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1812600000002

第2章 在人间(2)

冬闲时节,大舅决定去讨饭。这个念头一出来,大舅自己也惊了一下,这在村子里从没有过的事,传出去,会丢祖宗八代的脸,几个孩子还想讲人(找对象)吗?

这些天大舅妈看大舅心事重重的,就问大舅有什么心事。大舅笑笑说,没事。没事,你老犯呆干啥?大舅妈问。大舅就赶忙做事了,说,想着家里揭不开锅哩,还能想啥。大舅妈一听也没了主意,跟着叹息了一声。

这几天大舅反复在心里思考着讨饭的事,考虑来考虑去,所有的法子都想过了,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脸面事小,饿死事大,不能看着一家人挨饿。

这天夜里,大舅决定把讨饭的事与大舅妈商量一下。几个孩子都上床睡觉了,大舅关了房门,两个人在床上各倚着墙壁,大舅嗫嚅了几下,终于说出来了。大舅妈一听,把被子从腿上一揭,恼怒地说,讨饭?你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哩!大舅知道大舅妈会生气,但大舅不生气,他把被子拉回来,又盖到大舅妈的身上,心平气和地说,我怎能不怕丢人呢?但没法子啊,你看几个孩子,就像小燕子一样,每天张着口,要饭吃,怎么办呢?这叫逼上梁山啊。大舅妈说,你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和你一起去丢人现眼。大舅伸出手,扶了大舅妈的腿说,你又瘦了。我一个瞎子怎么走,你要给我领路啊。到了外地,人生地不熟的,丢啥人,现啥眼,又不是抢人偷人的。你把我领到人家门口一站,你就到一边去,我来讨,行不?

两人沉默了许久,倒头睡下了。

第二天早晨,大舅早早就挨了大舅妈一脚,大舅哎呀了一声。其实大舅妈一夜都没有睡觉,她想了一夜,终于想通了,决定和大舅走一趟。大舅一听高兴了。

把家里的事安排好,第三天,鸡叫头遍,大舅妈就和大舅上路了。大舅妈在前面拉着大舅,大舅跟在后面,一根棍子连接着两个单薄的身影,走在熹微的晨光里。这是大舅头一次出门讨饭,大舅的心里既激动又紧张,要是这条路子断了,他不知道今后怎么办。

两人在路上商量着,不能在本地讨饭,人家都认得大舅这个学毛主席语录的大红人,要出本县要。两人认为要往南边去,南边靠近巢湖,水头好,收成好,人大方,好讨点;北方多高岗地,水头差,收成歉,不好讨。

他们一直往南走,渡过了两条河,翻过了三座山,天黑时,到了一个小集镇上,两人找了一个草堆,在背风处窝下,过了一夜。

第二天,两个人来到一个村子开始讨饭。

大舅妈拉着大舅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大舅用手扶了一下人家的墙壁,是砖墙,这是一个富裕人家,大舅就开始唱门歌:砖瓦房,好敞亮啊呀。第一句拖了一个长音,是为了思考下句,接着后面的便如行云流水:你家人精神,财气旺啊呀,我家贫呀上门讨把米,请大哥大姐帮个忙。

大舅的声音响亮,所有的歌词都是临场发挥,带着歌的韵,蘸着方言的尾声,屋里的妇人高兴地捧了一把米,大舅妈赶紧把口袋挣开,妇人把一把白米放进了布袋里。这是第一把白米,放在口袋里弱弱的,看不到一点体积,但大舅妈提在手上,却是沉甸甸的,这是一条活路啊。她抬头望了一眼这个妇人,妇人圆圆的,有着火色的脸,一下子就刻在了她的心上。

大舅妈领着大舅又到一家,大舅用手一摸是土墙,大舅唱:这家人,好善良啊呀,种地好内行,三年翻了新房。我家贫呀上门讨把米,请大哥大姐帮个忙。

男人笑哈哈地抓了一把山芋片放进大舅妈的口袋里。

很快,他俩的后面跟起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一家一小段,一个村庄很快就唱完了,孩子们目送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还有些淡淡的失望。

一天下来,大舅的嗓子都唱哑了。大舅妈的口袋里了装满了各种粮食。大舅要扛在肩上,大舅妈心疼大舅坚持自己扛着。

两人在小集镇上找了好几家旅社都因为住宿太贵而放弃了。最后找到一家私人小旅社,价钱便宜,但这家小旅社是为南来北往的猪贩子准备的,屋子里充满了尿臊味,被子头充满着烟味脚汗味,但两人顾不得这些住了下来。

两个人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大舅当年成为红人的事。

大舅妈说,你那时候多红,红得发紫啊,没想到今天我们一起讨饭了。

大舅苦笑笑说,那些天,人天天踩在云头上,晃晃悠悠的,心里没底。

两个人说说笑笑,就忘了猪的尿臊味,身上也热乎起来,倒头就睡去了。

天一天比一天冷起来,阴沉的天空,终于下起了大雪,不能出去乞讨了。两人只有吃着讨来的那点粮食,布袋子眼看着就要见底了,雪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舅妈开始想家了,不知道孩子们在家怎样了,不知道雪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大舅说,不能回去,回去了怎么办?马上冬天一过,就揭不开锅的。大舅妈终于留了下来。

雪终于停了下来,两人赶紧出门去乞讨。大雪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抬眼一望,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着,大舅妈在前面走,大舅拉着棍跟在后面。雪地上,偶尔可以看到出来觅食的鸟的脚印,鼠的脚印和不认识的小兽的脚印。路上没有行人,两个乞讨的身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显得乍眼。

咚的一声,大舅掉进了一个雪坑里。原来,这是一个地头的土坑,被雪覆盖住了。积雪一下子从头顶塌陷下来,埋住了大舅的半个身子,大舅疼得叫了一声。大舅妈回头一看,不得了,赶紧把大舅拉了上来,大舅成了一个雪人,大舅妈赶紧给他打身上的雪,但大舅蹲在地上起不来了,他的脚崴着了。

大舅坐在雪地上,痛得呲牙咧嘴的,大舅妈赶紧给他揉脚,急得没办法,要是不能走路了,在这冰天雪地里怎么办啊?大舅想不能给大舅妈增加压力,他忍着痛,站起身,说,没事,然后,一瘸一瘸地上路了。

中午,走到了一个村子,这是一个大村子,他们先从村西头讨饭。讨到一户人家的门前,这户人家是青砖小瓦的房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大舅张开嗓子刚唱一句,从大门里走来一位挽着髻的身材瘦长的妇人,她大声地呵斥道,干啥哩,干啥哩。

大舅说,我是要饭的,家里不是揭不开锅,我们怎可能跑出来受这个罪。

妇人说,你们这样卖嘴皮子的人,我可见多了,快走快走。

大舅就来了气,说,我走还不行吗,不要人前笑人穷,谁家没有困难的时候。

妇人一听更不高兴了,她手指着大舅尖声道,你这个瞎子,我跟你说话都嫌脏了我的嘴。妇女的嗓门越来越大,还带口号了(骂人)。

大舅感到很伤心,这么大还没被人骂过哩。大舅妈也气得浑身发抖,要上前对骂,大舅用手挡了她一下,阻止了大舅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出乎意料,村里的人反而帮起了大舅,悄悄地劝他们离开,说这个妇女是村子里最泼皮的,不好惹。

两个人走开了,但泪水却往肚子滚,他们继续在村子里乞讨。

有一户人家在煎油饼,浓烈的香味从屋子里飘出来,大舅到门口一站就唱起了门歌。

家里有一位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的,穿着花棉袄,两条辫子搭在肩上,一看就是一位学生。她还没听过门歌,大舅唱起来,她听得很高兴,就从锅灶上搛了两块豆饼子送过来。这么多天了,两人吃饭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肚子里更没有油水,吃起这两块豆饼子,像过年一样,两人狼吞虎咽地把豆饼子瞬间吃完了。

小姑娘笑着问,好吃不好吃啊?

大舅感叹地说,伢子,这是好东西,怎能不好吃哩。

两人正要走,小姑娘又去拿了两块豆饼子送过来,两人不愿意接了。

大舅语重心长地说,伢子,我们是讨饭的,但不贪,你给我吃多了,大人会不愿意的。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感到很奇怪,还有给东西不要的讨饭的,没见过。

这时,小姑娘的母亲也走了出来,说,大哥,孩子的心意,她能想到,就对了,我家孩子善意,你们就吃了吧。

吃完了饼子,小姑娘问,你们讨饭可有地方住的?

大舅说,没有。

小姑娘说,雪这么大,你们没有住怎行。

小姑娘和她妈妈商量了一下,对大舅说,我家后院还有一个地震棚,是干净的,你们如果不嫌弃,可以住。

这可解决了两人的大问题,大舅和大舅妈高兴地说,你们是菩萨心肠啊。

地震棚虽然小,但里面干燥,清爽,外面有几个小洞,北风呼呼地往里面灌,妇人就抱来几捆草来堵上,又抱来一些干净的稻草铺在地上,找来一床厚被子。晚上,两人睡在干草铺上,全身舒坦无比。

日后,两人才知道,这是一个大户人家,虽然家里成份不好,但家教好;小女孩的爷爷现在在台湾,奶奶信基督教,去年去世了,一家人受到他们影响很大。

第二天,大舅知道这户人家的小男孩每到晚上做作业时,都冷得直跺脚。

大舅说,明天,我给你编一个站窝,你就不冷了。站窝是用结实的草打成粗粗的绳子,一层层地编成一个一人高的圆筒,然后,在一尺高的地方,插上几根棍,底下放烧着的烘盆,人站着上面,热量一点跑不掉,非常暖和。

编站窝是一个技术活,这个是大舅眼还没瞎时学会的。这个草编的东西,有一人高,里面还要站一个人,编不好,站窝会东扭西扭的,或者人一站上去,就会塌下来。因此,一般人编不好。

夫妻俩都感到奇怪,这个瞎子还会编站窝。

两天后,一个结实漂亮的站窝编好了。黄色的站窝,还散发着稻草的清香,放在屋子里,简直就是一个工艺品。小孩子喜欢,大人也喜欢,一家人很高兴,要给大舅米,大舅坚决不要,说,我们谢你们还来不及哩,花点手工算啥。

大舅会编站窝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了,其他人家也来要大舅编站窝。大舅忙了起来,大舅妈就在一旁打下手,做饭。人们常问大舅是一个瞎子怎么学会编站窝的,大舅就把眼怎么瞎了的故事又讲了一遍。

一忙起来,两个人就连天带夜的赶,好让这些孩子们在冬天里不受冷。大舅一丝不苟地编着。编站窝要用力勒紧每一节草绳,这样一圈圈地编下来站窝才结实,如果力用少了,站窝便会软塌塌的。大舅每用力编完一段,就用手按按,如果不结实,就折掉重来。编完后,再用手把站窝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摸,如果有草头露在外面,就用剪子剪掉,直到光光的。然后,才满意地交给人家。大舅每编一个站窝,人家付二斤米作为工钱。

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大舅编的站窝了,大家都在传说着大舅的好手艺。大舅的双手已磨出了几个大大的血泡,痛得夜里睡不着觉,他准备不干了。第二天一早,有一个男人背着稻草找到窝棚里,要大舅编一个站窝。大舅为难了,但乡下有一句谚语:宁冇一村,不冇一户。大舅就让那人把草丢下再说。

后来,有人告诉大舅,这个站窝是村西头那个骂你的妇人家的,大舅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大舅妈怒气冲冲地说,不给她编。大舅沉默了半晌,还是起身摸到那捆草开始打草绳,这让大舅妈很不理解。

大舅妈用力打掉了大舅的手,说,不吃馒头争口气,我们不缺这点米的,说到那个泼妇我的心还堵得慌,不给她家编。

大舅说,你吃了这户人家的煎豆饼了吧,你住了这户人家的地震棚了吧。

大舅妈说,这和那泼妇有啥关系。

大舅说,我们又不认识人家,人家为什么给我们馒头吃,给我们地震棚住呢?

大舅妈不说话了,不知道大舅这是啥意思。

大舅说,古人讲,人心要向善,做人要根本,我们是善的,就要做。你想想,一个人肚子里装满了仇恨,就是装满了毒药,会把自己毒死的。大舅顿了顿,用手抹了一下深陷的眼眶,又说,人做了点好事,不要怕吃亏了,菩萨会看到的。

这么多年来,大舅妈对大舅是理解的,大舅为人善良,虽然不识字但识事,脑子里想的东西多,她知道大舅要做的事,是拦不住的。但大舅妈心疼大舅,她从自己的内衣边上撕下一块布条,把大舅的手拿过来,缠了几道。

两天后,大舅把站窝编好了,大舅手上的布边,已沾上了块块鲜红的血迹。村西头的妇人收到站窝后,感动得不得了,亲自过来,道歉说,大舅是一个好人,那次骂他们不对。她还背来十几斤米,一定要大舅收下。大舅说,和大家一样只要两斤米,多一粒都不要。妇人没想到这个盲人讨饭的,还有着如此的傲骨,惊得她没有了话语。

这个冬天雪虽然下得很大,但大舅却编站窝挣了两袋大米。不久,两个人扛着两袋大米回来了,这个冬天就好过了。

5

转眼数年过去了。

大舅家的大老表高中毕业了,回到村里种地。大舅和大舅妈商量,这个伢秧子,干活会干坏了身体,现在还没有讲媳妇,不能这样让他干。

大舅和大舅妈在地里干活,让他在家里喂猪烧饭做家务,村里的人就笑话大舅,把大老表当个女伢子在家养。

大老表写得一手好字,村子里许多人家的中堂都是他写的。那时写中堂也简单,就是在一张大白纸上,写上一首毛主席诗词,然后往墙上一贴,主要是为了挡住堂屋中间斑驳的泥墙。

大老表字写得好,村子里的小学就常请他去写写标语,刻刻卷子。那时没有电脑,学生们的考试卷都是用手在腊纸上刻的,大老表刻得一笔一画,十分工整,像印的一样,让人看了舒爽。

不久,校长就给他透露了一个消息,乡里的小学缺教师,决定要从回乡的青年学生中招聘一个人。大老表报了名,经过层层筛选,最后只剩下他和乡供销社主任的儿子了。供销社主任在乡里也是一个有头面的人物,大老表怎么和他相比哩。眼看就要名落孙山,大老表急得天天在家唉声叹气,仿佛人生的路走到了尽头。

大舅宽慰大老表不要急,搞不上也有饭吃的。大舅的心里其实比大老表还急,但没有办法啊,一个盲人怎么能和一个乡供销社主任的关系相比呢?

很快到了冬天,乡里要兴修水利,几个村子的人集中到一起挑一口水塘,这个塘叫大官塘,下游是一大片农田,就靠这个大塘灌溉,因此,大官塘很重要。

大舅家也要出一个劳力,大舅就自己去挑泥。

年少的小五老表在前面牵着大舅,大舅把一担担沉重的泥土挑到堤上。大堤在一天天增高,上坡的难度大了,挑担子行走的速度慢下来,坡顶上的人便稀少了。

大舅一担担地挑着,没有一次掉队,也没有一次要特别照顾。

这天,大舅正把一担土挑到堤坝的顶上,县里领导来工地上检查,看到一个盲人在参加劳动,很感动,就上前拍拍大舅的肩说,盲人啊,你也来挑塘啊。

大舅停下来,多少年了,大家都喊他瞎子,这个人喊他盲人,大舅的心头滚过一阵温暖,凭直觉,他觉得这是一位有文化的人。大舅回答,是的,领导。

为什么要挑这个大塘啊?县长继续问。

我们这里是高岗地,每年为水发愁,我们救天不如挖地,挖出一个当家塘,胜过十个老天爷。大舅的心思转动了,顺口说了一句大实话。

县长说,这个盲人说得好。

乡长在一旁听了,也很高兴。

第二天,全县的大喇叭里都在播着记者采写的通迅:一个盲人战斗在工地上。

大舅一下子在工地上红了半边天,大舅是经历过****的,他不喜欢这样,提心吊胆地生怕又惹出什么事来。

第二天,乡长特地找到了大舅,大舅正挑着一筐土在小五的领着下健步如飞地往河堤上走,待大舅把土倒下了走过来,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盲人,我看你来了。

大舅说,啊,乡长呀,你工作那么忙,还来看一个瞎子,谢谢了。

乡长说,盲人,你昨天说得好啊。你怎么想起来说的那几句话,精彩啊,今天大喇叭都在播你的事迹,你听到了吗?

大舅说,乡长,道理不是说的,是明摆在那的,大喇叭的声音我听到了。

乡长又指着领路的小五说,这个小伢子是你家的吗?

大舅说,是我的五儿子哟。

这时,乡长才了解到,大舅并不是天生的瞎子,他懂得多哩,乡长说,你家里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到乡政府来找我,我姓谢。

大舅说,谢谢乡长对我一个瞎子的关心。

乡长走后,大舅又开始挑土,挑了几担土后,想起大老表民师的问题,大舅心里忽然一亮,这是一个机会,明天就去找乡长说说看。

晚上,大舅从工地上回到家里,就把自己的想法给大舅妈说了。大舅妈说,那行吗,人家当官的说的是官场上的话,不要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张罗着开染房。

大舅说,不能这样想,这样又不行,那样又不行,老大的事不就黄了?有一点法子我们都要去找找看,不能放弃。这事等不得,夜长梦多,马上就要去找。

第二天傍晚,大舅在小五的牵着下,到乡政府找到了乡长。乡长也刚从乡下回来,正在屋内歇息着喝茶,见河地上的盲人来了,立马站起身,说,盲人啊,你来了。

大舅拄着棍站在屋子里,笑着说,乡长,前天你在工地上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你,我欢喜得不得了,一想还真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说,就找来了。

乡长起身,把大舅让到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坐下,又一杯水放在大舅面前,又倒了一杯水,递给站在旁边的小五,然后坐下来说,听说你过去是一位典型哩。

大舅说,别提了,那时家庭困难,只是想混碗饭吃,哪知道搞出了那么大的事,把祖宗的脸都丢完了。

乡长说,这不怪你,那个时代就是这样的。

两人聊了一会天,大舅就把大老表想当民师的事给乡长说了。

乡长听了,半天没有作声。大舅想可能不行了,便赶紧烧了一把火,响亮地说,乡长,你说句话,你是一乡之长啊,能帮上忙,一定给我帮一下,孩子前途没了,我的眼睛就又瞎了一次;如果帮不上忙我也不怪你,我们无亲无故的,你一顿饭也没吃过我的。

乡长听了大舅的话,心里动了一下,坐在桌子前挠了挠头,眼前这位盲人真是遇到难事了,他也想给这件事帮帮忙,但这确实是棘手的事。乡长说,民师的事,我知道,但这也确实是一个难办的事,你一个盲人找到我的门上来,我肯定要当回事办,但要研究一下,如果能办成你也不要谢我,如果办不成你也不要怪我啊。我们都无亲无故的,全凭共产党的作风。

大舅说,共产党好,我们群众最相信共产党。

乡长把大舅送出了院子,小五拉着大舅在路上走,大舅问小五乡长的反应。小五说,乡长不都跟你说了吗?大舅说,我不要你讲乡长给我讲的话,我要你讲讲乡长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小五就慢慢地回忆着,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小五讲完了,大舅停下脚步,拄着棍,沉默了半天,他长叹一声,我的双眼无路了,我的儿子也要无路吗?

大舅回到家,大舅妈忙问情况怎样,大舅半天没有作声,大舅妈生气了,说你死人啦,怎么不说话。大舅说,说啥呢,不说了。大舅的喉头是颤抖的,他是在自言自语,又是在追问自己。大舅妈着急地说,好事孬事都要说呀,你搁在肚子里,神仙也不知道啊。大舅用手中的棍子敲着地面,发出嗒嗒的声音。大舅说,听天由命吧。大舅妈懂了,也跟着叹息了一声。

过了一段时间,民师张榜公布了,一张大红的纸贴在乡供销社的门墙上。这天正好是赶集,来看的人一拨一拨的,村里人在上面看到了大老表的名字。有人高兴,有人骂不公平,人家就指着大老表的名字说,不公平?这伢的父亲是一个瞎子,能找谁啊,人家不也搞上了吗?

大老表被录取了,大舅知道这是乡长帮的忙,这个萎靡的家庭一下子振作起来了。

秋天开学,大老表就要去报到了。

这天上午,剃头匠来了。乡村的剃头匠都是包户头的,每半月夹着一个布裹着的盒子来村子转一次。剃头匠是一个年轻人,他把灰色的围裙朝他的身上一披,操着推子就开始按过去的老头型推起来。大老表说,剪一个小平头。大老表无数次地看到城里的青年剃着小平头,把白色的衬衫塞进蓝色的长裤里的形象。现在,他也是公家人了,他要和过去告别。

剃头匠把推子忍了一下,接着又开始推起来,黑黑的头发从头上不断地掉下来。剃头匠说,过去的头型不好看了?大老表说,嗯,朝代都能换,头型还不能换?大老表口气讲大了,剃头匠说,有出息的人,不在头发上下工夫,要在头脑上下工夫。剃头匠这一句话,使大老表感到震惊,一个乡村小人物,也有思想哩。

剃了小平头的大老表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散发着青春炽热的光彩。

大老表从此开始了教书生涯。

6

大舅家的五个老表都长大成人了,一个一个杵着像一杆枪。大舅面临的一个问题,是怎么给这些孩子成家,不能一家都是和尚啊。但大舅家仍是贫困的,几间破草房子,一个人分一间都不够,谁家会让女儿往火坑里跳呢?

村子里,和老表们同年相仿的人都成家了。

大舅和大舅妈商量着,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乡下的规矩,成家要先从老大开始,不能跳着来。大老表虽然当上了民师,但住在家里,吃在家里,跟一个农民没什么两样。

村子里有一个人,要给大老表提亲,姑娘腿有点瘸,但人长得不丑,干活不耽误。

大舅想了想,我儿子可是一表人才啊,但眼下也只能这样,不能让他挡着下面的小弟弟们。

大舅还是无奈地同意了。

中午留下媒人吃饭,大舅妈把吊在梁上的竹篮子用叉子挑下来。篮子上盖着一块老粗布,上面已落了一层细细的灰,大舅妈揭开土布,底下有一块腊肉,已经有点发黄。大舅妈取出来,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放到盆子里把腊肉洗干净,切成肉片,盛到一个粗瓷碗里,放到饭头上蒸。一会饭熟了,冒出浓浓的热气,夹着肉的香味,闻得人的食欲就上来了。

媒人吃过饭后就回去了。过了几天,媒人回话来了,她很不好意思,说话吞吞吐吐,大舅就知道没戏了。大舅说,大嫂你照直讲,有什么讲什么就是了。

媒人说,人家一听说你家伢们这么多,父亲还是一个瞎子,怕丫头来了受罪,就不愿意了。

这给大舅打击很大,我家标标致致的一个儿子,没嫌弃她,她倒嫌弃我家来了。

接连讲了几个女孩子,都没有成,大舅和大舅妈更加着急了。最后,大舅放出话来,把儿子们对外招,招就是入赘的意思,在当地不是走投无路了,一般人家是不愿做这样的事的。

首先是大老表,来提亲的是邻村一户人家,家里养了个女儿,想招一个女婿上门,做做农活,把这个家顶起来。但这户人家也是贫困的,住着几间低矮的土墙草房子,家里分的地倒还多。大舅和大舅妈就商量着,大老表过门去,是要受好多苦的,但也没办法,还是答应了,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婚期到了,大老表就到女方家去了。那天,大舅把大老表叫到跟前来,大舅先是用手摸摸大老表的头部,然后摸到他的身上,摸到双腿,直到摸到脚上的一双皮鞋,大舅一双手才停下来。

大舅说,伢子,老子好多年没摸过你了,也不知道你长成啥样了,今天一摸才知道你确实长成一个小牯牛了,不能老圈在家里了。伢子,人家父母和自己父母一个样,一定要孝敬人家,不要分外,人家老夫妻俩也是苦路上的人,我眼看不见,但听说过。

大老表听着,眼睛里满是泪水,他说,我会做到的,我不会学猪的。

大舅拍拍他的肩膀说,伢子,去。

大老表走了。

大舅妈好多天就在家里一个人闷闷地哭泣,她不能看邻村那个方向,一看那边,头就晕眩。

过了几天,大老表回门了,领回一个漂漂亮亮的媳妇,大舅妈才笑了起来。

接下来是二老表,二老表刚从学校毕业回来,就有人上门来提亲了,二老表入赘的这户人家,老夫妻俩的孩子都在灾荒年头饿死了,后来抱养了一个女儿,也想招一个女婿上门养老。

二老表的亲事,也很快达成了。

到了三老表,家里好过多了,大舅对他说,伢来,这下就看你的了,你一下要扭转过来,不能再给人家招了,否则祖宗的人给我丢尽了。

三老表学了一个瓦工的手艺,在外面给人家盖房子。

一天,三老表和几个瓦工在一个叫王大郢子的村里盖房子,主家的一个小姑娘给三老表打下手,一群人说着粗话,开着粗俗的玩笑,常弄得小姑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小姑娘发现,只有三老表人实在,不吱声地干活,而且话也是轻声细语的,中听。小姑娘就越来越喜欢给三老表当下手了,给三老表拎灰桶,递砖头。

三老表也发现这个小姑娘的可爱,刚下学的孩子,要不是家里困难,怎能干这样的粗活。三老表处处照顾着她,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一次,小姑娘递砖时,三老表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的手一瞬间像过电了一样,颤动了一下,又迅速地分开。

吃过晚饭,两人相约来到地里,夏天的地里到处都是青蛙的叫声,蝈蝈的叫声,两个人坐在山芋地的田垄上。山芋的秧子像桶里溢出来的水向四处漫延着,不远处有一棵椿树,树冠像一把少女打开的遮阳伞,月光从枝叶间渗下来,似乎更加白了。

两个人坐在一起,先是没有话说,说着说着话就多起来了,最后,小姑娘就依偎在三老表的怀里。

三老表说,我家里很穷,我不能害了你。

小姑娘没想到三老表这么坦率,真诚地说,我不怕,只要你对我好就行了,我们有两只手还能穷下去?

三老表把她搂紧了,生怕她像露水一样一碰就没了。

几天后,房子盖好了,瓦工们也各自散去。

这次三老表回来,却是两个人,那个小姑娘跟他来了。这可是一件大事,大舅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大舅说,我们家虽然想要媳妇,但要人家姑娘同意,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大舅问三老表可把家里的情况给姑娘说了,三老表说,说了。大舅又慎重地把姑娘叫到跟前说,伢子,我们家里穷啊,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不强迫你成亲。姑娘说,我就认准了,我愿意,不后悔。

大舅对三老表这次结婚很重视,因为这是家里第一次举行婚礼,一定要隆重,再穷也不能搞得马马虎虎。

择了一个良辰吉日,大舅把家里的一头肥猪杀了,请来集镇上最好的大厨,买来柴火,支起大灶,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开始了。

一早,鞭炮就炸开了,红色的纸屑把大舅家门前的场地铺得一片红火,新房的床上,铺着龙凤呈祥的被子,窗户上,贴着红红的双“喜”。婚礼按照农村的习俗,一样不少地进行着。

全村的人都来了,远近的亲戚都来了,三老表的婚礼一直热闹了三天,这是全村没有过的。

婚礼过后,大舅开始想一个问题,姑娘家的人肯定会找上门来,肯定有一场麻烦,怎么办?大舅想到了我。

我高中毕业在家喜欢舞文弄墨,已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了几篇散文短小说什么的。村里的人都叫我记者,其实,我的理想是当作家。他们搞不懂作家与记者的区别,在他们的眼里,记者是最有能耐的,所以就叫我记者。

大舅就找到我,让这个记者外甥给想想办法。我和大舅坐在一起商量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最后,大舅说,让我写一篇文章,在报纸发表。写文章,我不怕,但能不能发表,我心中一点底也没有,我说试试看吧。

我找来当地的晚报看,当天晚上,我就写了一篇三百字的社会新闻:《金凤凰爱落贫困户》,把女方的高尚感情歌颂了一下。第二天寄到了晚报社。这个时期,国家正在倡导婚姻新风。这篇稿子正对上宣传口径,很快就登出来了,还配了一个插图。我看了,很高兴,也算交了差。

稿子登出来了,能不能有作用,我们还是不放心。

过了不久,女方家人找来了,他们不但没有闹事,而且还很客气。大舅请他们吃了喝了,临走又送给他们该送的礼物。两家人就这样成了一对好亲戚。

后来,才知道化解这场危机的,还真是我写的那篇报道。

当时,姑娘家的人听说女儿被三老表带走了,很怒火,纠集了一些人,要来大闹一下,出出风头,没想到报纸把这件事登出来了。报纸在乡亲们的眼里,是最有威望的。女方家里人商量,这事报纸都表扬了,不能乱来,就认了吧。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三老弟的婚事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大舅的家庭,终于一步一步地从艰难中走了出来。

7

晚年的大舅和大舅妈生活应当是幸福的,几个老表也孝敬他们,老表们靠自己的勤劳,有的住在城里,有的住在集镇上,但他们时时回来看望两位老人。

作为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大舅对土地还是十分依赖的,他们把大多的田地都转让给劳力多的人家种了,自己留了几亩好地种。大舅说,权当锻炼身体了,歇在家里着急。

晚年的大舅生活十分安详,吃完饭,大舅妈就拉着大舅的手,到外面散散步,两人边走边说着地里的庄稼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塘里的水还有多少等等。村子里大事小事,大舅都安排随份子,村子的人家就说,你们两位老人可以免了。吃份子饭,一般一家是两个人,大舅不愿意去,说自己看不见,坐在人家桌上吃相难看。每次都是大舅妈一个人去,大舅妈吃饭时,就用纸包两块肉或丸子带回来给大舅吃,把人家办事的场面讲给大舅听。大舅一样的高兴。

到了春天,一天,大舅妈扛着锄子,下油菜地里锄草。

春天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地里的油菜见风就长,碧绿的叶子伸展着,在微风中轻轻地颤动着,像一只只小手拉着大舅妈的裤脚,抚着大舅妈的布鞋,有的油菜已长出细细的苔了,再过一段时间,这田地里就是遍地的黄花了,那是乡村最美丽的季节。

大舅妈在油菜地里干活,很舒坦。锄了一会草,身上就热了,她把薄的棉袄敞开,继续锄。青草都长在油菜棵的旁边,大舅妈要用锄头轻轻地锄去,有的草长在油菜棵的里面了,就要弯下腰去,用手薅掉。

大舅妈在菜地劳动着,一块地很快就锄到头了,于是她坐到田埂上歇息一下。田埂上开满了绿色的黄色的小花,有几只野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

邻居在旁边一块田里锄地,她对大舅妈说,你家的油菜长得好啊。

大舅妈说,今年的天气宜油菜,你家的油菜长得也不错。

邻居说,我家油菜少浇了一遍化肥,差点。

两人说说笑笑,大舅妈又下地锄油菜了。锄到中途,大舅妈弯腰薅了一把草,一直腰,脑子一黑,叫了一声妈呀,就倒在地里。

邻居见大舅妈没有了声音,抬起头来一看,大舅妈已倒在地上,感到事情不好了。跑过来一看,大舅妈已不省人事,赶紧喊人来。

大舅妈倒在菜地里,油茶的叶子在风中拂动着,有几片叶子就在她的身上和脸上。几个人把她扶起来,背到身上,大舅妈的身下,没有压到一棵油菜,那些稚嫩的菜苔,轻轻一碰就折断了的,大舅妈倒下的一瞬,是有意避开了油菜吗?不得而知。

几个人把大舅妈背回了家。

大舅一听到大舅妈病倒了,就慌了起来。村里的人帮他找来医生,打电话给在外面的老表们。

医生来了,诊断是脑中风,救过来的希望不大,即使救过来,也是半身残废。

老表们赶回来,他们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也束手无策。

三天三夜,大舅守在大舅妈的床边,轻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和她絮叨着往事。大舅抚着她的身子,感觉着大舅妈的肚子在一天天的鼓胀,这是吊进去的水排不出来的缘故,大舅想,这样下去,大舅妈还不被胀死?大舅抚着大舅妈的手,大舅妈的体温在渐渐地散去。绝望像万箭在穿透着大舅的心,他的心一天天地碎了下来。

大舅妈还是没有抢救过来,两天后去世了。

大舅拉着大舅妈冰凉的手,大舅妈的手就是大舅的双眼,他们走路拉着,干活拉着,大舅对这双手太熟悉了,年轻时,大舅妈的手是柔软的,现在是粗糙的。大舅一声声地哭喊着,死的该是我这个瞎子啊,你有一双眼睛活着多好啊。你不该死啊,让我替你死啊,老天啊,你这不是断我的路吗?能不能拿我的命把你换下来啊。

出殡了,这是一场骨肉分离。大舅的手紧握着大舅妈的手,死活不分,我的母亲要把大舅的手掰开,但掰不动,大舅皮包骨头的手像铁铸的一样坚硬。我的母亲只有打他的手,把大舅的手打得通红,他还是不愿松开。母亲哭着劝大舅说,你放开呀,大嫂要上路了,你要让她走啊,你留不住她了,她走了,你还要活啊。母亲和几位邻家妇人用力扳着大舅的手指。先是扳大舅的拇指,然后再扳食指,这样大舅的手就没有力量了。大舅的手终于松开了,他的心也一下子从悬崖上坠落下来。

几位年轻人一用力,把大舅妈从门板上抬进棺材里,只听叭叭几声,大舅知道棺材盖子被钉上了,屋子里亲人的号啕声一下子冲了起来,仿佛要顶开屋顶。鞭炮响起来了,一阵零乱嘈杂的声音,大舅妈被抬出了屋子。

天啊——大舅凄惨地叫着,双手在空中乱抓着,然后撕扯着自己的胸膛,他哭喊着,伢子妈啊,你走了,你怎舍得丢下我啊,伢子妈啊,你走好啊,你是一个好人,你走到哪里都不要怕啊,过几年我就找你来了。

大舅妈去世了,大舅像被抽去了筋骨,软塌下来,头发也渐渐地白了。

大舅的身体一天天瘦弱下来。不久,大舅病倒了。

大舅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起来,大舅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但大舅最担心的是自己死后,儿子们把他送火葬场火化了,这让大舅接受不了。

一天,大舅把几个老表叫到床前说,我死了,一定要埋在祖坟里,不要拉去烧了,这是我这一辈子托付你们唯一的一件事。

老表们有点为难,现在上面都在宣传火葬了,大舅死了,是要办一下的,吹吹打打,又是吃饭,又是烧纸的,哪能瞒得住。

大舅猜出了他们的心事,说,我死了,不要办,夜里偷偷拉出去埋了,就行了,你前村的大爹死了,不就是这样搞的。

老表们想想,这是个办法,也就答应了。

老表们要带他去城里看医生,大舅坚持不去,他说,把钱花医院里没用,不如用这钱做一口上好的寿材(我们这儿把人活着做的棺材,叫寿材),也就尽孝心了。

老表们拧不过他,商量了好几次,决定给大舅做一口大寿材。

老表们凑好了钱,到集上买了最好的木材,请了邻村的老木匠,来家做寿材。这天早晨,老木匠带着徒弟来了,围着这几棵大木头看了看,咂咂称赞,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寿材和棺材,没见过这么好的料,大舅听了心里乐滋滋的。

几天后寿材做好了。寿材披着红布被抬进了大舅的屋内。顿时屋子里溢满了木头的香气。大舅很喜欢闻,他每天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摸一下寿材光滑的木板,上上下下地摸。木头在他的手里,仿佛有了对话,木头说,你放心吧,我是你最亲的人。大舅说,你来了,我就不怕死了,最后还是我俩睡在一起。

大舅睡得稳了,吃饭也多了,身体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可以拄着棍下床活动了,村里人都说是寿材冲喜冲好的。

大舅把觉得值钱的东西都放在寿材里,如老表们带的糕点,冬季换下的衣服,夏季不用的棉被。大舅觉得把这些东西放在里面,才是安妥的。

这年夏天,雨水非常的大,河里塘里,白浪滔天。

雨停下后,天又出奇地热,大舅光着脊背,与几位老人坐在树阴下聊天。树头上,知了在拼命地叫着,声音像从树冠里往下砸,让人受不了。空气里到处热烘烘的,让人烦躁。大家不停地摇着芭蕉扇子,但身上的细密的汗水还是涔涔地往下流着。

这死天,要人命哩。

老天不要人活了,好多年了,哪经过这样热的天?

这天中午,几个放假的学生,在村外的大沙河里洗澡,忽然落到水里,村里的青年郭强正在旁边排涝,听到喊声,便丢下农具下水救孩子,结果救上来两个后,再下去救第三个孩子时,因为体力不支,被漩涡卷走了。

郭强的尸体是在下游二公里处的河湾处被发现的,打捞上来时,已经全身发白,划满了伤痕。村子的人,都为郭强的死而悲痛万分,特别是那几个被救小孩子的家庭,决定要好好安葬郭强。

大舅拄着棍去郭强家,郭强的父母拉着大舅的手哭得死去活来,说大哥啊,我家的天塌了,这日子往后还怎么过啊?

大舅听不得别人哭,几滴浑浊的老泪,从深深的眼窝里落了下来,大舅说,郭强这个伢子好啊,是英雄,往后村里人都会帮你的,不要怕哩。

炎热的夏天,郭强的遗体不能放。村里长辈的人说,郭强是救人死的,不能把他烧了,但立即下葬,哪有棺材?现做是来不及了,村里的长辈们都在为这件事操心,安排几个年轻人跑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去买,也没有买到。大家都在叹息,怎么好人就没好报哩,难道真要去烧了?

大舅坐在旁边没有作声,大家忙昏了头,谁也没注意到这个老人在叹息,只听他站起来大声地说,不要跑了,就用我的棺材!这么好的伢子救人死了,还能让他在那火炉里烧受罪吗!

大舅一声吼,让树阴下的人们吃了一惊,大家朝大舅围拢过来,有人怀疑地问,你刚才说啥?大舅说,我的寿材给伢子用!

大家知道大舅有寿材在家,但谁也不好意思提,他的年龄这么大了,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现在,大舅自己提出来了,大家心头都捏了一把汗。

你同意了?

我同意。

你儿子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我的寿材我作主,你们去抬。

郭强的父母当场跪下来就给大舅磕头。

村里的人来抬大舅的寿材了,打开寿材的盖子,发现里面装满了东西,大家一一搬出来,放好在大舅的床头。

大舅把寿材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摸到寿材的头部时,俯下身子,把头朝里面探了探,他闻到了一股松木的清香,然后,又用手拍了拍,仿佛是拍打着牲口上路似的。

有人问大舅,你要不愿意,还来得及,人家伢子睡进去,就不能说后悔的话了。

大舅响亮地说,我不后悔,人家伢子好。

放鞭炮了,寿材在清脆的响声里抬出了门。

郭强顺利地安葬了。

郭强大说,待冬季,山上的木材下来了,就从集上买上等的木材,给大舅做一口寿材,决不孬于以前的寿材,请大舅放心。

然而,冬季还没有到,有一天夜里,大舅晚上睡去,早晨再也没有醒来。医生看了,说大舅是无疾而终,是有福的,不要悲伤。

大舅一死,村里的干部就拎着烧纸来吊唁了,而且几个村干部三班倒地看着。过去上面对土葬还是马马虎虎,下半年紧张了。现在村干部也有了办法,他们用这种吊唁的办法来监督着,让死者去火葬。

我得到大舅去世的消息,也从城里赶了回去。

我还没到大舅的跟前,大老表老远就迎了上来,全身穿着孝衣,扑通给我跪了下来,一声号啕。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给来人报丧失。我赶忙把大老表扶起来,响手吹起了哀乐,门前坐着全村的男男女女,晚辈们都头戴着孝帽。我的泪水就在眼眶子里转了。

大舅躺在门板上,面上盖着一片黄纸,我揭开黄纸,大舅的嘴唇朝里瘪着,那是他的门牙过早地磕掉了。大舅那两只空荡荡的眼窝豁然呈现在我的面前,我凝视着,这双眼睛对大舅来说是虚无的,他是用心在体验和摸索这个世间,他两只空荡的眼窝像两座雄伟的山谷,一生的苦难、善良和坚韧,长成了悬崖上的风景。我把手伸进被子里,摸摸大舅的手,他拄了一生拐杖的手,硬而冰凉。

我喊了一声大舅,忍不住泪如雨下。

守了两天的孝,大舅还是被送去火化了。我和几位老表抬着大舅的遗体往车上送,几个老表几次哭软了身子,一声声地哭泣着说对不起大舅,叫大舅在天上不要怪他们,他们也没法子。

车子拉着大舅走了。

大舅真的离开我们了,他再也不能给我说往年的旧事了,我决定要给他写一篇文章纪念他。

同类推荐
  • 红酥手

    红酥手

    从银行出来,秦美丽直接去了“心远”茶行。上个月这家店还在装修,这个月就开门迎客了。秦美丽一进门,两个年轻的服务员立刻迎了上来。她们向秦美丽介绍店里的主打产品——武夷山“大红袍”。这些每斤价格在600元以上的茶叶盛在圆形、方形等扁平的铁盒子内,按照不规则的图形摆在深黄色的木头格子里。
  • 宫本武藏全传(全集)

    宫本武藏全传(全集)

    宫本武藏,日本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日本战国时代末期至江户时代初期的剑术家、兵法家、艺术家。在日本人心中,宫本武藏是强者,是智者,是哲人,是武术家,是永远的胜者。一直以来我们只读了《宫本武藏》的二分之一。吉川英治的《宫本武藏》其实只是《宫本武藏全传》的前传,小山胜清的《宫本武藏》是它的后传,只有阅读完整的《宫本武藏全传》,才能读懂真正的宫本武藏。本书描述了剑圣宫本武藏完整一生的生命传奇,揭秘日本民族的心灵密码与文化精神,唤醒敏感、浮躁、柔弱的现代人,找回人类所拥有的强韧的精神面貌、梦想和真挚的人生追求。是现代人磨炼人生、挑战自我、超越困境的必读书。
  • 地狱的第19层

    地狱的第19层

    大四女生春雨从荒村死里逃生,精神崩溃后又奇迹般康复。自从她收到了一条“你知道地狱的第19层是什么?”的手机短信后,便莫名地陷入一个极度的恐怖、无法摆脱的地狱游戏之中。她的好友、同学在收到同样神秘短信后,接连遭遇不幸,在各自不同的游戏阶段相继GAMEOVER。于是,春雨决定亲自揭开来自地狱的秘密。美术系年轻英俊的的教师高玄闯进了她的生活,二人结伴去千年洞窟寻找暗藏谜底的壁画。当春雨内心深处对继父的仇恨快要将她的生命夺去时,高玄深沉炽热的爱却唤醒了她的梦魇。不过,地狱游戏背后的始作俑者却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 高墙内的铿锵玫瑰:女看守所长

    高墙内的铿锵玫瑰:女看守所长

    本书是著名作家衣向东在某看守所体验生活一年时间后写就的一篇类型小说,通过女看守所长王燕的亲身经历及感情纠葛,描写看守所长王燕的大女生活。这完全是正常社会外的生态群落。正义之警的宽容与心灵救赎,与犯人的感情纠葛,揭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看守所生活。读罢令人掩卷深思。
  • 不娶你娶谁

    不娶你娶谁

    中国农村题材小说,每一页都是感人肺腑的故事。《不娶你娶谁》曾被专家誉为《绣花鞋垫》的姊妹篇,校长为了从根本上解决教师娶妻难的问题,放任男教师引诱女学生。逻辑与反逻辑,使这篇小说具备了同类题材无法替代的强大现实冲击力。《风雪凌晨的一声狗叫》以其独特的视角、敏锐的思维和生动的笔触描绘了在90年代尤为显著的社会问题——计划生育。就计划生育本身而言,它与中国一定历史阶段的国情有关,控制人口有其合理的一面,但在具体的操作层面引发的各种社会矛盾,也构成了中国乡村罕见的另一种“生活”。小说中,突击队在线人的指引下,连夜装扮,准备在进村之后突然袭击。一场险象环生的伏击战中,展开了各方的矛盾冲突,“狗”成了妇女董爱萍的救命恩人。反讽的叙述对于问题的描写和揭露极为深刻,通过小说的故事化、真实性和悲剧结尾等精巧的结构方式,成功地将传统的小说结构方式与大众普遍接受的审美习惯融合起来。小说中何之为人何之为狗,层层设伏,剥茧抽丝,为风雪凌晨的那声“狗叫”罩上了神秘的、神奇的人性色彩,而曲折迷离的情节,使得小说在形式上显得更有创造力。
热门推荐
  • 我师天道

    我师天道

    命运多舛?不怕!我有仙狐师傅。美女倒追?不要!我是直男。前世姻缘?好烦!我到底该选谁。被迫女装?讨厌ò?ó还真有点感觉。邪神继承?不可能!我天性善良!毁灭世界?笑话!世界没了我怎么办?
  • 潇潇无情烟雨空

    潇潇无情烟雨空

    “院外弹的,可是《无情》?”“您步入法门多年怎么突然谈起了红尘之事?”“阿弥陀佛,你不是一直在追问那段藏海岁月?罢了罢了,我今日便娓娓与你道来罢。”
  • 嫣帝惑世

    嫣帝惑世

    意外穿越,她成了女尊王国的帝女,即将君临天下,身边还有无数美男相伴。谁说女尊就轻松了,这天下大乱的局势,这人人欲夺的皇位,她其实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光鲜亮丽,为了稳定朝市她不得不娶一名名不爱的男人,谁知却意外收获了爱情?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影后重生之男神女神

    影后重生之男神女神

    生活就像一场穿越大戏,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你会变成谁。说不定被东西随便一砸你就能变成另一个人。想当初卞思乔上一刻还是个众所周知的新晋影后,再一睁眼就沦落成了三无人员。全职助理?没了!身家积蓄?喂了狗了!名气粉丝?亲妈都认不出来了!幸好那张脸蛋还凑活,不会妨碍她重操旧业,磨刀霍霍的向着抢了她宝座的新影后冲去!(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茫无涯际

    茫无涯际

    我好像得到了幸福,又好像没有得到幸福,我这一生都被眼前所迷惑。
  • 初唐夜行

    初唐夜行

    武德七年,天下初平。李渊本认为历史会按照自己预设的方向发展,即使兄弟间偶有不合,但却不能也绝不会改变历史发展的轨迹。但这一切美好的愿景却因为一场意外的造反尽成泡沫!这一场造反被一个无人知晓的小人物平定。他,建成大唐独有的特种任务兵,战时作用堪比唐骑!他,参与策划玄武门之变,一跃挤入大内高手之列!他,促成李唐贞观盛世,似乎一切与他无关,却处处可见他的影子。一名边境战士,在和一伙毒枭战斗中被俘,本以为生命已尽,却不知这才是生命的开始!李唐王朝因为他的到来注定会更加多姿多彩!
  • 夜雪初晴

    夜雪初晴

    外表平淡内心慢热丰富的女主,外表温润如玉实则闷骚会撩的男主,这个总裁有点反差萌!而且对女性非常尊重。男女主角智商在线,而且有涵养有情商!(非爽文,重内涵,慎入。)
  • 且将此女比紫薇

    且将此女比紫薇

    记一个同事的先进事迹,工作情况和乙作态度。
  • 大道天赐

    大道天赐

    老天想让我帮他,让我由内瓦解人类!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绝世根骨,我只知道我干什么都一点通,我是天下第一的天才。我用天的,吃天的,最后却只得逆天而行。百花老祖自以为他风华绝代,却不知道,他所创大道,终点也是殊途的,他自以为是,却也不过是一个乡下人,没见过大世面。一道通天,二道御天,三道开天,四道升天,五道同天却不过是凝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