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天,种放接到了皇帝的诏书,要他出山做官。这是天大的荣耀,种放心里是忧是喜且不说,且看看他母亲的意见。他的母亲听说后很生气,说:“我以前常劝你不要聚众讲学,这下好了吧,讲出乱子来了吧?既然已经隐居起来,还讲那些文章有什么用呢?结果人人都知道了你藏身的地方,我们也不能安静地生活了。你去做你的官吧,我将弃汝深入穷山矣。”种放看到母亲这个态度,也只好称病不起了。他的母亲“尽取其笔砚焚之”,与种放辗转搬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居住。后来,他的母亲死了,他“水浆不人口三日”,在坟墓旁边盖了间茅屋,居住守孝。这个与母亲相依为命、一生未娶的男子,遭受到人生的一大打击,突然成了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他的母亲也算是一个真正隐志不易的女性了。这在历史上也真正少见。朝廷里有大臣说种放“贫不克葬”,没有能力埋葬母亲,皇帝就赐他银钱来给母亲下葬。种放一时成了朝廷里有口皆碑的“大隐”。
种放心中到底有没有当官的念头?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儒学对他影响之大超过道家。从他前30年的行为看,除了隐居辟谷之外,讲学授业,无一不是儒家之风范。由此看来,出仕的念头,在种放的心里是时断时续,并且从未间断过的。
据说,早年种放曾经拜访过陈抟。陈抟一看见他就拉着他的手说:“你哪里是个樵夫啊,20年后一定可以做个大官,名闻天下。”这话把种放吓了一跳,但却故作镇静地说:“我是为道才来拜访你的,不是问你官禄之事。”陈抟却说:“人之贵贱,莫不有命,君骨相当尔虽晦迹山林,恐竟不能安,异日自知之。”
这话不幸被陈抟言中了。
经过几次征召、几次推辞之后,种放终于要出山了。这次出山,他似乎是要还朝中一些举荐他的大臣以及皇帝的人情。因为这几十年来,皇帝三番五次下诏褒奖他,给他送钱送粮食送衣服,他若再不出来,就显得太不通情理了。从这里可以看出,种放不是道家那种薄情冷淡的人。
皇上对他的到来很渴望,史书称“载渴来仪”。他初见皇上,跟林黛玉初进贾府差不多,处处小心谨慎,身上穿着隐士的那种衣服,不肯屈以臣下的身份。皇上向他询问民政边事的问题,他也仅仅说一些不关痛痒的话,比如:“明王之治,爱民而已,惟徐而化之。”就再也不肯多说一句了。看来,这次人京,更像一次礼节性的拜访,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越是这样,皇上越是器重他;他越是想回去,皇上越是挽留。这时,种放的内心似乎动摇了但他还是决定再试探一下皇帝的心思,于是第二天就呈奏,还是表示不愿做官,请求还山。他要看看皇上下一步如何行动。
皇上对这个隐士的心态也摸不透,不知道他是真不想做官还是故意做做样子,想卖个更高的价钱。皇上正在揣摩不定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叫陈亮叟,以前曾经和种放一起游历,关系不错,让他去试探一下最好,也顺便再向这个隐士表达一下自己的诚心。皇上内心里其实已经对种放的才能打了问号,他私下里对宰相说:“朕求茂异,以广视听,资治道,如放终未乐仕,亦可遂其请也。”皇上的意思是他要不愿干也不必强留。
不过,种放第二次上表,又换了一副面孔,他说:“病居山林,天恩累加礼聘,岩猿溪鸟之性,固不敢以禄仕为意。然主上虚怀待士,旰食忧人之心,亦不敢以羁束为念。”一方面不敢以禄仕为意,一方面又说不敢以羁束为念,遮遮掩掩,半推半就,明摆着是无可无不可。这下皇帝当机立断,下诏“不听其让”,就是说不听他的推辞,一定要留下他。“数日,复召见,赐绯衣、象简、犀带、银鱼,御制五言诗宠之,赐昭庆坊第一区,加帷帐什物,银器五百两,钱三十万”。如此丰厚的赏赐,有宋以来所不多见。那些靠资历一步步熬上去的大臣无不惊叹、艳羡。皇上亲自为他写诗,群臣也纷纷效仿。“自是屡得召对”。
一次,皇上与一群官员学士来与种放闲话。到了一个高高的台阶前,真宗皇上突然转身,笑着拉了种放的手,与之并肩而登,一口气登上阶顶,回首俯视群臣,朗声笑道:“昔日明皇优渥李白,御手调羹,今朕以手援放登阁,厚贤之礼,比之前代矣!”随即又涌起一阵颂涛。
整日在颂扬声中度日的种放,并没有忘怀终南山的日子。他深知仕途的风险残酷,因此又屡有退居之意。他曾几次回终南山,但不久又被召回来。
此时的种放已经远不是以往的“云溪醉侯”了,而是一个皇帝的宠臣。皇帝几乎每次召见都有赏赐,每次还山,必设宴送行,筵席上皇上必赋诗一首。他的财产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清。这位以前的山林穷隐士,如今已经成为皇帝供养起来的隐士贵族。
现在他虽然还在终南山隐居,虽然还是隐居茅舍,但山居草舍已经扩展为五六间,许多山林被划定为种放的隐地,不允许当地的百姓入山采伐。他交往的人物也不再是樵夫渔友,而是地方的官吏和豪富。无疑,现在的种放在其他的隐士心中,早已变成隐士中的败类。昔日山林旧友有人写信“嘲其出处之迹,且劝以弃位,居岩谷”,种放连理都不理。
种放自小爱清净,以至于终身不娶。然而,财富的增长,助长了他的贪欲,“禄赐既优,晚节颇饰舆服”。他在长安“广置良田,岁利甚博,亦有强市者,遂致争讼,门人族属依倚恣横”。
有一次他回终南山路过京兆,京兆尹王嗣宗盛宴款待他。种放不觉已有几分醉意,让侄子出来跟主人相见。主人秉性耿直,且又是三朝元老,所以并没有把这个白衣晚辈放在眼里,只是笑笑,并未起身。种放见此情景,以为轻慢了自己,心中很恼火,于是站起来,辱骂主人。嗣宗也很恼火,“屡遣人责放不法”,并上奏朝廷。皇上让人去査这件事情,结果“会赦恩而止”。
种放来往于朝廷和终南山之间,所作所为无不以富贵为念,“按视田亩,每行必给驿乘,在道或亲垢驿吏,规算粮具之直。时议浸薄之”。
种放的行径已经不像隐士,他自己也丧失了作为隐士的政治筹码。本来,真宗皇帝那样恩宠他,不过是优渥隐士的潮流罢了。而种放一旦泯灭了淡泊名利富贵的心,便失去隐士的高洁,皇帝再加以优渥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种放最后一次还山,真宗还是在资政殿为其饯行,并亲自作诗,命群臣也作。工部侍郎杜镐自称不会写诗,遂诵前人孔稚圭的《北山移文》来讥讽种放的隐志不坚。皇上虽然极力为之辩解,但久而久之,也知道种放已经是只扶不上墙的赖狗,也就懒得理他了。
尴尬的种放越来越觉得生活无趣。大中祥符八年十一月,这位曾一度炙手可热的帝友,将人朝以来所写的奏章、文书“悉焚之”,“服道士衣,召诸生会饮于次”,酒醉而卒。
种放可以说是历史上最有名的失节隐士,恃宠放纵,骄横仕林,由隐士而成为地方一霸,沦为浊物,完全辜负了当年母亲对他的期望。
种放是在一种毫无压力的情况下从小跟随母亲隐居的。他既没有隐居的必然要求,也没有必须激烈拒绝出仕的理由,这种从小无可无不可的境遇,使他在左右摇摆中沦陷失足。
4.林道:梅妻鸽子
林逋,字君复,杭州钱塘人,是宋代着名的隐士。他从小失去父母,家境贫寒,有时连饭都吃不上。但他发愤读书,好学上进。林逋性情恬淡好古,不趋荣利。初游历于江、淮之间,而后归居杭州,在西湖孤山结庐隐居,二十多年没有进城。真宗皇帝闻其名,赐他粟帛,诏命地方长官须“岁时劳问”。
林逋闲居无事时,尝在茅草屋旁自筑墓穴。临终之前,曾遗诗后人,其中有“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不封禅书”之句。自喜一生不为天命君权所苦,隐居生活飘逸自乐。
林逋讨厌世人阿谀奉承、追逐名利的陋习。他能书善文,尤长于诗赋,其词澄浃峭特,跌岩回环,常不待思索,挥毫而就。但他每次写完略一吟咏,即随手撕掉。有人问他:“何不抄录下来,留给后人呢?”林逋说道:“我在山林壑谷中隐居,现在尚且不想以诗出名,哪还希图名扬后世呢?”
林逋脾气很怪,既不娶妻,更不要子但却酷爱梅花、仙鹤。他常常四处寻访,但遇佳奇品种,便用重金购来,置于住所四周。闲暇之际,一人赏梅玩鹤。相传林逋在孤山隐居时,绕屋种梅三百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就是他的咏梅名句。他有只仙鹤,取名“鸣皋”。每逢客人来访,林逋不在,童子便开笼放鸣皋翔云报信。诗人见鹤,即回家会客。因此,人们说他“梅妻鹤子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看来这并非夸大。后来,他的这个名声传播出去,成为传世趣闻。他死后,真宗皇帝还赐号“和靖先生”。
有关林逋的非议有很多。比如,宋人江休复在《江邻几杂志》中记载:“林逋傲许洞,洞作诗嘲逋,余杭人以为中的。诗曰:
‘寺里掇斋饿老师,林间咳嗽病称猴;豪氏遗物鹅伸颈,好客临门鳖缩头。”意思是说林逋这个老东西,没事就往寺院里去吃干饭,像个整日为下一顿饭发愁的教书匠。说他是个隐士吧,却整天装得病怏怏的,像个躲在树林里咳嗽的老猴子。每当达官贵人邀请他去喝酒吃饭的时候,他就像只鹅似的伸着长长的脖子屁颠屁颠地去了;可是一旦有好朋友来拜访,就像个乌龟似的缩起脑袋躲起来。
这首诗的刻薄可以看做是典型的文人相轻造成的,有污蔑的成分也说不定;可是江休复说“余杭人以为中的”,就很耐人寻味了。这起码说明林逋的人缘在杭州确实不怎么好。
说起宋代的隐士,真隐太少,沽名钓誉者太多。宋代优厚隐士的传统,常常使一些所谓的隐士借此吃饭活命,赚取名声。脾气古怪、做派乖僻的人已经不再像魏晋时期被人尊重,而是嘲笑和不屑的态度占了上风。
林逋名气之大不但是因为他的那几句诗,在当时可能更因为他“梅妻鹤子”的奇怪个性。
“梅妻鹤子”看似文人雅趣,从林逋孤僻自闭的内心世界来看,其实是有些不正常的心理因素造成的。即使现在看来,也难脱心理变态的嫌疑。
5.王予可:和虏尸同塍
王予可,河东吉州人。30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病后突然发狂,发狂不久居然能写诗作文,还说一些世外鬼话,恍恍惚惚,弄得别人将信将疑。宋朝南渡之后,他一直住在上蔡、遂平、郾城之间,整天疯疯癫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遇见文士说自己是“大成将军”,在佛教徒面前则称“谛摩龙什”,见了道家则称“驺天玄俊”,和达官贵人在一起则称自己是“威锦堂主人”。别人也不拿他的话当真。
这个人“躯干雄伟,貌奇古”,装扮也很八卦,“戴青葛巾,项后垂双带若牛耳,一金镂环在顶额之间,两颊以青涅之为翠靥”。穿的衣服很短,垂不及小腿。“落魄嗜酒”,每次进城,“市人争以酒食遗之”。晚上睡在土洞里,夏天的晚上,即使里面有腐烂的尸体、粪便、蛆虫也不以为意。
只要有人给他纸,落笔就是数百言,或诗或文,散漫碎杂,没有句读,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写的都是“六经”里面的话以及韵学家的古文奇字,字画峭劲。遇见宋朝该避讳的字也不知道避讳。有的人若要向他讨教一些故事的来历缘由,则“诸所引书,皆世所未见;谈说之际稍若有条贯,则又以诞幻语乱之”。
后来遭遇兵乱,为金兵抓住。金人知道他的大名,想带着他北归,先让他住在一个叫瑞云观的地方。王予可第二天见到金朝将领,自言自语说我不能住你们的瑞云观。”没几天就死了。
6俛瓒的洁癖
倪璜,号云林,是元末明初着名的大画家,也是个诗人。他是无锡人,家里很有钱,四方名士都喜欢与他结交,但他却有一个洁癖的毛病。他在自己的住处修建了一个藏书阁,名叫清闷,幽迥绝尘,藏书数千卷,都是经他亲自勘定的。里面古鼎法书,名琴奇画,陈列左右,四时卉木,萦绕其外,高木修篁,蔚然深秀,所以自号为“云林居士”。经常和客人们在这里喝酒聊天行乐。只是为人有洁癖,盥濯不离手,一天洗手无数次,还经常往身上洒一些香料之类,所过之处,都会留下他的一股奇香。有客人来这里坐坐,等他们走后,一定要仆人用水将椅子洗涤一遍。
求他写字、画画的人很多,他亦时应之。有一年,他忽然分散家产给亲朋故友,人们都很奇怪。不多久,元末天下大乱,兵祸频出,江南富家都遭到兵祸抢劫。而倪璜则“扁舟箬笠,往来震泽、三泖间,独不罹患”。起义军领袖张士诚,早就想捉住他为己所用,都被他坐在渔舟上逃脱了。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想买他的画,被他呵斥而去。张士信十分愤怒,发誓要报此仇。有一天张士信和朋友们在湖上游玩,闻到芦苇荡中飘出一股奇香。在腥臊鱼臭的湖上居然能够有这种香气张士信怀疑一定是倪璜藏在里面,便让人乘小渔舟去寻找,果得之。
悦瑰的洁癖实在是一种过分的清高脱俗的表现,这虽然显示出他不俗的人格,但也难以摆脱变态的嫌疑。最后,竟然还是自己身上的那股奇异香气害了自己,岂不是洁癖的罪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