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后。
“哈!我就说老狐狸今天会来!鬼才信朝上那些个老东西要废后的屁话!”苏瑶得意地摇着金边团扇,盘腿坐在软塌上,纤细的食指上挂着一个麻雀笼子。苏瑶凑近了笼子笑的更得意:“小宝贝儿,你说今晚我要不要去母后那看个现场直播什么的。”
小麻雀更尖地嚎了两声。
“行!够意思!冲你这叫声,爸爸我一定带你去!”说到后头笑声越发不怀好意,抹了把嘴角的口水,对着小笼子嘀咕道:“你说老狐狸要是能常常来母后这留宿,还能轮到那几个老东西说废话么。”
正说着,房门猛地从外头推开,吓得苏瑶手一抖差点甩了她的宝贝麻雀。
“公主!公主!不好啦!”门外气喘吁吁地跑进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碧螺长裙,端的一副机灵可爱相,她两步跑到苏瑶跟前,小脸急地满是汗。
“别叫别叫!又不是去投胎,急什么。”苏瑶第一时间安抚她的心肝小麻雀,嘴里仍不停地数落阿前。
“公主!现在可不是管麻雀的时候!奴婢刚才路过养生殿,听服侍的公公说,皇上又招慕大人进宫啦!”
“什么!”这回苏瑶真惊地甩了自己的心肝小宝贝,“你说老狐狸去找慕时了!”
慕时进宫?那老狐狸还能来母后这吗!
阿前立马惊恐地捂住苏瑶的嘴:“公主怎可说圣上是。。。哎。。。这可是要杀头的!”
“去去去!”苏瑶一把推开身前的小丫头,“老狐狸真是言而无信,君有戏言!母后病了这么多天,他却连瞧上一眼都不愿,那个慕时到底长得什么迷人模样,竟让老头连着一个月让他进宫留宿,我看这龙椅他也要让慕时坐不成!”
阿前听了这话急地眼泪都要出来了:“公主!慎言啊!”
“慎屁的言!我爹都快让个男人勾走了,你让我慎言!”苏瑶从软塌上起身,胡乱地扯了扯坐皱的衣裙,“今天父皇那我是要走上一趟了,且不说哥哥储君之位坐得有多憋屈,母后的皇后头衔还要再让她顶个虚的吗!”
“可是,此事非公主能插上手的,不如等太子殿下。。。”
“你也不看看哥哥现在在宫里是什么地位,堂堂一国太子还不如几个外姓王爷讨好,父皇也就罢了,连母后也未曾待见过他,他自保尚无余力,如何让他出面干涉这样的事,让他惹祸上身!”
阿前毕竟是个宫女,虽在宫中多年却还是个孩子,这其中厉害关系更不是她所能懂的,这么被苏瑶一吼,眼眶立马红了,她低着头小声唤苏瑶:“公主。。。”
苏瑶看着她委屈的小模样,最终叹了一口气,捡起被摔得只剩半口气的麻雀,她抬头看了看窗外,如今秋末已过,却小雨不断,手里的麻雀仍低低地鸣着,像是在叹息这江南细雨为何来的这样迟。
良久,阿前听到苏瑶的声音:“给我围件披风,慕时那我早晚要去的,何怕早这一时。”
阿前将苏瑶穿戴好,正要寻伞却被她拦下来,“伞我有,我一个人去。”
少女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流落异世并非她所愿,这一趟若请不来父皇,母后往后的处境只怕更难,但无论在哪个时空,她总要活下去,总要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南楚的皇室就像一个满是陷阱的巨大迷宫,走错一步都足够让她死上几百次。母后若废,哥哥与她难有活路。此次要见父皇免不了要和慕时照面,外界对父皇与慕时的传言多是不堪入耳,她想谣言即便不能全信,可也不是空穴来风。不过是刚进翰林院不到两年的朝臣,他得到的盛宠却足够让后宫无数佳丽自愧不如。
雨势渐大,苏瑶撑着伞,行至御花园时,披风上已挂满湿意,裙角溅上几滴泥水,到父皇那的路程并不短,她索性找了一处亭子躲雨,待雨势小后再走,正值秋季,园子里比不上春日热闹,显得有些寡淡。
苏瑶四下看了看,见不远处湖边点缀着一抹艳红,再仔细分辨,却见是一把大红纸伞,在雨中更显朦胧艳丽。
苏瑶皱眉,红伞倒是不怎么常见,再说,谁敢在宫中撑这样颜色的伞?莫不是哪个得宠的妃嫔吃饱了没事在这赏雨不成?
她忍不住走进了些,细细的雨帘中看见一道湖蓝色身影,广袖长襟,定定地立在那里。
竟是一名男子。
他一手执伞,衣袖微微滑下,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腕,背影修长隽永。苏瑶微微移步,那人却突然回头,然后她望进一双浓黑冰冷的双眸。
这一双眼真是极美,眼尾稍稍上挑,扯出优美的弧度,眼眸却冷若冰霜,像盛着极山细雪,片片森凉,人间美景大抵也不过如此,这双眼,古墨丹青,灵笔神画,难以描绘。
那人望她时,长眉舒展,唇角微勾,说不上来的清艳迷离,苏瑶不禁想:美人如斯,举世难见。
那人回视她——站在亭子里的苏瑶,一张清秀舒丽的脸,浸了融雪,发鬓黑湿,浓眉入鬓,轮廓分明,这一眼望去,倒像个翩翩少年郎。
这一张雌雄难变的脸,真是让他........记忆深刻,早前曾在南楚皇殿上见过太子苏华,如今眼前这一位,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除了苏瑶公主不作他人。
而这头的苏瑶在短暂的惊艳后便收回目光,她还有正事待办,这雨中美妖......便留给他人饱眼福吧。她转身撑伞正欲离开,眼角却又瞥见那抹刺红,衣袖翻飞间,有湿意拂过面颊,顷刻眼前多了一道人影。
苏瑶诧异的看向眼前的男子,却再一次被他的容貌所惑,耳边忽然想起阿前的话:“听闻宫中没一个嫔妃能敌慕大人美貌,难怪陛下纵容他随意出入皇家之地。”她脚步一顿。
慕时。
此人......是慕时。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他开口,声音温沉,仔细听来却依旧能觉出那份淡薄的凉,“雨凉风大,可容微臣与殿下共一亭避雨?”
太子?苏瑶下意识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素色披风裹住了整个身体,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而今日走得匆忙也未梳妆打扮,这样一副素洁的模样,确实容易让人误认为是哥哥。
苏瑶没吭声,他浅笑着立在一旁,等待她的准予。
若要避雨,为何早前不来,何故在雨中站了那么久?苏瑶心中冷笑,眼神却显得温和有礼:“慕........慕大人随意。”既然当她是苏华,不如将错就错。
“父皇招慕大人进宫?”苏瑶笑意不减地问他。
“翰林院有些文献需要修撰,陛下招臣进宫商议。”
“哦?文献?本殿还是头一回听闻修撰这样的小事要圣上亲自参与,可见这文献对陛下关系重大。”苏瑶眸光一闪:“慕大人可要尽心尽力,万万不得差池。”
“微臣自当倾力而为。”慕时的眼神始终是笑,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苏瑶也陪着他笑,两人只笑不再言语,远远望去,倒像一对情意绵绵的爱侣。
半晌,苏瑶见雨小了一些,拿起伞笑吟吟道:“本殿先行一步。”转身便要出了亭子,胳膊却被人握住。
苏瑶垂眸看握住自己的手,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似玉,不像是会武功的人。
“路湿难行,恐殿下行路不便,红伞自是比殿下的白伞鲜艳,也好让宫人有个照应。”慕时语意温软无害,说着将手里的红伞撑开后递给苏瑶,“殿下慢行。”
“如此,多谢慕大人。”
苏瑶不疾不徐地走进雨幕,艳丽的红伞在烟雨中更显妖异。身后,那双浅薄笑若琉璃的眼睛注视她良久。
“若是虚云大师的预言........”
话尾模糊在雨声里,不见踪迹。
花了好一番功夫,苏瑶才到了养生殿,殿外侍候的大公公见她踏雨行来,一把红伞窕窕约约,待看清来人容貌时,便移开目光,继续低头干份内之事。
苏瑶走近见侍候的公公未进殿通传,心中顿时明了。
这怕是.....也把她当成了太子。
一时心中难涩。
父皇竟这般不待见他。
脸上神色不变,苏瑶放柔了声,笑吟吟的问道:“父皇免了公公的跪拜礼?”
那公公身躯一颤,面上却无多少惊慌,不紧不慢地行了礼,回道:“原是公主殿下,奴才方才花了眼,以为太子殿下亲临。”
“此事怪不得公公,你也知道我那哥哥........”她顿了顿,像极是为难的收了话题,“不提也罢,不知父皇此时可在殿内?劳烦公公通传,儿臣有要是相商。”
“陛下今日未时(古时13点到15点)便去了皇后娘娘寝宫了。”
“去了母后寝宫?”苏瑶不禁疑惑,“现如今什么时辰?”
“回殿下,申时(古时15点到17点)未过。”
“慕大人可有来过?”
“末时之前来过,一盏茶后便离。”
也就是说在她偶遇慕时之前,父皇便已见过他。
偶遇?苏瑶眉头一动,这里头似乎有什么不对,往日父皇召见慕时,哪次不是留上一晚,此次为何只留了一盏茶的时间?而慕时离开父皇寝宫后,又为何出现在御花园与她偶遇?莫非是有意等她?可他们之前也并未见过,难道他等的是苏华?
哥哥与慕时有来往?
苏瑶沉思着,转眸看到了手里的红伞——“红伞自是比殿下的白伞鲜艳,也好让宫人有个照应。”
若是太子苏华,连殿前公公见他都不行礼,何来的照应。莫非这个照应给的......是她!
他早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又故意将她认错?他与父皇........
苏瑶像是跌进浓重的迷雾里,只觉许多事明明暗暗看不真切,哥哥的不得宠,母后的突然失势,慕时的神秘,父皇让人猜不透的心思,所有的一切就像一个巨大的缠扯在一起的线团,杂乱无章的蒙蔽着她,而她像一个任人牵扯的木偶,顺着那双隐形的手,像某个自己预料之外的轨道走去。
似乎有什么,就在她的一念间开始改变,而这皇宫,正在一点一点真正的向她打开。
苏瑶抬头,无根之水像柔絮一般洒洒落下,将天边即将落下的红霞晕染开来,而那最后一丝光亮也不知多久后就要沉入地平线。
黑夜,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