夫，小伙子用手轻轻碰了碰芳草的大腿，问：“大姐，你一直都没睡？
望着小伙子，芳草默默点了点头，又赶紧把目光移开。
“大姐，你看没看见谁偷我钱？”芳草在回避小伙子，不敢正视小伙子，好像是她偷走了他的钱。她唯恐小伙子问她，然而，他还是问了。闻听询问，她的心，像被谁撕扯了一下，有种痛的感觉。镇静片刻，长出一口气，“看见怎样，没看见又怎样？你身上带着钱，就不该睡觉。这趟车小偷多得很，我也曾遭遇过小偷。有一次，小偷把我的钱用刀齐唰唰地拉成两截，幸好，关键时刻被我发现，钱没被偷走。还有一次我被偷走了4300元。你错就错在警惕性不高，知道么？”
“是，可我没睡多会儿呀！”
“一会儿也不行。”
“你丢了多少钱？”
“我这个兜里有6000，还有一些钱，放在别处了，亏得没放在一起。”
“6000元，得卖多少货，才能赚那多钱啊？”芳草唏嘘。
“不瞒你说大姐，我没做过买卖，这是头一次进货。”小伙儿低沉着声音小声说：“其实，这钱不是我的，是我女朋友的。”
“你真逗，你的和你女朋友的有什么区别？”芳草笑了笑。
“大姐你还笑，我都想哭。”
芳草赶忙解释：“我笑，不是你丢钱我高兴，我是笑你说话挺有意思。”
“大姐，我看你这人挺好，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们家孩子多，生活困难，丈母娘死活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小伙子眼圈发红，脸颊窘苦，“我女朋友自己存了点钱，她含着眼泪背着家人全部拿出来，支持我开店做生意。”小伙儿停顿片刻，振作一下情绪，把眼泪往回憋了憋，“我女朋友长得好，人也善良。她说等我将来混出个样来，再和我结婚。还说只要我把生意做好做大，将来有了钱，就不愁她妈不同意，她还说将来我们开一个时装公司……”
小伙子的话还未说完，芳草的眼眶已充满了泪水。她被小伙子的美丽爱情，深深打动。他低沉娓娓地还在说，而她的心，却有种莫名的负罪感。明明自己大喊一声，或许，就能制止坏人的胡作非为。而她却没有喊。她有什么颜面，听小伙子讲他的美丽爱情？借故，芳草去了厕所。之后，她讪讪地离开，再也没有回去。小伙子的女友肯定是个有远见卓识的姑娘，她一定像天仙一样美丽，像白雪公主一样善良。而自己连大喊一声的勇气都没有，自己是个怯懦者，地地道道的怯懦者！芳草暗暗责备自己，暗暗祈祷神明庇佑那个与自己火车上邂逅的同路人！
见义勇为，不是人人都能为之。乘务员、乘警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列车上，心有余，力不足者，大有人在！
525次列车，早晨4点到石市车站。冬天，这是个繁星点点的时刻。芳草和许多旅客一样，只好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坐等天明。然而，当你睁着双眼坐等的时候，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只要你一犯迷糊，在椅子上躺下，流氓阿飞就都来了。一会儿，有人摸摸你的脚，你把这个踢走，过不了多会儿，又有人摸摸你的腿。你把那个赶走，呆不了几分钟又有人故意碰碰你的包。如果，你没有反应，证明你已经睡着，他就会把你的包拎走。这个世界，有太多想不劳而获的人，也有太多淫乱猥亵之徒。未走出农村时，芳草以为，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而出来了，她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