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爱美是女人的天性,这话不假。但是,爱打扮并不等于人人都会打扮,爱打扮又会打扮的女人也有不同类型。
一类是有艺术气质的。这类女人不刻意追求服装的质地、品牌和做工,只在乎款式和色彩。服装在她们的身上成为其气质的一部分。或欢快、或飘逸、或典雅、或艳丽,总是表现个性、张扬个性,不喧宾夺主。那般的洒脱宛如一幅动态的大写意。
大写意属艺术品。与艺术品并存的是工艺品。工艺品讲究材质、色彩、功夫和品位。既重视总体造型,又强调细部处理,精雕细琢,容不得半点马虎。这就如同另一类会打扮的女人。
黛波儿属工艺品类的。十年来,从未见她对自己的外部造型有过丝毫的松懈和怠惰。
头些年,我与黛波儿只是见面“哈喽”的交情。直到两年前,我和她首次在同一个工程相遇。我负责设计,她帮我制图。工作上的配合,使我们彼此间有了深层的交流。
黛波儿和多数女人不同。她没有孩子,丈夫小她五六岁。她不是母亲,就没有养育儿女的责任;她不喜欢烹调,免去烟熏火燎;她不是事业女强人,省心省力;她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轻松自在。她活得很单纯专一,是为美而活的女人。
黛波儿爱美亦会美,我对美也有独到见解,很快我俩在美的领域里找到了共同语言。我自以为天生对美敏感,有鉴赏力,可以和她平分秋色,谁知几个回合下来,就小巫见大巫了。
最初,黛波儿跟我探讨她的头发适合什么颜色。这里不是说黑色、红色、棕色、金色,而是金色中的颜色。是偏红、偏灰、偏黄,是深色,还是浅色。
开始我是一头雾水,继而我俩都恍然大悟。她想我不该不知道她的金发是染的,长出的深棕色发根才是天然色。我呢,方晓得原来周围白种女郎的金发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好在我是心有灵犀,一经黛波儿点拨,便很快从混沌无知状态上升到识别鉴赏的水准。
我的进步深得黛波儿的赏识,不久就随她上到整容课程。
整容二字对我并不陌生。我刚懂事时就知道整容一词,因为我有一位堂兄是整容医生。可是进入21世纪,我的耳闻也不过是拉双眼皮、垫鼻梁、矫正兔唇儿、隆胸和抽脂。但具体怎么操作,我就一无所知。我的全部整容知识在黛波儿跟前显得很低级。早在十几年前,她就做过修鼻手术。她还做过脂肪移位,由此消除鼻翼两侧因肉下坠产生的深纹。
这次黛波儿要做拉皮和去眼袋。
所谓拉皮,就是从耳朵后面上方的头发里切开头皮,直开到头顶,然后将前额的皮向头顶拉,剪去长出的部分后再缝合。她跟我解释时,用了很形象的“拉链”二字,并边说边用右手姿势优美地顺着左耳到头顶到右耳划了半圈。
此法可去除前额的皱纹,抬高眉毛。
由此举一反三。去眼袋,在眼睫毛处开刀;去脸部赘肉,在耳朵后面开刀;去火鸡脖子,在下巴底下脸与脖子的连接处开刀。
可是,黛波儿的丈夫不同意。他说人的衰老是自然的、不可改变的,要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她的丈夫是否因为舍不得花钱,或者是否理解太太爱美的动机——其一半是因他年轻的缘故,就不得而知了。别看娇小的黛波儿平时对丈夫是百依百顺,但在整容上却坚持原则决不让步。
不久后的星期一,两个星期没上班的黛波儿回到办公室来。大家都殷勤地上前问候。有人问她,母亲从外州来探望,两周的休假是否快活。是啊是啊,真不想回来上班。有人说,你看上去很疲劳。对啊对啊,和母亲在一起太兴奋,休息不够。
她前额因肿胀而发亮,显得天庭饱满,充满智慧。习惯了她的天真,那智慧的额头反倒看着别扭。她平日说话时眉飞色舞,既有精神,又有感染力。此时,因整个头皮和前额麻木无知觉,搞得眉毛不能动,眼球也不能动,加上下眼敛外翻,又缺少平日浓妆艳抹的眼部装饰,显得很呆板老态。
从别人的眼神里,她很快地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她后悔做错一件事,就是不该听丈夫的鼓动,这么快就回来上班。真丢人现眼。
私下里,黛波儿悄悄地告诉我她所受的痛苦。她将手术后每日拍的私人历史档案照拿给我看。那伤员般缠裹的头颅还能忍受,肿胀的眼敛让我想到是活受罪,当我看到那眼角从纱布渗透流出的血就心悸,惨不忍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三个月后,黛波儿的痛苦消失,肿胀消失,眼皮眉毛可以随意转动,她又美丽如初。
唯一的遗留问题是眼睛时常发红。我想既然不是眼睛发炎,不是用眼过度休息不够,那就必定是拉皮伤到皮肉,需要时间的恢复。看着黛波儿焦虑担忧的大眼睛,我为她排忧解难。黛波儿告诉我医生说是眼干造成的。眼睛发干。怎么会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黛波儿开始动牙齿的脑筋。
在美国,牙齿整形是家常便饭。多数人在青少年时期就大功告成,黛波儿也不例外。而整形只是将牙齿拉齐而已,并不改变牙齿的大小、形状和颜色。黛波儿是想更上一层楼,让齿如人意。
怎样使牙齿的大小、形状、颜色符合自己的意愿呢?
经过黛波儿耐心地对我提示、启发、画图,加上讲解,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奥秘。说穿了其实很简单,把牙齿裁小,装上人造牙套。可是这简单的道理,我就是想不到。我的“愚昧”其实就是单纯地只在真实打转,没往虚假里发挥想象。
她咧开嘴向我展示试带的牙套,我居然丝毫看不出花费1万多的六颗牙与从前有何不同。
别看小小的牙齿,也有一套美学理论。医生为黛波儿设计的试带牙套是有讲究的。白里略带黄色,显得自然;六颗上牙长短稍有不齐;牙外缘有一点弧度,符合她瓜子脸及小鸟依人的风格,并且有亲切感。通常,一刀切的齿型给人坚定干练的印象,较适合男性。
为六颗牙的形状和颜色,黛波儿举棋不定。可不,光白颜色就有几十种。我婉转隐晦地表示对医生建议的赞同。黛波儿对此却有不同的观点。牙齿要白要齐,某某电影女明星就是那样。
那天早上,我走进办公室,黛波儿像往常一样冲我微笑致意。噢!我的天哪!我看到一道寒光在她红唇间闪烁。
黛波儿的区区小齿竟然也惊动了大男人的视觉。
“黛波儿,你的牙怎么这么白呀?”
“我刚漂白过。”
“你的牙床整齐极了,弧度像用电脑画图一样精确。”
“这是用激光修的。”
黛波儿谈笑风生,对答如流。直爽的麦克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不亏具备美国人的谈话风范。
美国人懂得尊重别人,不当面揭短置人于死地,但背后议论绝不会损伤当事人的自尊。乔治到我跟前悄声问:你发现没有,黛波儿的牙齿和从前不一样。我装作说没注意。乔治狡黠地看我一眼说:你和她那么好能不知道?又做了个鬼脸说那牙真白,惨白,白里透青。
美是有民族性、有时代性的。中国古代美女有环肥燕瘦之说。参观西方美术馆,不难发现无论是油画还是雕塑,那些十七八世纪的女模特们,个个体型丰满,肌肤圆润。人们赞美丰润健康,是以物质生活为标准的。在缺衣少食的年代,穷人的外形标志是瘦弱。如今在美国,物质生活丰富,肥胖超重者比比皆是,胖反倒成了贫穷懒惰的代名词,时髦的是瘦骨嶙峋的病态美。
再说美嘴的诠释。从前在中国,樱桃小嘴是美的标准;如今在美国,性感女人的嘴要大且唇要有一定的厚度。好莱坞美女明星朱丽娅·罗布茨笑时,嘴都张到腮帮子了。学画素描,其中有一项基础练习是画石膏模型,从眼、鼻、嘴、耳单个部位到头像。其中嘴的造型是轮廓分明、沟深、饱满且下唇略外翻。光线下这样造型的白色石膏才会有色彩有立体感。
过了几天安静日子,黛波儿来跟我探讨关于嘴的造型。我从美术学角度谈她的嘴唇厚薄适中,不需改动。她解释说嘴唇是被她涂厚了,不化妆很难看。好在比较拉皮和整牙,这次是小菜一碟。不用动刀,用针在唇上点注。没有太多的痛苦,只是几天不能好好吃饭。
美与减肥,一举两得。
黛波儿的美算是百里挑一,但她对自己的身材却有美中不足的遗憾。按身高比例,她的臀部较发达,由于腿短就显得更夸张些。这不仅是体形上的缺憾,而且买裤子是难上加难。按臀围买的裤子总是长几寸,请人修改常常又不理想。我十分理解她的苦恼。我是通裁剪缝纫的。筒裤剪短几寸还无伤大雅,而将窄腿裤、喇叭裤剪短几寸就不成体统。
有一天,我从杂志上看到一条美容动态。如果想让个子高些、腿长些,可采用在腿里改换安装人造关节,经过若干时间的调节,腿便拉到理想长度。
我想把这条美容消息讲给黛波儿,可琢磨着黛波儿是为了美敢赴汤蹈火的,万一弄不好来个腿一长一短,落个残废,她丈夫还不给我定个教唆犯罪名?话没出口我就先胆怯了。
又三个月过去了,黛波儿显得越发年轻貌美了。
她的红眼依旧时隐时现。我绞尽脑汁想出的安慰话都变成了重复唠叨,连自己都烦了。终于有一天,黛波儿耐不住了,悄悄在我耳边说:“眼干是因为我睡觉时,眼睛合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