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兴叹息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雪莹一眼,垂下头来继续拉他的胡琴。一曲终了,雪莹已悄然离去。留给他的只是她颀长而忧郁的背影。
黑沉沉的夜幕罩住了一潭死水般的胡家大院,文兴心绪难宁,毫无睡意,在书房里挑灯夜读。
午夜,一声凄厉的喊叫如同一把匕首刺入了文兴的神经,他扔下手里的书卷,慌忙奔向窗前,在朦胧的月光里,他看见从东厢房里跑出一个白色的身影,向大门口奔去。他心里一紧,急忙出了书房,尾随而去。
在淡蓝色的月光里,在暗香浮动的罂粟花地里,他追上了低声抽泣的雪莹。她穿着一套月白色的真丝睡袍,鬓发凌乱,满面泪痕,凝视着心急如焚的文兴。
雪莹,出啥事了?
雪莹突然双手掩面,弯下腰来放声痛哭。
咳,到底出啥事了?文兴急得直搓手。
他……他说我去你屋里勾引你,夜里就变着法子折磨我,他罚我跪在床边。还用油灯烧我的乳头……文兴气得浑身打颤,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畜生!
雪莹突然张开双臂抱住文兴,哀求道,文兴,救救我吧!再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
一股激流在文兴的心里荡漾,点燃了他体内年轻而又不安分的血液,他情不自禁地抱紧了雪莹,在她耳际信誓旦旦地说,雪莹,我爱你!我不会让那条老狗随心所欲地糟蹋你!
雪莹仰起泪汪汪的脸蛋,那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文兴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说的是真话吗?
文兴点点头,说,我真的爱你!我不会让那畜生糟蹋你!
文兴,你真好!
雪莹阖上美目,将饱满红润的小嘴递给了文兴,两个激情荡漾的年轻的身体抱成一团,在淡蓝色的月光里倒在了香气四溢的罂粟花丛里……
响水坝的首富胡有成是靠贩卖大烟起家的。胡有成个头很高,长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年轻时曾拜师习武,拳脚功夫好生了得。祖上虽然留给他百十亩田地,但他生情豪爽,广结四海朋友,出手阔绰,几年下来家产便给他挥霍一空。当他穷困潦倒之时,昔日的狐朋狗友销声匿迹,放荡不羁的胡有成终于明白了世态炎凉和人生险恶。他痛定思痛,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东山再起重振家业!他看到贩卖大烟有暴利可图,遂买了一头毛驴,走南闯北做起了大烟生意。他不辞辛劳,风餐露宿,加上脑子活络武功高强,一路有惊无险。几趟下来,他已赚得盆满钵满。两年后他回到了响水坝,高价买下了几百亩水田,请工匠修了响水坝最豪华的宅第,娶了响水坝最漂亮的女子为妻。有了前车之鉴,胡有成痛改前非,把偌大的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在县城开了商铺,生意蒸蒸日上。
几年后胡有成有了一对儿女,但不幸的是少爷十岁那年因病夭折,只有千金胡桂香长大成人。胡桂香是胡有成的掌上明珠,自小娇生惯养,她在响水坝读了几年私塾之后,胡有成不放心她去县城读书,便从县城重金聘请了教员林风,在胡家大院里教小姐美术和音乐。林风师范毕业,人生得斯文白净,写一手好字,精通琴棋书画,深得胡有成的器重。林风师范毕业后在县城第一高等小学教书,不到两年就来到了胡家大院,刚满二十五岁,只比他的学生胡桂香大四岁,但他老成持重,性情耿直。两人朝夕相处,胡桂香对他暗生情愫,频送秋波,但他浑然不觉,兢兢业业,没有丝毫非分之想。胡桂香心里恼了,暗暗骂他是书呆子,不解风情。有一天胡桂香偷偷写了一封情书,悄悄地夹在林风喜欢的书里,她想只要他翻开这本书就可以看到她的情书了,心里比喝了蜜还甜。不料平时极少进书房的胡有成这天却迈进了书房,随手拿起一本书一翻,就看见了这封情书。胡有成心里极其恼火,但他没有声张,不动声色地把情书放回了原处。他虽然看重林教员的才情,但他毕竟只是一个穷教员,咋能做胡家的女婿呢?于是胡有成当天就辞退了林风。
在林风离去的日子,胡桂香胖嘟嘟的脸蛋上蒙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愁,终日不思茶饭,哭哭啼啼地躲在书房里怄气。胡桂香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遇到过不顺心的事。在响水坝,除了星星和月亮,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胡有成总是千方百计地宠爱她。这次没有遂她的心,委实出乎意料,让她难以接受。太太心疼女儿,让厨子做了胡桂香最爱吃的桂圆莲子羹送去,但她不但不吃反而把羹汤从窗子里泼了出去。
太太急了,慌忙跑来安慰胡桂香,生怕饿坏了女儿。太太好言相劝,说,桂香,那个教员有啥好的。今天县商会陈会长差人来给陈府大少爷提亲了,听说陈府大少爷一表人才,还留洋学过医,人品也不错。
胡桂香抹了一把眼泪,赌气说,除了林风我谁都不嫁!我情愿死也不嫁别人!
太太叹息一声,无奈地说,好吧,我去跟你爸爸商量一下,让他再把林教员请回来。
胡桂香一把抱住母亲,兴奋地说,妈,你真好!
太太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都长这么大了还不懂事。你爸也是为你好呀!
太太找到胡有成,让他差人再把林教员请回来。胡有成板着脸说,陈会长那边还等着回话呢,咋能请林教员回来?
可是桂香说了,除了林教员她就是死也不嫁给别人!
胡有成心头大怒,吼道,那就让她去死!
太太哇的一声哭了,她边哭边絮絮叨叨地说,你好狠心啊,好,我先死给你看……她说着就往屋外走。
胡有成急了,一把扯住她,气呼呼地说,我这就让人去请林教员回来,该行了吧?
太太一听破涕为笑。
胡有成无奈地摇了摇头。
管家马三爷当天下午赶去了县城。他马不停蹄地去到位于城郊的第一高等小学,在宿舍里找到了刚给学生上完课的林风。他开门见山地说,林教员,恭喜你啦!
林风莫名其妙,冷冷地说,我一个穷教员,何喜之有?
马三爷说,我家老爷请你回胡家大院给小姐授课,薪酬加倍!
林风冷笑了几声,说,你回去告诉你家老爷,我才疏学浅,教不了府上的千金!
马三爷只得回到胡家大院,把林风的话禀报给胡有成。
胡有成沉吟半晌,说,文人原本清高,上次我无故解聘他,也许伤了他的自尊心。你去跟他说,咱家小姐喜欢他,只要他入赘胡家,有他享不完的福。
马三爷翌日再次赶去县城。时值中午,由于学校没有伙房,林风正在生火做饭,屋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马三爷双手抱拳拱拱手,眉开眼笑地说,大喜大喜!
林风没好气地说,告诉你家老爷,我林风就是做了乞丐也不会去胡府讨饭!
马三爷哈哈一笑,说,话不要这样讲嘛。我这次来并非请你回去做教员,是你来好运了!
不做教员?林风满腹狐疑地问。
我家小姐爱上了你。胡老爷已经同意,只要你点个头,胡家就择吉日给你们完婚。
林风摇了摇头,说,谢谢你家小姐!我一个穷教员,高攀不起。
马三爷眼睛鼓得溜圆,说,城里多少富家子弟想攀这门亲,老爷都不同意,你居然不肯?你可要想清楚啊。
林风不容置疑地说,我想清楚了。你走吧。
马三爷垂头丧气地走出学校,坐上等候在门口的马车。车夫老张问,三爷,去哪?
马三爷挥挥手,说,去“仙来居”酒楼,咱俩喝一壶。
胡有成听到林风竟敢不识抬举,拒绝和桂香成亲,顿时恼羞成怒,他嘿嘿笑了几声,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个林风,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一个月之后,县城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伙深山里的土匪流窜到县城,半夜三更把县城最大的当铺“昌隆”洗劫一空,他们不但劫走了典当的金银珠宝和古玩字画,还极其残忍地杀死了三个伙计。惨案发生后县城人心惶惶,各界人士纷纷向县政府请愿,强烈要求缉拿匪徒,以保平安。
惨案发生后的第三天傍晚,胡府的管家马三爷上门拜访了县保安队王队长。
次日中午,县保安队直奔第一高等小学,他们在林风的宿舍里搜出了被劫当铺里的东西。
当时林风正在给学生上国文课,突然看见荷枪实弹的士兵包围了教室,他走出来问是咋回事?
猛然扑上来几个士兵,他们不由分说把林风摁在地上,再用麻绳五花大绑,押回了保安队。
王队长连夜提审了林风。林风大喊冤枉,王队长冷笑一声,说,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如果你没有通匪,那么被土匪劫走的物品咋在你的宿舍里?
林风怎么也想不到会在他的宿舍搜出当铺里的东西。他目瞪口呆,有口难辩。
林风被他们暴打一顿,锁上脚镣关进了大牢。
深夜,马三爷来到牢房。
马三爷,救救我!我冤枉啊!
林风,你想死还是想活?
我想活!我想活!绝望之极的林风脱口而出。
那好,我再问你,是否愿意回到响水坝跟小姐成亲?
我愿意!我愿意!
马三爷哈哈一笑,说,林风,过两天就会放你出来。
林风没想到会和自己的学生胡桂香结婚。在洞房花烛夜,林风喝得酩酊大醉,他心里苦哇,明知自己中了人家的圈套,但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在新婚之夜他呕得一塌糊涂,遍地污物,臭气冲天,口里胡言乱语,十足一个酒疯子。胡桂香也顾不了新娘子的矜贵,亲自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斟了一杯给他解酒。但他不识好歹,一扬手把茶杯打落在地,还口口声声让新娘子胡桂香滚开。胡桂香噙着泪水把屋子里收拾干净,把林风身上的沾有呕吐物的长袍脱下,扶他在床上躺下,直到他扯着呼噜睡去。好在胡桂香虽是千金小姐,倒是真心爱他,她在他面前没有丝毫的小姐做派,就像所有的小媳妇那样,用她们温柔的情怀,温暖了男人的心。于是林风暗揣着的怀恨之心被胡桂香水一样的柔情感动,他开始爱上了他的女学生,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之中。两年后胡桂香生下了儿子胡文兴,林风成天围着胡桂香转,斟茶递水,嘘寒问暖,日子过得美满而又幸福。
然而好景不长,做了父亲不久的林风出事了。
林风自从外出求学离开故乡以来,就再没有回去过,日渐浓郁的乡愁磐石般压在心上,他为此长吁短叹。胡桂香看在眼里,疼在心头,便极力撺掇他回老家一趟,免得牵肠挂肚积郁成疾。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两辆马车驶出了胡家大院。头一辆马车上坐着林风,后一辆马车上载着胡有成送给亲家的礼物,有烟、酒、丝绸、瓷器,装得满满当当,三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跟车护送。原本胡桂香也打算随夫返乡,但胡有成极力劝阻,说孩子年幼,路途遥远难以照顾,况且路上也不平安,胡桂香只得挥泪送别了林风。
林风一路上昼行夜宿,遇事小心谨慎,头天平安无事,但第二天下午还是出了事。那时他们正走在一条深不可测的狭谷里,狭谷两边是茂盛的山林,林风心里一紧,忙对车夫说,快点冲过去,不要停!车夫手里的鞭子甩得噼啪响,狭窄的土路上腾起漫天烟尘,马车加速向前狂奔。此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道路的前方横着几棵伐倒的大树,马车被迫停了下来。车尚未停稳,只听一声呐喊,从两边的树林里冲出了一伙土匪,他们手执马刀和火枪,凶神恶煞般围住了马车。护送的家丁操起了火枪,林风刚要劝阻,砰的一响,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土匪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土匪见死了一个兄弟,红着眼睛狂叫着扑上来,把林风及其随从乱刀斩死。他们抢走了物品和金钱,瞬间便逃进深山不知所踪。
噩耗传到胡家大院,胡桂香哭得死去活来,一连两天水米不进。
太太也陪着淌眼泪,说,桂香,你不吃饭咋行呢?你饿坏了身子,文兴咋办呢?
胡桂香心想母亲说得对,林风死了,我可要把他的儿子抚养成人啊!遂擦去泪水,喝了一碗桂圆莲子羮,把文兴紧紧搂在怀里。
胡桂香青年守寡,她的心里除了林风再装不进其他的男人,终日守着活泼可爱的文兴,波澜不惊地过着日子。这可急坏了胡桂香的母亲,她不能眼看着女儿守一辈子寡,便劝说桂香再找一个男人过日子。由于胡家是全县首屈一指的富户,不乏相当不错的人家前来提亲,但都被胡桂香一口回绝。胡有成两口子长吁短叹,千方百计想说服女儿改变主意,过上幸福的生活,但都徒劳无功。管家马三爷心动了。如果能和胡桂香结婚,自己这么年轻,胡家偌大的产业,不就是我马三爷的了?但他只是胡家的管家,只是一个下人,胡有成能同意吗?他很快就有了主意,只要胡桂香看上他,那么胡有成就得同意。当初胡有成不是不同意胡桂香和林风成亲吗?但胡桂香一闹绝食,他不就同意了吗?年轻的管家终于看清了自己面临的希望和机会,他绞尽脑汁,怎样才能讨胡桂香的欢心?
经过长时间的观察,胡有成夫妇终于发现桂香与管家马三爷的关系不错,于是他们便把宝押在年轻的管家马三爷身上。胡有成与太太终于达成共识,只要桂香喜欢,他们可以不计较马三爷卑微的出身,让他和桂香成亲。那时文兴已经五岁了。马三爷二十出头,精于算计,在胡府当管家,深得胡有成器重。他有事没事总爱往后院跑,去了就逗文兴玩耍,自己扮成大灰狼,逗得文兴笑个不停。马三爷人长得高大英武,能说会道,肚子里有点墨水,很会讨女人喜欢,胡桂香也愿意跟他闲聊。他是管家,是胡家大院里的人,胡桂香和他聊天当然无所顾忌。但久而久之,胡桂香也感受到了年轻管家眼里跳动的欲望之火。
胡有成也千方百计创造条件让马三爷和胡桂香接触。那一次胡桂香患了重感冒,几天卧床不起,胡有成让管家马三爷丢开所有事务,通宵达旦守在胡桂香床头,端汤递水,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女人是感情动物,她终于被马三爷的真情感动,一股暖流在她身体里激荡。她看着马三爷因为长时间的熬夜而充血的眼睛,心里不禁忽悠了一下,关切地说,我没事了,你去睡觉吧。马三爷拍着胸膛说,小姐,不碍事。我都习惯了。女人的感情都很脆弱,特别是病中的女人,她听了马三爷的话,心里一软,泪水就下来了。她拉着马三爷的手说,你是好人!
胡桂香病愈之后,她和马三爷的感情日益加深,在胡家大院里,经常可以见到他与拖着兴文手的胡桂香边走边谈,亲如一家。
一个月后,胡有成为他们举办了婚礼。
婚礼之后,老家人余福接替马三爷成了胡府的管家。
马三爷终于如愿以偿,心里乐开了花。虽然他不是真心爱胡桂香,但胡桂香给了他身份和地位,还有胡家巨大的财富,他对胡桂香还是不错的。胡桂香本来就胖,生了儿子之后,更是满身肥肉胖得流油,况且年纪大他那么多,马三爷正是风流少年,怎么会真心喜欢她呢?但他不露声色,表面上一如既往地爱着胡桂香和她的儿子,让胡家大院的人都以为他和胡桂香夫妻恩爱生活幸福。马三爷的算盘打好了,日后自己和胡桂香生一个儿子,待到胡有成夫妇去世之后,他就成了胡家真正的主人了。
马三爷早已有了情人,她就是胡家大院的丫环梅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