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琪云看了看她点的那两个小菜,心知她没有故意敲竹杠的意思,这才放心。
又将菜单递给那些学生,豪气道:“今天中午这顿饭随便点啊,都吃得饱饱的,下午公演就指着你们的精彩表现了。”
那些学生顿时欢呼起来,热热闹闹地点了一大桌子菜。张琪云见学生们高兴,也难得地露了个笑脸,挥舞着筷子招呼,“都开动吧,快点吃,待会儿还得赶着回去准备。”
又回过头招呼亦霜,“密斯蓝,没什么好菜,将就着随便用一些,实在觉得难以下咽,千万不要勉强……”
亦霜夹了一筷子菜刚要进口,被他这句话堵得吃不下了,索性将那一筷子菜往他嘴里一塞,嗔笑道:“看还堵不住你的嘴!”
张琪云淬不及防,被噎得直翻白眼,又是咳嗽,又是抚胸,嘴里支支吾吾道:“你,你……”
那些学生们平时见到的都是一丝不苟、严肃认真的张先生,难得见他这样狼狈的模样,全都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张琪云见饭桌上气氛这样好,自己也憋不住笑了起来,说:“你们就笑吧,使劲笑吧,今天百无禁忌。”
他转头去看罪魁祸首,却发现亦霜也正望向他,两个人四目相对,她大大方方地冲他嫣然一笑,一双眸子格外清澈明亮,睫毛扑闪扑闪的,像两把小扇子。
他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去扒饭。谁知吃得急了,加之心猿意马,又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憋得面红耳赤,捶胸顿足更加狼狈。
学生们笑得更厉害了。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为何每次与她在一起都显得特别笨拙,外加语无伦次?明明想说一些善意关心的话,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却完全变了味,总是事与愿违,唉!
张琪云这边正觉得既沮丧又泄气,亦霜却浑然不知。和几个女同学热烈讨论着下午要演出的剧目《玩偶之家》中,娜拉思想的转变以及离家出走以后开始新生活的种种。
一个女同学绘声绘色地说:“《玩偶之家》被比做妇女解放运动的宣言,在这个宣言书里,娜拉终于觉悟到自己在家庭中的玩偶地位,并向丈夫严正地宣称: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以此作为对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传统观念的反叛……”
其余女同学都深以为是,兴奋地点头,纷纷表示未来绝不愿意做家庭中的玩偶,任人摆弄。
亦霜沉思了一会儿,说:“娜拉想要真正取得独立光凭一点反叛精神是不行的。只有首先在经济上取得独立,才能争取独立的人格,乃至家庭中独立自主的地位。”
张琪云也接过话题,“对,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中揭露和批判了社会上的丑恶现实,把改造丑恶现实的希望寄托在具有反叛精神的少数人身上。娜拉出走就是反叛。他在作品中提出了问题,但是没有指出正确的斗争道路。从他所处的阶级地位和生活的社会环境来看,他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到答案。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指出: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劳动中去……”
他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一时话题收不住说着说着就有些过了。这里是东瀛租界,公众场合隔墙有耳,这些激进的言论,很可能被人当做是革命党。
为免不必要的麻烦,亦霜连忙在桌子下拉了拉他的长衫衣摆。将话题转移开,“各位女同学们,多多学习努力上进,以后争取能在社会上做一番事业。男同学们也要当心啊,随着女性经济、社会地位的提高,男性在家庭中的主导地位地位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大家顿时又哄笑起来,这才将刚才那些过激的话题遮掩了过去。
下午的演出十分顺利,舞台上正演出到精彩之处。
圣诞节前夜,海尔茂律师刚谋到银行经理一职,正欲大展鸿图。他的妻子娜拉前些年为给丈夫治病而借债,无意中犯了伪造字据罪,被海尔茂辞退的柯洛克斯泰拿着字据要挟娜拉。
海尔茂看了柯洛克斯泰的揭发信后勃然大怒,对自己的妻子娜拉破口大骂:“嗷,娜拉!你这个坏东西!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罪犯!你这个下贱的女人!我的前程全被你给毁了!我要和你离婚!”。
娜拉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心中如同暴风雨一般剧烈挣扎,半天说不出话来。
本以为会为自己挺身而出的丈夫,竟在此时完全变了一副嘴脸,丈夫关心的只是他的地位和名誉,他所谓的“爱”和“关心”,只是拿她当玩偶。
这一幕具有强烈的戏剧效果,饰演娜拉的那名女同学脸上显出挣扎痛苦的表情,场下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演出非常成功!
正在这时,舞台下却掀起了一场异常的骚乱。
一队荷枪实弹的东瀛士兵突然闯了进来,不分青红皂白用带刺刀的步枪指向剧场内众人,行动迅速地将整个剧场包围了起来。
一个汉奸模样的翻译官狐假虎威地大声叫嚷着:“东瀛皇军抓革命党,一切无关活动暂时取消!所有人到舞台下面集中,男左女右站好接受临检!快点!快!”
不论是舞台上正在忘我表演的演员,还是下面观众席坐着的师生观众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得愣住了,沉默地保持着刚才最后的动作。
礼堂内静得可怕,直到一柄柄明晃晃的刺刀挥舞到眼前,众人这才在东瀛士兵地驱赶下走到舞台下集中,俱是敢怒不敢言。
近日,东瀛人借口维护沪上治安,在吴淞口岸驻扎军舰大量屯兵,一副跃跃欲试之态,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无怪乎这些军人如此嚣张跋扈。
亦霜随着众人被驱赶到舞台下,站在一大群师生当中。心中也窝了一团火,深恨国家孱弱四分五裂,自己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审时度势决定先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