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特博士是那种“满腹经纶,却无人问津”的人。
十多年前,他抛弃了优裕的工作,到学校回炉拿了个气象学博士,然后到一所大学做起了教授。不知是他人缘薄,还是学问浅,终身教授做不成,于是急流勇退转到公司,当了一名维护计算流体软件的工程师。头几年,耐特心里不平衡,放不下教授的架子,利用业余时间在大学里兼课。后来习惯了现状,看开了世界,才放弃了教书,专心做起工程师来。如今提起工程师工作他便眉飞色舞:工资比教授高,福利比学校好,在大公司工作压力小,时间松,唯有拿得起放不下的是他的气象学专业。好在气象这玩意儿关系到千家万户,耐特便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初来乍到,众人有眼不识泰山。天气预报来源多,电视、电台、报纸、计算机网络……谁会去理会耐特博士。没有伯乐,千里马自有办法。耐特先是在计算机上打开最新卫星气象图,做研究状,瞥眼看见有人从身旁走过,便拉住给湿度温度高压低压地大讲一番,几个花花绿绿的气象图显示之后,身后便聚集了几个人。放下枯燥的计算和乏味的报告小憩一下,顺便长点气象学的知识,何乐而不为呢?耐特从眼镜上部严谨地看看大家,清清嗓子,开始加强运用专业词汇。待到时间差不多了,听众开始在似懂非懂中露出疲倦,耐特的口水也干了,于是便对当天和今后几天的天气做个预报性的总结,听众心满意足地回到各自的办公桌前。虽然预报早上已从不同渠道得知,毕竟经专家配上富有权威性的专业名词的详细解说和论断,让大家心服口服。
于是人们开始知道有专家的好处。谁家该剪草要浇水,必先来咨询耐特时机是否合宜。要出门的也一定来问问沿途天气如何。耐特太太和耐特恩爱得令人羡慕,小鸟依人电话不断,那头说要开车去附近的超级市场,这边便提高嗓门叮嘱该不该带伞之类的话。
最使耐特露脸的是每年的四月五月。公司所在的城市是龙卷风喜欢光顾的地方,而四月五月又是龙卷风最为猖獗的时候,此时的气象学家耐特就格外繁忙,计算机窗口“八小时”全天候等待咨询,稍有风吹草动,立即知会同仁,同时十几个电话打出去关照诸亲朋好友。大多数时候是有惊无险,最多下一场暴雨,刮一阵大风。
据耐特教授讲,龙卷风到来之前,必先有冰雹光临。这种冰雹个头大,形状不规则。但在此地渡过了几个四月五月,我仅仅见过一两次黄豆大的冰雹,且颗颗都是圆溜溜的,不免对龙卷风的恐惧减少了三分,在耐特大肆宣讲气象图时,除非不得已为面子捧捧场以外,懒得再去听了。
今年五月的一天,丈夫外出,我一人带着三个孩子在家。傍晚时分,突然响起了警报。打开电视,三个地方台停止一切新闻娱乐广告节目,专门跟踪刚刚扫荡过邻州一个城镇、而后北移向我们逼近的特大号龙卷风和同时在我们市附近新产生的两个小号龙卷风。我把孩子们带到地下室,又给丈夫打电话报告了险情,随后想到的就是给耐特打电话,问问情况到底有多严重。虽然电视电台在不停地报道最新动向,但潜意识里觉得听听耐特的分析更放心。第二天到了办公室,耐特仍然很激动,说一夜之间,他所居住的小镇连遭三次冰雹袭击,他已准备好去追踪龙卷风,可惜龙卷风绕镇而去,并说下一次愿意带我一起去追龙卷风。我的天,那可是要命的事。追踪龙卷风的事我不干,但支起耳朵听讲气象时可不敢再马虎了。
毕竟四月五月只是全年十二个月的六分之一,其他的日子大多是晴空万里。过了五月,耐特的桌前不免冷落下来,这使耐特产生了强烈的英雄落魄感,埋头八小时看那些枯燥的公式和程序实在有些不耐烦。
博士究竟是博士,尤其是美国土产的博士,大多有活学活用的本领。看着那些微分方程,耐特突然有了灵感。第二天耐特从家里带来一管西洋箫,趁办公室人少之际走到我桌前,说他悟出了箫解微分方程之道,然后吹了一曲,问我解的是哪个方程。不知是鄙人数学造诣不深,还是音乐修养太差,听过细想一阵,又请耐特重复两遍,最后无奈地摇摇头,抬手指向菲尔先生。菲尔正在利用业余时间苦读博士学位,计划从公司退休后去教书。“菲尔,耐特有一妙解微分方程的曲段,你听听。你刚学完微分方程,恐怕不难悟通。”我向菲尔招呼着。菲尔侧耳静听,曲终立即拍手称赞:“好!好!如若能连偏微分方程也解出来就更妙。”可见天下求一知音并非难事。事后,我悄问菲尔,解的到底是何方程?菲尔诡秘地笑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看来我真是迂腐得很了。
一天,耐特同我讲起中国的茶叶,大有“可惜无缘品尝”之感叹,我便送他一包,并授他冲泡之法。午饭后,耐特果真去冲了一杯。看着他十丈之外就笑着冲我走来,心想也不至于这么客气,立刻打起腹稿:“区区茶叶,何足挂齿”,“不用谢,如果喜欢,再奉送一包”等,他却指着刚被热水冲起的茶末,对我大讲一通湍流,传热……一连串的传热学流体力学的专用名词,搞得我这个流体传热学专家应接不暇。惭愧惭愧,他虽是个气象学家,却比我这个流体传热学出身的中国人更懂得传热和湍流在冲茶泡茶过程中的现象。
更多的时候,耐特还是喜欢以气象学去解释各种现象。小组开会讨论一个技术问题,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这就如同气象学中的……”同事聊天,他会时不时地插一句:“气象学里把这叫做……不过只是参照系和参照物不同而已。”那天,他拿着一张公司新部门的人事布局图横看竖看,我们都不明白那张图有何看头,问他,他说与气象学里的一个什么现象类似。我不由得脱口说:“耐特,你真该去搞你的专业,在这里太委屈你了。”他说:“我倒是觉得在这里干很好,只不过搞过宏观再搞微观……”我插嘴说:“是不是眼界宽了,也深了?”他笑着点头。
趁他还没开口,我赶紧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