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苏瑶从养生殿回来后,听阿前说父皇来探望母后时,赏赐了不少珍贵药材。无论如何,这让苏华松了口气,至少宫中废后的谣言能消停上一阵了,哥哥在宫中已十分不易,少了这些谣言,也会让他好过些。
这一日苏瑶起了个早,一睁眼便震天动地地喊:“阿前!拿剑来!”
小姑娘以为是自家公主手痒,便急忙取来摄魄剑。说来也是稀奇,南楚的这位公主鲜少有擅长的东西,可这一手剑却舞的出神入化,当年先帝一统南楚时用的摄魄剑,起先是被尚安帝亲赐给太子,可这位太子偏偏用不得剑,只将琴艺练得极高,于是,这把宝剑便落在了苏瑶公主手中。
苏瑶接过剑,双目贼亮的擦了剑身直奔庭院,阿前又气喘吁吁的追着她跑,谁叫她有个精力充沛的主子呢。
阿前追到苏瑶时,见她已摆开姿势蹲在一棵大树下。
不过......阿前又上前仔细看了看,苏瑶两手握剑,以狗爬的姿态跪在泥里,双目紧紧盯着跟前的一块地,眼光猥琐,笑意****。
这姿势.......好像有点怪.......
于是乎,阿前看到传闻剑术精湛的自家公主,用传闻开国大帝的绝世宝剑......刨土。
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苏瑶呼哧呼哧的刨坑,阿前肉疼的抹了一把泪。
“公主啊!您要是想玩土,奴婢找铲子给您就成了,何必糟蹋摄魄剑。”阿前盯着脏兮兮的宝剑,这要擦上多久才能干净啊。
“一边玩去,别挡着我办事,知道什么叫腐败吗?知道什么叫烧钱的快感吗?咱有钱人就是要任性才符合自己的身份!啊!找到了!”苏瑶兴奋的扔了剑,从坑里抱出个大坛子。
“这是......酒?”阿前凑过头来问,“今日是什么大日子?”
“哈!”苏瑶凉凉的笑了一声,接着皮笑肉不笑的看了阿前一眼,“是啊是啊,这一程大日子可真多,昨日隔壁宫女小春和哪个小太监结了对食,前天安嫔宫里的母猫生了仔,大前天三皇子的院里开了花,现在连慕大人在宫里放个屁都要普天同庆了,今天算什么大日子。”
以阿前的感人智商,只能烧着脑子去领悟自家主人这阴阳怪气的调子了。
到底什么日子嘛。
苏瑶提着酒到了太子殿,见门前连个守殿的公公都没有,不由冷笑,一群见风使舵的狗奴才。
“哥!”苏瑶提酒直入内殿,见一道人影坐在院里的青石上,那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两张极像的脸刹那相对,那张脸显得极为素淡,少了苏瑶的几分锋利,多了两分舒雅。
苏华显然已等她多时,站起身子接过苏瑶手里的酒,笑的极为开心:“我这就算再不济,这酒还是能喝上的。”
“宫里的酒,都是娘们的酒,哪比的上自己埋的喝起来快活。”苏瑶随意的往青石上一坐,盘起腿给苏华倒了一杯递到他手里,笑着说:“不信尝尝。”
苏华就着杯子一饮而尽,酒水入口极辣,入喉却醇厚绵长,一时口满酒香,回味无穷,的确是好酒。
苏瑶也给自己倒上一杯:“去年今日,整整好一年。”
“过了今日,便又长了一岁,年年喝得今日酒,却无谁人能长记。”苏华饮上一口,语意清冷,多少无奈尽在此中。
苏瑶笑笑,转开目光不语,也不想看到他眼底蜷伏的寂寥苍凉。
哥哥变了。
当年鲜衣怒马,看遍洛京红花,那少年身后马蹄踏踏,多少风流肆意。
如今枯殿冷酒,一杯饮尽多年冷落寒霜。
谁人记得他也曾坐与万人之上,受四方来拜。
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太子而已。
“都会好起来的,人活在这世上,总有不如意的时候。”苏瑶举了酒杯,对苏华笑道:“来!干了这杯,日子照样过!”
酒杯相碰,声音脆响,苏瑶仰头将酒一杯饮尽,余光瞥见封酒的大红油纸,忽然想起来:“对了,哥哥可认识慕时?”
“翰林院的慕大人?”苏华摇摇头,“只听过,不识得。”
“他与父皇......”苏瑶犹豫。
苏华自是听过那些不堪入耳的传言:“宫中人多口杂,谣言不可轻信。”
“也是。”苏瑶若无其事的笑笑,转开话题,“说起来,哥哥多久未见过母后了?”
苏华显然没想到她会问到这个问题上,一时愣住,好一会才苦笑着回道:“你也知道,母后......是不待见我的,更别说能见我了。”
苏瑶听后冷笑一声:“也不过就是万寿寺的那个老神棍放了个屁,母后还真信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吓死人的预言。”
苏华不说话——他知道苏瑶打小便不信这神神鬼鬼的说法,但虚云大师是何许人也,他的预言,从未落空。
一时安静无话,两人只沉默喝酒。
这一喝,便喝到了天色将晚。
苏华见天色暗了下来,起了身去内殿点灯,苏瑶酒劲有些上头,只见眼前人影胡乱,叫人看不分明,她看了一眼昏昏暗暗的内殿,转头口齿不清的对眼前的人影笑道:“哥哥莫非现在连灯也没的点了?”
人影伸过手来,不紧不慢地又给她添了一杯,执着酒壶的手白皙修长,比浓酒还要诱人。苏瑶盯着那手,仗着醉意大胆摸上去,入手一片清凉滑腻,忍不住涎着脸贴上那片凉意:“哥哥这手......”
“怎么?”那声音不轻不重的飘来,细听还夹着几分难掩的笑意,轻轻浅浅撩着苏瑶的耳朵。
又一股酒气上涌,冲的她脑中发晕,眼睛放空了数秒。
“苏瑶!”
脸上的凉意骤然抽离。
忽然眼前一片光亮,苏瑶被叫的回过神来,周身一股热浪扑过来,烫的她酒意全无。定神一看,大片的火光涨满她的眼球。
起火了!
内殿之中窜出大簇的火苗,撩起丈高的大火,顷刻火势便蔓延开来。
顾不得还有些发胀的脑袋,苏瑶飞快的起身直冲内殿,浓烟刺的眼睛辨不清方向。身子忽然被人抱住,一道大力将她扯到桌底。
“苏瑶!”苏华用手盖住她的口鼻,“咳咳.......你.......”
苏瑶反手盖住他的嘴,忍着刺眼的浓烟向他摇了摇头。
火势更大,苏瑶听见木头噼啪的从房顶撞下来,那是房梁倒塌的巨响。再看苏华,头发已经被火撩了一半,脸上红红黑黑的擦伤触目惊心。苏瑶后悔自己一时鲁莽没有做任何措施就冲了进来,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要死。
出口已被大火堵埋,火势却越烧越旺,大殿连烧带塌,已毁去不少。火舌子绕着残落的柱子,极快地缠到她脚下,有那么一瞬间,苏瑶希望那火就这样烧上来。
烧去这具她在这异世寄存了十六年的身体。
烧去她与哥哥的满身疮痍。
烧去那一庄庄她看不透的阴谋算计。
可她不能。
她要活着,和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一起活着。这宫里每一步都已经如此的艰难,走了这么久,如何能死在这里!
“哥!”她抓紧苏华,指尖因心情的激越而微微泛白,“我不相信我们会死在这里,只要是活下去的办法,我们都要试一试,哪怕.......”
哪怕是葬身火海,我也要和你一起穿过烈火冲出去!
苏华回望她,那火光亮的他睁不开眼,可眼前的这双眸却更亮,像是要焚了这场大火。
我也不相信,你会死在这里,苏瑶。
那一刻决定已下,用尽全力,崩碎牙齿,满身伤痕。他在烈火中听见自己的声音,坚定地,决绝地,“好!”
从未有这一刻,两个人在对方眼里看到如此强烈的渴望,渴望,活着。
“哥,我们一起。”她抓住他的手。
穿过火海,就是生路!
那一瞬,他们一起似箭般,不,比箭还快,冲进火里。
苏瑶活了两世终于知道,原来可以这样痛,原来这样想活着。哪怕肉体被大火****干净,也想让灵魂不散。
到出口的路程竟比漫漫黄泉路还长。
最后那一刻,她力竭声嘶像要就此死去,紧握着她的手忽然松开,一件衣服兜头罩住她,一股猛烈的掌风撞到她的后背上,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出殿门,重重的甩在地上,疼的五脏六腑都要飞出来。
一道火墙隔绝了她与他的路。
她在殿外,他在火中。
他回望她,满目苍凉。
苏瑶,在这世上,我只能看你这最后一眼,这一眼过后便是天涯永隔。母后因那预言疏离我,抛弃我,可不曾想到,这最后的因果,竟是你。
死了也好,活着才是无止境的痛苦。
“哥!”
内殿轰然倒塌,倾倒的立柱爆裂在火中。
什么......都没了。
那人,化了灰,化了骨。
人群,救火声,哭喊,杂乱,她再难听清。
“啪!”一道耳光打在她脸上,抬头望去,是连绻皇后老了十岁的容颜,苏瑶愣愣的:“母后......”
“孽子!阿瑶呢!阿瑶呢!你怎可将你妹妹丢弃火海独自苟生!”连绻皇后披头散发的跪在地上,哪还有一国之母的姿态,她猛地推开苏瑶,惊恐地爬起来,脚步不稳又摔倒在地。
苏瑶伸手想扶她,却被她一手打开,“是你......你杀了自己的亲妹妹.......是你,虚云的预言应验了,是你!啊!!!!!”她忽然仰天尖叫,提着裙子跌跌撞撞的跑出太子殿。
“魔鬼......魔鬼.....降临了......”声音渐渐远去,散在夜色里。
苏瑶还保持着被推开的姿态,慌乱的人群里,她像一座孤岛。
苏华最后那一掌的疼痛还清晰的留在背上,那一掌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拍出来,那一掌真气醇厚,远在她武功之上,原来他不是只有琴弹得好。
是她傻,身陷权谋却狂妄的以为总能看透,身在异世却想要自由,以为自己翻手云雨便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是她自以为是,是她贪生怕死,是她害了苏华!
从此后,那人不在,你可清醒了罢!
天空忽然飘下点点细雪,飞雪徐徐,十六年前一场大雪因南楚公主的一声啼哭骤停,十六年后,那雪又纷纷落下,却人事而非。
力气用尽,她倒在一片废墟中。
十六年前的雪。
今日的血。
若不偿还,不死不休!
不远处,一把艳丽的红伞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