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和与齐遥光谈不上私交,只是互相敬重对方的才学,齐遥光的这番言辞纯粹出于自己的耿直之心,他觉得相和有才学,能当重任,上位者却要埋没他的才能,这是一件错事,所以他不得不站出来说上两句。
行宫中的众人都替齐遥光捏了一把冷汗,杨广似乎没有发怒,看着齐遥光道:“你接着说。”
齐遥光依言开口,不料话未出口,身边的相和忽然回身,一个耳光扇在齐遥光的脸上,骂道:“多管什么闲事?陛下任人自有道理,还需要向你解释吗?”
这个耳光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昭容夫人忍不住喊道:“你怎么打他?”随即掩住口,很是纳闷自己怎么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杨广没有理会昭容夫人,看着齐遥光俊俏的脸庞因为惊愕显得有些扭曲,配上旁边朝天鼻招风耳的相和,这样的对比显得十分滑稽。杨广忍俊不禁,笑道:“相探花,他替你说话,你怎么还打起他来了。”
相和道:“请陛下恕晚生失礼。齐兄虽然胸有大才,但是目无尊上,上次殿试之时就已经顶撞过陛下,陛下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没想到他仍然不知悔改,晚生实在忍受不了,才替陛下小施惩戒。”
齐遥光自幼受母亲教导,性子耿直,不知世事自有许多蜿蜒,更理解不了相和的做法,满腹委屈说不出来,一双星目中竟有眼泪在打转。
杨广哈哈大笑,对相和容貌的厌恶不觉减少了几分,道:“好,教训得好。不过相探花也不必担心,朕说你不适合做江都知府可不是否认你的才能,只是这江都是鱼米之乡,民生和顺,需要一个圆融通达的知府。相探花精明能干朕也知道,朕需要你这样的人去做一些普通士子做不了的事。”
“曹州府(今山东省菏泽市)二十几年前就闹起了匪患,先帝曾屡次派知府围剿都未成功,这两年匪患又有加剧之势,其中更以济阴县的青竹帮最为猖獗,前任济阴县令就死在青竹帮手上。这件事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朕相信相探花的才能,赐你为济阴县令,协助曹州知府剿灭群匪。匪患灭除之后,朕自当招你回京,重重封赏。”
曹州盗匪横行,济阴县又是天下第一大帮青竹帮的帮主五路绿林总瓢把子单雄信的家乡,这里的县令历来吃力不讨好,还得时时刻刻当心自己的身家性命,相和一个文人去当济阴县令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
没等相和谢恩,杨广续道:“齐遥光,朕瞧你和相探花很是要好,就去给他当个师爷吧。”
堂堂殿试进士被派去做个县师爷,齐遥光听了这话脸都绿了,正要申辩,相和一把将他的头按到地上,自己也伏在地上大声道:“晚生相和、齐遥光谢恩。”
齐遥光想要挣扎,但相和的力气大得惊人,他怎么也挣脱不开。
其实杨广倒不是贬逐了齐遥光,相反,杨广依然对齐遥光很感兴趣,也很认可他的才华。只是齐遥光性子过于耿直,杨广想借此敲打他,给他一个小官让他磨练磨练,好好挫一挫身上的棱角,不然以他如今的性子,绝不可能在官场中立足。
从这一点上看,杨广对齐遥光表现出了少见的赏识。
今科的士子学识很高,杨广没费什么脑子就把空缺的官职安排好,给十甲各赐了一杯酒,便让他们出宫去了。
江都的夜色透着江南特有的温柔,淡淡的月光抚摸着夜行的人,让齐遥光找回了一丝家乡的温暖。
士子们所住的别院也在瘦西湖旁边,与行宫中间隔了一处大府宅,那是除了杨广贴身近卫以外的千牛卫官兵和扬州地方负责行宫护卫的士兵的住处,算是一处小小的军营,因此士子不能从其中穿行,只能从府苑的外墙绕一大个圈回到自己的别院。
相和与齐遥光一前一后地走着,仿佛是在赌气,其他士子远远离开二人。这两个人一个相貌奇丑,一个性格过于耿直,都不得皇上欢心,众士子虽然敬重他们的学识,却没有人愿意真的和二人相交。
相和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只是对天子也与俗人一样以貌取人这件事有些失望。齐遥光则不同,他不明白外面的世界为什么会和母亲教导中的不一样,大家明明知道是非,却不愿意做正确的事,就连相和这个被自己极力维护的人也反过来抽了自己一巴掌。
齐遥光越想越是烦闷,低头踢飞脚下的一颗石子,石子在地面上跳跃了几下,碰到一堵矮矮的墙壁,又弹了回来。
齐遥光抬头一看,自己已经回到别院。
相和仍然一声不吭,低着头跨进院子。
其余的士子已经各回了自己的房间。十甲士子每两人住一间房,齐遥光和相和二人自然分到同一间。相和拐进别院东侧的长廊,推开房门,默默地拿起床边挂着的一只皮囊,拧开盖子往嘴里倒了一大口。
那是来自塞北的烈酒。相和祖籍江都,但自幼生长在北方,性情豪爽,而且嗜酒如命,这一点倒和两晋以来的文人名士颇为相似。相和最喜欢的是关外塞北的烈酒,这次上京赶考带了好几囊,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不喝醉如何清醒?”
浓烈的酒气从相和身上飘来,熏得齐遥光直皱眉头。相和瞥见齐遥光脸上表情的变化,眉毛一挑,把酒囊递了过去,挑衅似地看着齐遥光。
齐遥光心中有气,一把抄过酒囊,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味立刻把他呛得咳嗽不止。
相和轻笑了一声,道:“你们这些江南学子,连酒都喝不了。”
齐遥光抹了一把咳出来的眼泪,抗声道:“你不也是江南人吗?”
相和拿过酒囊,道:“我身体里流着燕子的血,可我的羽翼早就长成北方长空里的雄鹰。”
齐遥光摇了摇头:“你到现在还有搏击万里的志向?”
相和反问道:“为什么没有?”
齐遥光道:“你才学横溢,却屈居探花,跑到济阴去做一个小小的县令,这些志向要从何处实现?”
相和道:“古来怀才不遇者多如繁星,有什么好抱怨的?韩信有胯下之辱,还是成了萧何口中的‘国士无双’,高祖刘邦出身亭长,却开创了大汉王朝,他们可曾抱怨过?”
齐遥光道:“难道你就不愤慨?”
相和道:“愤慨自然是有的。我不平于天下人以貌取人,连皇帝也不能免俗,可正因如此,我才要施展手脚,做出功业,不然他们对我的鄙夷岂不是对的?——齐兄你呢,你又愤慨什么?”
齐遥光呆了一下,才道:“我没你想得那么多。我求取功名,只是因为目睹开挖运河导致的妻离子散,想要当一名良臣,时时进谏,纠正君主的错误,我愤慨的也是天下人和君主的是非不分。”
相和喝了一口酒,又将酒囊递给齐遥光,道:“齐兄,你就是太过耿直。天下的事哪有那么多是非?这其中的是非又岂是你能决定的?”
齐遥光接过酒囊,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仰头喝了一口,这回呛鼻的感觉少了许多:“怎么没有是非?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黑白当得分明,又需要谁去决定?杀人便是杀人,难道只因杀人者的地位不一样,这件罪恶就可以有所改变?”
相和摇了摇头:“如果皇帝说他杀人无罪,那他便没有错。”
齐遥光不知怎么反驳这句话。
相和凑了过来,细小的眼中闪烁着光芒:“我不知道这世间究竟有没有公理,我只知道,我们每日吃的猪羊牛肉,蔬果百谷都是有生命的,如果杀人是错,那么我们夺去这些东西的性命也是错。天下人所遵循的是非公理,不过是上位者的判断,要想真的贯彻自己心中的是非,你就要走到权力的巅峰。所以你同我一样,要保住自己的初心,不论处在什么位置都要永远努力上行,这样才能达到你最初的目的。”
齐遥光呆住了,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又喝了一口酒,喃喃地道:“我有一个儿时的好友也说过类似的话。”
相和抢过酒囊,心疼地看了一眼里面已经少了一小半的酒,道:“儿时就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这个朋友的见识一定在你我之上。”
齐遥光苦笑了一声:“他私塾都没念完就跑去习武了。”
相和仰天吞下一大口酒,把剩余的全都递给齐遥光,自己又摘下一个新的酒囊:“见识高低不在于学过多少诗书——不过咱们刚才的话可不能在外人面前乱说,这是大不敬的罪名。”
齐遥光奇道:“大不敬?”
相和白了他一眼,有些轻蔑地道:“我瞧齐兄你不仅是耿直,简直是有些迂腐了。权力的巅峰是什么?”
齐遥光立刻明白了过来,不再追问了。
酒是男人之间最好的桥梁,齐遥光和相和这两位本来心存嫌隙的士子,在烈酒的催动下互相敞开心扉,心中的芥蒂一扫而空。二人指点风云,尽抒己见,意外地发现彼此志趣相投。这一番畅谈从房中聊到瘦西湖边,从长夜聊到日出,等到朝阳初升的时候,两人已经醉倒在瘦西湖畔,靠着一棵垂柳沉沉睡去。
日过三竿,一队千牛卫发现了二人。这是靠山王杨林的亲卫,杨林刚刚进行宫见过驾,回营的途中路过瘦西湖,看到树下睡着两个人影。
亲卫队长回报说是探花相和与进士齐遥光,杨林这才亲自上前查看,见两人横躺在地上,鬓发散乱,衣着污秽,皱了皱眉,道:“这两人怎么醉成这样?”
杨林已经听说了昨夜封官的事,他对齐遥光素有好感,也替齐遥光惋惜。杨林不愿别人看到齐遥光和相和出丑,便命令千牛卫把二人抬回别院。
搬动时齐遥光醒了过来,朦胧间看到杨林,大笑道:“王爷,来,喝酒!”
杨林闻到酒囊中残存的酒味,暗赞了一声好酒,没有理睬齐遥光。
齐遥光觉得自己的脑袋极其沉重,被抬起来时脑袋动了一下,里面仿佛装满了水一样发出一阵沉闷的晃动。
但很快齐遥光就发现这晃动声是真实的,因为他的脑袋真的震动了一下。
远处便道上,一队太监在低头缓缓地走着,齐遥光脑袋偏着的角度正好看到被太监们簇拥在中央的一个人。
齐遥光并不认识那个人,他甚至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因为那个人脸上罩了一层轻纱。他只能勉强认出那是一个穿了白衣的女子,身形婀娜而修长。可就是这样一个剪影,却莫名其妙地和他脑子里另一个人影重合在一起。
“小梨。”
齐遥光含混不清地喊着,尽管他混沌的意识里明确地知道那不是殷梨。
抬着齐遥光的千牛卫笑骂道:“这里没有梨,想吃梨自己回别院吃去。”
千牛卫把齐遥光的脑袋粗暴地摆正,白衣女子也从齐遥光的视线中消失,一股晕眩袭来,齐遥光再次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