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诗人杜甫是一代“诗史”之宗,他诗中的意象大多切时、切地、切人、切事,把安史之乱的社会现实通过诗歌的形式反映出来了,所以,他的诗叙事成分多,具有戏剧性和故事性,较为真实,如他的《兵车行》、《羌村三首》,“三吏”、“三别”都是如此,其中的形象,以及形象的心理状态的描绘都有独创性,他的律诗中的意象大多与自己的身世遭遇相关,与自己的命运相连。在他的诗中多有秋色、江峡、秋菊、孤舟、孤城、落日、泪、猿、盘旋的鸟、藤萝、芦荻、落木、酒、急风等意象,都是借此抒发自己深沉的心情的,猿啸的凄凉表达自己处境的艰难,盘旋的鸟比喻自己老无所依,急风是自己风烛残年的象征,孤舟、孤城、落日、落木都是自己生活困境的借喻,泪既是自己的伤感,又是对世事的哀泣,酒意象与李白不同,杜甫的酒大多都是借酒浇愁,由酒表达深沉之情的,他诗中的酒意象仅有一两次是欢快的,就是《羌村三首》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但欢快的背后又隐含着沉重;其他有关酒的诗都是愁字当头,如《登高》的“潦倒新停浊酒杯”,看起来,他的酒兴不大,酒也不浓,可见与他的经济有关,与他的窘迫处境息息相通,在他的酒诗中很少出现狂饮大醉,或豪爽不羁的现象。可见,同时代的诗人,各有各的意象内涵。
在他的诗中具体写人的不少,如“三吏三别”、《兵车行》、《丽人行》等等,这些人的精神面貌和状态各具特色,有官吏,有征夫,有野老,不得势者多,穷困潦倒者众,窘迫失意者多,对人的描写,可谓芸芸众生不一而足,是整个时代精神和灾难的反映,是整个社会的缩影。这些人的人生遭遇就是他自己身世的化身和具体表现,所以写得历历在目,生动感人。
三、中唐诗人的意象群
大历十才子们的意象大多是冷色调,青山、白云、孤舟、苍苔、秋蝉、秋风、落叶、夕阳、寒雁、寒山、寒树,描写山水风光,清雅闲淡的艺术氛围是他们的追求,深受“王孟”诗风影响,有继承与发展的关系,但大历诗人的意象群与“王孟”又有区别。大历诗人的意象多有暗淡清冷,凄凉、衰飒之风。因为这时的诗人大多生不逢时,盛唐积极向上进取的精神已不复存在,昂扬奋斗的激情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意志消沉和颓废。他们的追求没有目标,积极仕进已成过去,可以说,大历诗人属胸无大志、平淡一生的诗人群体,这种特殊的时代造就了诗人的独特心境和心绪,在此支配下诗歌的意象选择必然打上了时代烙印,凄凉萧瑟、寒冷、暗淡是其主诗调,他们追求清雅高逸,孤独寂寞的情调,从而使诗步入了淡远的情致,用细致的净洁的意象创造,来表达宁静淡泊的生活情趣。
大历年间的诗人刘长卿,擅长五言,自诩“五言长城”,在大历诗人群体中,他可说是冷寂落寞,孤独冷漠心态的代表,刘长卿性格耿介,敢于直言,入仕后,因直言犯上,入狱。两次遭贬,一直生活在逆境中,为此,这种人生的压抑,使他长期郁郁寡欢,他的诗歌意象大多染有此色调。因为他长期生活于孤寂无助的状态,致使胸中充满惆怅,失落感很重,再加上安史之乱后的唐王朝,是千疮百孔之象,国家的不幸就是自己的灾难,自己的不幸又是国家灾难的缩影,为此,他对自己没有了信心,对国家失去了希望。其诗意象最多的是秋色、夕阳,令人感到荒寒孤寂,如“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听弹琴》),“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送灵辙上人》),“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长沙过贾谊宅》),“空洲夕烟敛,望月秋江里。历历沙上人,月中孤渡水”(《江中对月》),日暮、天寒、风雪、风寒、夕阳、夕烟、秋江、孤舟、孤城、秋草如此等等,几乎充斥每首诗,令人感到诗人孤独得无法再孤独了,寂寞得不能再寂寞了,伤感得无法再伤感了,离愁得无法再离愁了,这种特定时代特定心境的生存体验,就汇成了一种孤苦哀凄的情调,给人一种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感受。因为在他的诗中这种暗淡意象的充斥,反复使用无形中就成了程式化、类型化,显得诗境狭窄,了无生气。不过,他的五言律、排、绝描绘离别、山水景物,大多意象还是意境优美淡远的。艺术上却有其独到之处,最为著名的还是那一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仅有二十字的一首小诗,色彩、音声、自然景观浑然一体,极为简炼省净地勾勒了一幅荒寒村落雪夜归人的图画,并烘托出了一种茫茫然身无所依的惆怅失落感。意脉流贯而又有变化,时间由日暮而入夜,空间由远山近屋,门外到门内,二十个字安排得既精巧又不着痕迹。
大历十才子把刘长卿这种衰飒景象进一步发展到了有点畸形的地步,十才子各有特点,如钱起全面,多体俱工,成就最高,李端敏捷,擅长送别诗,卢纶的边塞诗较有气势,然而真正使大历十才子齐名的,主要是他们的诗风相近。“官小志已足,时清免负薪。卑栖且得地,荣耀不关身。自爱赏心处,丛篁流水滨。”(《县中池竹言怀》)如果与盛唐诗人相比,他们的诗未免有点小家子气。因为他们的诗选择的都是日常生活小事、自然风物、羁旅愁思等方面的意象,视野不是太开阔。但是他们的送别、羁旅、山水诗,特别是他们的山水诗写得别具特色,有的境界开阔、气势雄壮,如钱起的《登秦岭半岩遇雨》“屏翳忽腾气,浮阳惨无晖。千峰挂飞雨,百尺摇翠微。震电闪云径,奔流翻石矶。”耿湋《九日》:“横空过雨千峰出,大野新霜万壑铺。”写得气象万千,有的写得纤巧清丽,表达的是恬静的闲情逸致,如李端的《溪行逢雨与柳中庸》:“日落众山昏,萧萧暮雨繁。那堪两处宿,共听一声猿。”司空曙的《江村即事》:“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写得闲情淡雅,只是前者透过日落、暮雨两景抒发孤寂思念之情,后者借渔翁、月落后江村清幽夜色,烘托闲适自如的情状,写得都有真切恬美的意境。他们写荒寒的败景意象,显现出的都是凄凉意境,这明显是时代的缩影以及他们心境的外化,如司空曙《径废宝庆寺》:“黄叶前朝寺,无僧寒殿开”、“古彻碑横草,阴廓画杂苔”。卢纶《与从弟瑾同下第后出关言别》:“出关愁暮一沾裳,满野蓬生古战场。孤村树色昏残雨,远寺钟声带夕阳。”钱起《送钟评事应宏词下第东归》:“世事悠扬春梦里,年光寂寞旅愁中。劝君稍尽离筵酒,千里佳期难再同。”这些诗写得淡远清雅,意境深幽,“王孟及大历十才子诗皆尚清雅”(《艺概·诗概》)。但他们多了点衰飒萧瑟之气,缺少王孟清新平和的韵味。所以,大历十才子虽宗王孟,但与王孟诗风有别。胡应麟在比较初唐、盛唐、中唐律诗不同时说:“初唐体质浓厚,格调整齐,时有近拙板处;盛唐气象浑成,神韵轩举,时有太实太繁处;中唐陶洗清空,写送流亮,七言律至是,殆于无可指责,而体格渐卑,气运日薄,衰态毕露矣。”(《诗薮、内编》卷五),此论可谓中的,既评了十才子诗的长处,又点出了他们的不足,因为他们的心态和所选意象使然,但虽谓工巧,却不浑厚,虽重炼字选词,但布局谋篇不够严谨紧凑,被后人诟病为有好句没好篇。
中唐是诗歌流派众多的时代,有影响的大诗人非常多,成就也高,其中“韩孟”诗派,“元白”诗派,另有“韦柳”、“刘柳”等,他们的诗中意象已无盛唐余绪,也脱尽孤寂冷漠的大历诗风,他们开疆辟土、另有新天,所选意象都有诗人群体特征,各有风格展示,体现了中唐诗歌意象的丰富多彩,现在分别作一阐析。
1、韩孟诗派的诗歌意象
均以雄奇“险怪”见长,刘长卿大历十才子等诗人仅局限于抒发个人伤感和惆怅的狭小圈子,其意象的描绘及自然景物大都染上了衰飒寂寞的情感色彩,造成他们在细致观察,细微体验中缺乏了想象的力度,气势略显单薄,这种凄清冷落的氛围,使整个诗界表现出了凄凉衰飒之气。韩孟诗派对这一诗坛气象,非常不满,下决心改变这一局面,于是他们在选择意象时,极力倾注于力量型,具有恢弘气象的意象,以达到创新求异的革新目的。在写诗中,他们又继承李白奇情异想,放浪纵肆的自由驰骋的手法,同时,杜甫的博大精深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刻苦追求又给他们以深远的影响,从而就形成了他们雄奇险怪的风格。
在行文中,他们又常常使每一个物象加以变形,意象本身又显出新奇雄壮的境界,比如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中的各种险怪的意象林林总总,让人感受到雄险环象,比比皆是,出现这种诗风的原因是:诗人被贬后,心理压力、政治压力加剧,使诗人承受力发生变化,甚或有点变态,另一方面,诗人因由北方干燥适宜的蓝天白云的生活环境,而变为南方湿热荒僻的贬地景象,二者互为作用,就造成了韩愈诗歌意象选择上的突变。《宿龙宫滩》、《龙移》、《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等诗中的意象都险险怪怪,令人惊恐,这些诗中使用最多的意象如“激电”、“惊雷”、“怒涛”、“大波”、“蛟龙”、“妖怪”、“鬼物”、“云雾”、悲号的“独鼯”,哀凄的“猿”等,这些意象惊心动魄,阴森恐怖,再加上在意象描绘中,喜用激荡、恐怖、幽险、凶怪、奇特的词语来修饰,更使其意象恐怖力增强,令人心惊胆战。另如《永贞行》:
湖波连天日相腾,蛮俗生梗瘴疠烝。
江氛岭祲昏若凝,一蛇两头见未曾。
怪鸟鸣唤令人憎,蛊虫群飞夜扑灯。
雄虺毒螫堕股肱。食中置药肝心崩。
所贬南方的恶劣环境让人恐惧,令人心寒胆惊,这根本不是人居住的地方,纯为蛮荒世界,了无人烟的所在!“狐鸣鸟噪”、“瘴疠烝”、毒蛇的凶险、令人可憎的“怪鸟鸣唤”、夜晚四处飞窜的蛊虫群、落在人腿上的“雄虺毒螫”、“跳踉”“火齐磊落”等,如此描写令人惊恐万状,不可抗拒,谁人还敢居留于此呢?只是这里的凶险意象在诗人心目中被无限放大了,这与他刚到贬地沉重心境和躁动心态不无关系,每个意象已失去了自然属性,人的因素占相当大的分量,这些意象都是从巨大处着眼,把小写成大,就是为了给人以震慑的。同时又表现出他的独特气势。司空曙在《题柳柳州集后》中说:“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抶电,撑抉天地之间。物状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可见,韩愈的气势与李白的豪侠之气是不同的,李白的气是飘逸流畅的,而韩愈诗中的气是咄咄逼人的,韩愈诗大多呈现的是狠重粗豪的力度,所以,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概括了韩愈诗歌的特点:“豪侠之气未除,真率之相不掩,欲正仍奇,求厉自温”。
为了进一步分析韩愈诗的险怪凶奇,我们来欣赏一下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
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味无清风。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森然魄动下马拜,松柏一径趋灵宫。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升阶伛偻荐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手持杯导我掷,云此最吉余难同。窜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曈昽。猿鸣钟动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
在这首诗中,五岳、火维、云、雾、秋雨、众山峰、石廪、祝融、松柏、鬼物、神妖、侯王将相、星月、猿鸣如此意象充斥全诗,这些意象都非常活跃,有缥缈的,有神话的,有可望而不可及的,有客观的,也有非客观的。写得纵横驰骋,疾徐自如,全诗先从五岳发端,次述泰、华、衡、恒四岳所处位置,嵩岳身处中心,而后,落在衡岳专镇南荒多妖之地,因上天委授重任,衡岳更显威雄,作者借五岳封秩权柄之高显其森严雄伟之姿和镇妖伏怪之威,极其神似,也符合衡山的身份。然而他的真实面目不易看到。因为山上平日里喷云纳雾,霏微迷漫,秋雨欲来的压抑和沉闷,经过诗人的虔心祷告,衡岳显灵,这一显灵,或说是吉兆,衡山露出真容,这时紫盖,天柱,石廪、祝融四峰互相绵延高耸,直刺青天,突兀森象,令人惊心动魄,此时各意象丰富饱满,山势逼人。这是实写。汪佑《南山泾草堂诗话》说:“是登绝顶写实景,妙用‘众峰出’领起,盖上联虚,此联实,虚实相生;下接森然魄动句,复虚写四峰之高峻,的是古诗神境。”相近两联确实是一虚一实,四峰互相勾连极为灵动,紫盖峰连接天柱,拓开衡岳连绵起伏的远势;石廪腾挪祝融,绘出众峰层叠嵯峨的壮观。在各具情状的雄姿中,又透出一派紫气氤氲的庄严气象。读来“但见其排荡,化堆垛为烟云”,增强了意象的灵动性。接下来集中描写岳庙由外到内的环境,一句一景,众峰高耸排列的态势,灵宫掩映在松柏中的静谧,反衬出众峰的挺拔高峻。岳庙的红柱白墙在阳光辉映下呈现出流光溢彩的气象,鬼物的狰狞透露出怪异的气氛,实是对神灵的敬畏,下面就专写敬神,二人神态各异,心理活动也不同,庙令老人谙熟祭祀,诗人希求吉祥。却勾起他满腹牢骚和苦笑。接着又写星月被朦胧的云气所掩,勾勒出山峰寺庙模糊的轮廓,猿鸣钟响,一个光明的世界已来到人间,境界壮丽高远,与开头雄浑磅礴的气势形成对比。由此可见,无论诗中意象如何狞厉奇峭,但都能以怪景硬语构成壮美浑融的意境,无论如何创奇变怪,手段如何反常,但寄托性情,“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叶燮《原诗》)主调都是一致的,从不会违背。为了追求险怪,以俗为美,那些令人作呕,以丑为美的事物和景象,如腹痛、拉肚子、打呼噜、鼻涕、牙齿脱落、荒蛮、死亡、血腥恐怖、黑暗等等都成了韩愈所涉意象,构成诗歌题材,并由这些题材构筑成诗的意境,从而引起诗歌的变新、变奇,由此成为一种思维定势,专意搜奇猎新,创造前人未曾使用过的险怪意象。让那些庸俗、丑陋之事之景入诗,并对其大加渲染,制造令人惊恐作呕的环境氛围,形成以俗不可耐为美,以丑陋龌龊为美的诗风。
孟郊等诗人在韩愈的大力倡导下,追求以俗为美,以丑为美的审美情趣,以一些丑恶怪诞,令人无法挂齿的意象入诗,与人们的生活习惯和长期养成的审美习惯相对立。激起人们的厌恶反感。同时,孟郊的《秋怀十五首》里的意象更是对弱者的摧残,“吟虫”、“秋露”、“秋月”、“秋草”、“冷露”、“峭风”等意象组合在一起,把凄冷寒寂、幽僻萧索的氛围渲染得无以复加,更使“孤骨”无法承受其哀痛,使孤苦老人的形销骨立的晚景更加凄凉,总的来看,孟郊以丑为美的诗不多,大多瘦硬凄寒,令人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