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三年初秋,紫禁城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因为十月十日是西太后慈禧的四十寿辰,人们准备好好地庆贺一番。
特别是圆明园中途停工,同治皇帝与东太后慈安、恭亲王奕、醇亲王奕譞等人总觉得很对不起西太后,所以,趁西太后大寿之机好好热闹一下,也算是对西太后的一种安慰与补偿吧。
本来,西太后一听说皇上近几个月常微服出宫逛烟花巷,就想严肃地警告皇上,以后不能让他任着性子胡闹。可是,这半个月来,为庆贺她的四十大寿,同治皇帝的确表现得很出色。作为母亲,西太后的心软了下来,她对心腹太监李莲英说:“皇上这些日子操劳庆典之礼,人都憔悴了许多,哀家实在不忍心指责他了,等以后再规劝他吧。”小李子满脸堆上笑来:“主子,皇上有您这样慈祥的母亲真幸福。奴才从小离开亲娘,从来没享受过这般疼爱。”
“就你嘴巴甜,只要你好好孝敬我,我会像你亲娘一样疼你。”
小李子受宠若惊,“扑通”一声跪在了西太后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口呼:“太后犹如小李子的再生父母,奴才一定尽心尽力孝敬太后。”
“起来吧,快去内务府问一问,寿辰喜宴准备得怎么样了。再过三天,庆典活动就要举行,皇上赏赐王公大臣、蒙满贵族入官共进喜宴。粗略算一下,估计有二百八十多人,这喜宴可要准备得丰盛一些。”小李子欢快地叫了一声:“嗻。”三天很快过去了,西太后迎来了自己的四十寿辰,皇宫里到处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就好像是过大年。十月初十上午,同治皇帝身穿崭新的龙袍,驾临长春官向生母西太后致贺。西太后满面春风,双手搀着儿子,乐滋滋地说:“皇上,额娘今日好高兴。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皇上圣明,这都是列祖列宗积的阴德。”“额娘,孩儿能有今日,全靠额娘的辅助与教导。”“只要皇上稳坐大清的江山,全国上下无灾无害、黎民百姓安居乐业,额娘也就放心了。只是有一件事总让额娘惦念。”“什么事儿?”西太后笑逐颜开,拍着儿子的手说:“额娘急着抱皇孙呀!”同治皇帝一听,白皙的面庞微微红了一下,贴在母亲的耳边悄悄地说:“皇后已经有喜了。”西太后脸上掠过一些不快,但她立刻掩饰住不快,故作惊喜地说:“太好了,皇后喜事有几个月了?”
“才三个月,明年春天才能生。不过,西太后又问了一句:‘那慧妃等人呢?娇小玲珑,多么可人呀!’朕好高兴,朕也要做阿玛了。”皇上总该常宠幸她们,尤其是小慧妃。
同治皇帝眉头一皱,西太后一看,连忙岔开了话题,她不会让一个慧妃扰得他们母子不安。西太后企图抬高慧妃在宫中的地位,只不过是想借此打击一下她不喜欢的皇后阿鲁特氏,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西太后绝对不会因慧妃影响母子感情的。
“皇上,王公大臣早该进宫了吧?”
一句话提醒了同治皇帝,他点了点头,说:“额娘,今日是您的寿辰,儿子谕令内务府安排好喜宴,今日儿要亲自为额娘斟酒,以尽孝心。”
西太后乐得合不拢嘴,她将要在众皇亲及文武重臣面前抖威风了。大清的天子亲自为她奉上酒杯,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啊!
长春宫里,西太后慈禧端坐在正座,同治皇帝率恭亲王、醇亲王、悖亲王、惠亲王等人向寿星西太后三叩头。然后,同治皇帝亲手为母亲奉上酒杯,口呼:“祝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众王公大臣附和道:“太后吉祥!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西太后笑眯眯地说:“谢皇上隆恩!”又转向众王公大臣,说:“众位爱卿免礼平身吧!”
长春宫里欢声笑语不断,歌声缭绕动听,同治皇帝谕令二品以下朝臣于午门外行贺礼,二品以上皆在宫里共享喜宴。到了下午,同治皇帝亲率王公大臣至钟粹宫,奉迎东太后慈安,两宫太后将在漱芳斋共进晚膳。晚膳后,点燃焰火、礼炮,庆贺活动将达到高潮。
东太后慈安比西太后慈禧小三岁,今年,她才三十七岁,但由于她是咸丰皇帝的皇后,位居西太后之上,所以,她一向备受朝臣的尊敬。同治皇帝虽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但她也格外疼爱,以至于同治皇帝非常愿意亲近她。今天,虽不是她的寿辰,但同治皇帝不肯冷落这位慈祥、善良的额娘。他早打算好了,两宫太后一样对待,所以,他必须亲驾钟粹宫来奉迎东太后。
东太后在漱芳斋向西太后道贺,西太后拉住东太后的手,表现出非凡的气度:“姐姐,同喜,同喜。妹妹的寿辰不值一提,皇上不过是想借机热闹热闹。皇上亲政已近两年,国泰民安,百姓宫足,这才是最值得庆贺的事情。”
东太后问:“妹妹最爱听戏,戏班子进宫了没有?”
一直立在一旁插不上嘴的李莲英后退了一步,向两宫太后来了个单腿安,回答道:“戏班子昨日就进宫了,皇上口谕,明日午后开演。”
东太后一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读书吟诗,不喜欢戏台上热闹的场面,所以,一般不陪西太后听戏。可是,今天是西太后的吉日,东太后便说:“妹妹,明日我陪你听戏,如何?”
西太后笑着点了点头。她今天好幸福,她就像天上皎洁的月亮,被众人众星拱月似的捧着!
十月十一日,两宫太后在宁寿宫用了午膳。她们打算午膳后去听戏,当时在座的还有同治皇帝、阿鲁特氏皇后、慧妃等人。
午膳时,同治皇帝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西太后以为儿子早膳用得太多,现在吃不下了,便稍劝了一下:“皇上,多吃一些!”
“额娘,朕一点儿也不饿。”
说话间,同治皇帝显得有些不安,西太后不想追问什么,只是用眼睛瞟了一下皇后阿鲁特氏。皇后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西太后掩饰了不快的神情,开口道:“等会儿都去听戏吧!皇上,朝政繁忙,这两天你应该轻松一下,陪额娘去听戏,好吗?”
同治皇帝无法拒绝母亲的要求,他默默地陪同西太后去听戏。
今日戏班子抬出了“拿手戏”——《贵妃醉酒》。锣鼓家伙一响,伶人们出神入化的表演立刻吸引了爱听戏的西太后。只见她随着曲调轻声吟唱,不时地还比画比画,她沉醉其中。当“杨贵妃”一步三晃,醉态蒙咙、娇憨欲倒之际,西太后脱口而出:“好!妙!”
东太后轻声拍了几下,以示嘉奖。
西太后转向左侧,说:“皇上,你瞧那‘贵妃’多俊呀!”
同治皇帝支支吾吾了几声,西太后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地磨蹭着屁股,西太后有些不解地问:“皇上,怎么了?”
“没,没什么。”
同治皇帝马上坐端正了。西太后见没事,就没在意了,她继续赏戏。
当宫女萍儿捧上一大串新鲜的荔枝时,西太后随口说:“皇上,你吃吗?”
无人应。
“皇上,新鲜的荔枝。秋天了,能吃上这种荔枝不容易,吃几颗吧!”
还是无人应。
西太后一转身,只见同治皇帝已离开。再一看,他正匆匆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挠着下身,很失体统。西太后有些愠怒,不过,她什么也没有说。庆典活动持续了五六天,每天,同治皇帝都到长春官向西太后请安。每当西太后挽留他共进御膳时,他都推三推四不肯留下,西太后心里有些纳闷儿:“皇上究竟怎么了,他面色苍白、精神恍惚,好像是龙体欠安。”作为母亲,她不能不关心儿子:“皇上,哪儿不舒服?”同治皇帝令太监、宫女全退下,他低声对母亲说:“朕感腰疼难忍,下身有些痒。”“传御医了吗?”“没传。”“皇上,额娘要责备你了。你龙体安康是大清国的福、是黎民百姓的福,怎么能不保重龙体呢!”不由分说,西太后唤进李莲英,谕令:“快传御医李德立至养心殿。”“嗻。”她又转身对同治皇帝和蔼地说:“皇上,不用陪额娘了、快回养心殿休息吧。”同治皇帝没说什么。他心里明白:前几个月的放纵已埋下了难咽的苦果,他可能是得了隐疾,即民间所传的花柳病。一个男人在纵欲之后,往往并不是欢欣与喜悦,冷静之后更多的是懊悔与自责。同治皇帝此时正陷入这种境地之中。他有苦说不出,他希望是自己太多疑了,也许只是偶感风寒或染上风疹什么的,而不是可怕的淫病。
十月二十一日,同治皇帝一觉醒来,只觉得腰疼难忍,下身奇痒。他试图下床,可是,动弹不了。九天前,御医李德立来为他诊了脉,开了几剂药方,说是偶感风寒,无大碍。
可是,九天来,药也喝了,还是一天比一天痒得厉害,一点儿也不见好转,今日尤其严重。同治皇帝披了件上衣,他轻轻地解开内裤一看,他吓了一大跳:下身已红肿不堪,到处都是红斑,一抓,痒得更难受。
他不敢多想!他不能不多想!他令文宝传师傅李鸿藻觐见。
李鸿藻师傅对亲政后的天子十分不满,这两年来,载淳读书几乎没有什么长进。近日来,又听人传皇上常常深夜微服出宫。今日皇上口谕,让李鸿藻面圣,所以,李师傅有些不高兴。
待他到了养心殿,一见到同治皇帝,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同治皇帝半倚在龙榻上,眉头紧锁、目光暗淡。
“师傅,朕感到很不适,恐怕近几日不能临朝了,朕请师傅代朕批阅奏折,烦劳师傅了。”
同治皇帝说得很诚恳,李师傅明白他不是装病偷懒,便“扑通”一声跪在龙榻前,说:“皇上请保重龙体,臣才疏学浅,只恐有辱圣恩!”
“师傅快快请起,大清朝臣众多,朕最信任的莫过于师傅。”
李师傅默默地听着,他真心希望皇上即刻龙体康复,因为他李鸿藻不敢造次,代皇上批阅奏折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会得罪两宫太后,引起诸王的不满,甚至是满朝文武的反对。李师傅深知自己的处境,同治皇帝这个决定对于他来说是沉重的。
这几日西太后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她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按理说,她刚届四十,正是安心享乐的时候,可她的心总是安不下来。虽然归政已两年,可她对朝政的浓厚兴趣依然不减当年,儿子同治皇帝比起当年的咸丰皇帝来,总显得有些毛躁。他都十九岁的人了,但说话办事难免流露出一些幼稚,这对于一国之君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缺陷。
自从庆典活动以后,同治皇帝一直龙体欠佳,这更令西太后担心。今天早上醒来以后,她的右眼皮一个劲儿地跳个不停。她揉了揉眼皮,猛地想起了儿子的病来,她坐不住了,喊道:“小李子。”
“主子,奴才一直在外候着呢。”
“去养心殿问候一下皇上的病情,前几天,皇上偶感风寒,不知今天龙体康复了没有。”
不一会儿,李莲英慌慌张张地回来了,他哭丧着脸说:“主子,皇上仍然感到不适,而且……”小李子不敢直言,西太后焦急万分,催促道:“怎么和小安子一样吞吞吐吐的,快点儿说!”李莲英吓得一哆嗦,走近一步,说:“而且病情有所加重。”“什么?病情加重?!”西太后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她急忙口谕:“请母后皇太后去,哀家这便去养心殿。”西太后坐着小轿赶到了养心殿,正巧和李鸿藻相遇。“李师傅,皇上怎么样?”李鸿藻来了个跪安礼,怯怯地说:“皇上龙体欠安,皇上口谕臣代批奏章。”“既然如此,李师傅忙去吧!”西太后脸上闪现一丝不快,她气儿子太草率,竟把批折子的大权委托给一个臣子,她大步跨入同治皇帝的卧房,关切地问:“皇上,哪儿不舒服?传太医了吗?”
同治皇帝欠了欠身子,说:“额娘,您来了。儿实感腰疼难忍,而且身上奇痒。”
这时,御医李德立匆匆赶来,他叫所有的人都回避。
西太后不放心,坚持说:“哀家要亲自看一看皇上的身体,皇上总说奇痒,让哀家看一看。”李德立跪在龙榻前,小心翼翼地揭开龙衾,又轻轻解开同治皇帝的内衣,他仔细一看,禁不住“啊”了一声。西太后凑近一看,吃惊不小,原来同治皇帝腰部以下全长满了疱疹,一粒、一粒小米般的红疹煞是难看。西太后追问:“怎么了?”同治皇帝面带愧色,李德立依然跪着,他沉吟片刻,然后才说:“皇上乃遇天花之喜。”西太后惊奇地问:“哀家年少在官外时,见过别人出天花,好像不是这个样子!”李德立垂下了头,声音很微弱:“奴才无知,奴才认为皇上是在出天花。”西太后半信半疑,她示意太医出去说话。李德立随西太后到了东暖阁。这时,东太后闻讯赶来,她急忙问:“皇上怎么了?”西太后抢先答话:“皇上遇天花之喜!”东太后惊愕万分,她几乎哭了起来:“这可怎么办呀?”西太后故作镇定地说:“姐姐不用惊慌,只要皇上精心调养,不出十天半个月就能痊愈。李太医,你说呢?”李德立垂头而答:“太后所言极是。不过,皇上半月之内不能出房,必须要精心养病。”“跪安吧!”西太后令太医退下,因为她有话对东太后说。西太后令养心殿的太监、宫女全退下,然后对东太后说:“姐姐,皇上不像是出天花。刚才,太医在场,我不便说什么。”东太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西太后沉思了一下,低声说:“我以前见过人出天花,我大弟照祥就曾出过天花,真的不是这个样子。”东太后忙问:“那是什么病呢?”“姐姐,你忘了吗?皇上前几个月曾逛过青楼,会不会是得了花柳病?”东太后浑身直发抖,西太后坚定地说:“这事儿只能你我知道,对外就说皇上遇天花之喜。”“那太医知不知道如何诊治这个病?”西太后神秘地一笑,答:“李德立是个聪明人,他一定会按花柳病开方子的。只不过你我不说,他砍了头都不会说出来。除了我们三个人以外,谁也不会知道。”
东太后抚着胸口,埋怨道:“皇上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西太后冷峻地说:“等他治好病,我们应规劝他才是。皇上放纵自己,万一传了出去,成何体统!”
两宫太后商议了好一阵子,决定向外界发布同治皇帝“遇天花之喜”的消息。为了“贺天花之喜”,她们要求从即日起至皇上痊愈,朝臣上奏的折子一律用黄面红里,朝臣上殿时必须穿花衣补褂,全国各地州府衙门供奉痘疹娘娘,人人传递玉如意,大小官员一律胸前悬挂红悄,以示“贺喜”。
同治皇帝的病情并没因为人们“贺喜”而减轻,反而,他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十一月初五,同治皇帝已不能下龙榻,他勉强咽了几口小米粥,再也不愿意张嘴吃东西。两宫太后几乎是每日探视病中的皇上,她们忧心忡忡,生怕同治皇帝的病情继续加重。
为了给同治帝“冲喜”,西太后决定给同治皇帝再纳一个贵人。就这样,西林觉罗氏进了宫。然而,西林觉罗氏进宫后,同治皇帝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二十多服汤药下肚,腰间疱疹不但不减少,反而有些地方已开始溃烂,流出的脓水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西太后又决定,以同治皇帝的名义颁发上谕:第一,慧妃升为贵妃,瑜嫔、殉嫔升为妃,西林觉罗氏升为嫔。第二,恭亲王奕食亲王双俸,再赏加亲王俸一分。惇亲王奕誴食亲王双俸。醇亲王奕譞食亲王双俸。孚郡王奕谗、惠郡王奕详均赏食亲王俸。贝勒、截治、载澄赏食郡王俸。贝子奕谟赏食贝勒俸。
第三,道光皇帝的妃子彤妃晋升为彤太贵妃、咸丰皇帝的妃子丽太妃晋升为丽皇太妃。
第四,大赦天下轻刑犯人,减轻重刑犯人刑罚。
这一切决定皆是为了给病中的同治皇帝冲喜。可是,诸多喜事也没把灾冲掉。到了十一月十九日,同治皇帝已病痛难忍,好端端的少年天子早已失去往日风流倜傥的神采,他形如枯木,面犹死灰,怎叫两宫太后不落泪?
自从十一月初一以来,同治皇帝谕令汉文奏折由李鸿藻批阅,满文奏折由恭亲王批阅。年轻的皇上病中并没有糊涂,他没有让归政后的西太后插手朝政。本来,西太后并没有介意这件事,但随着皇上的病情加重,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万一、万一、万一皇上有什么不测,皇权岂不是落入恭亲王之手!
十一月二十日,两宫太后亲驾养心殿,她们唤醒了迷迷糊糊的同治皇帝。东太后偷偷地抹去泪水,西太后拉着儿子的手,冷静地说:“皇上,好些了吗?”
同治皇帝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西太后又说:“今日军机大臣及御前大臣皆来问安,皇上有什么话要说吗?”
同治皇帝微微睁开了眼,他凄惨地一笑,想安慰两宫太后。可是,他笑不起来,喘了喘粗气,说:“额娘,朕想见见皇后。”
西太后愠怒,冷冷地说:“皇上安心养病吧,现在是召宠皇后的时候吗?”
“不,朕很想、很想见见她,她妊娠反应过去了没有?”
西太后“哼”的一声放开了同治皇帝的手,同治皇帝又转向东太后,恳求她:“皇额娘,今晚就让皇后来陪陪儿吧。”说着,他泪如雨下。东太后心疼如绞,她点头答应了皇上。西太后不想与他们多争辩什么,依然问:“诸位大臣将要至此,皇上没什么话可说吗?”
同治皇帝虽然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但他脑子还是清醒的,不知是出于亲情,还是出于感恩,他对西太后说:“朕准备让额娘立刻参与批阅奏折,待朕痊愈后再亲理政务。”西太后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许多,她温和地对皇上说:“皇后来探病尚可,只是皇上绝对不能贪欢。”半个时辰后,恭亲王、醇亲王、悖亲王、李鸿藻、翁同龢、文祥、宝鋆等人来到了养心殿东暖阁。他们先向佛牌三叩首,又轻轻踏进皇上的卧房,向病中的天子三叩首。
同治皇帝已病入膏肓,但人们依然口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同治皇帝低声问:“都来了吗?”恭亲王奕一见皇侄目光呆滞、形如朽木,早已失去往日的光彩,他禁不住落下泪来,带着哭腔答话:“臣等皆伏于皇上面前,皇上,龙体为重,有什么需要谕令的,尽管说吧!”
同治皇帝艰难地转向两宫太后,轻声说:“朕病得不轻,只怕短期内不能临朝。六皇叔代朕批阅奏折,辛苦你了。”跪在龙榻前的几位大臣都忍不住轻啜起来。西太后上前劝慰大家:“众爱卿不要难过,李太医今日又开出了新方子,想必皇上会很快好起来的。”她急切地盼望儿子说出重大决策来,生怕人们一哭冲淡了主题。同治皇帝明白母亲的意思,他稍微往上耸了耸身子,众人停止了啜泣声,侧耳聆听圣谕:“数日来,朕焦虑不堪,六皇叔批阅奏折辛苦至极。为了减轻六皇叔的负担,从今日起两宫太后参与朝政,待朕痊愈后再亲理政务。”众臣愕然。恭亲王无语。西太后暗喜。说完,同治皇帝轻轻摆了摆手,众臣告退。西太后正欲离去,东太后拉住她的手,轻声说:“妹妹,你看老六的脸色多难看。”
“管他去!皇上如此安排无非是怕皇权落入他人之手。你我垂帘听政,合天理、顺民意,我们还在乎一个恭亲王吗?”
这天晚上,皇后阿鲁特氏经两宫太后同意,到养心殿探视病中的丈夫。
自从同治皇帝生病以来,西太后便不准皇后及其他嫔妃来见皇上,她生怕年轻人一见面便克制不住自己,那样会加重载淳的病情。可怜的西林觉罗氏虽入宫做了皇嫔,至今她还未见过皇上。
皇后得到太后恩准后,欣喜若狂,马上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丈夫了,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腹中的小生命越来越活跃,胎动一天比一天强烈,他似乎在告诉母亲:“额娘,我要出来见见大千世界,我真想快快长大,冲出额娘温暖的宫殿,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
皇后大步跨入养心殿侧室,她抚摸着胎儿,幸福地说:“孩子,咱们要见到你阿玛了。”
皇后跨进同治皇帝的卧房,映入眼帘的一幕直叫她心碎——躺在龙榻上的同治皇帝骨瘦如柴,面目蜡黄,嘴唇干燥,双目无神。
同治皇帝艰难地笑了一下:“皇后,来,坐到朕的身边来。”
皇后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直落下来。
“皇上。”她哽咽不能语。
皇后欲伸手拉住皇上,同治皇帝直摇头:“不可,不可,会传染的。”
“我不怕。”
皇后还要拉住丈夫的手,同治皇帝用尽全身力气,叫道:“会传染给皇儿的。”
皇后只好作罢。
同治皇帝谕令其他人全退下,他断断续续地说:“朕已病入膏肓,也许先帝在召唤朕了。皇后,你不要哭,听朕把话说完。”
皇后低声抽泣,同治皇帝努力克制住泪水,冷静地说:“万一朕撒手归西,皇后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顺利生下皇儿,悉心养育他,耐心教导他,辅佐他坐江山。如果是位格格,长大后为她挑一位好夫婿,朕在天之灵保佑你们母子或母女平安。”
“呜……”
皇后终于忍不住,她放声痛哭。
同治皇帝凝视着悲痛万分的皇后,总感到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别哭了!好了,别哭了,朕想看你笑一笑,你笑起来美极了。”
皇后努力地咧了一下嘴,她笑得出来吗?
“朕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平日里圣母皇太后百般挑剔你,日后没有人能保护你了,你一定要自强起来。还有,对于母亲,你最好不要与她正面起冲突,你斗不过她的。”
同治皇帝语重心长,阿鲁特氏皇后两泪涟涟,一对恩爱小夫妻临终诀别,那场面好凄惨!
却说西太后回到了长春官,她哪里能坐得稳。今日在养心殿那一幕,直叫她生气,当同治皇帝口谕两宫太后批阅奏折时,恭亲王那阳奉阴违的样子以及诸王公大臣惊愕的表情,明明白白告诉她:人们不乐意那拉氏再登上政治舞台。
可是,反感归反感,当时没有一个人敢提出质疑。载淳是皇帝,他的金口玉言谁敢违抗?西太后准备明日就上朝,把那珠帘子再挂起来。归政两年了,她时时惦记朝政,但碍于情面,她总是幕后指挥皇上。如今皇上大病,她可以再次过过权瘾,也算桩美事吧!今晚,还有一事让她放心不下,那就是东太后允许皇后去探视皇上。西太后生怕他们贪欢伤身,她想一想,决定去养心殿一趟,好阻止皇上干傻事。西太后刚跨进养心殿东暖阁,便听得皇后嘤嘤的哭声,她不禁眉头一皱,脸色好沉、好沉。“额娘吉祥!”皇后连忙施礼,西太后并不理睬她,阿鲁特氏很尴尬。西太后径直走向同治皇帝,关切地问:“皇上气色好一些了吗?皇上想吃点什么东西,快让御膳房送来。”也许是精神作用吧,皇后的到来竟让同治皇帝有了些胃口,他说:“喝碗老米粥吧,加些桂圆、莲子,少放点糖,再来几颗红枣。”太监总管张德喜听说万岁爷想吃东西了,喜出望外,马上带个小太监奔往御膳房。西太后安慰儿子:“皇上,能多吃点东西就好,看来龙体在康复。”疾病不可能好转,但为了安慰母亲和妻子,他努力笑了一下。西太后转身向皇后,冷冷地说:“我们该走了,让皇上静养一下吧。”皇后不敢反驳,她深情地望了丈夫一眼,眼泪又掉了下来,她似乎意识到这便是永诀!西太后带着皇后出了养心殿,一路上,皇后轻声啜泣,西太后很不悦,开口大骂她是“丧门星”。皇后不敢再哭出声,任凭泪水打湿衣衫。同治十三年冬,紫禁城阴霾压顶。十一月二十三日,同治皇帝已不能起身了,他的腰间大面积溃烂,脖子流着脓血。二十七日脉象滑缓无力,全身流脓不止。
两宫太后束手无策。
御医李德立满脸愧疚,低声说:“臣无能,请太后降罪于臣。”
东太后温和地说:“哀家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西太后怒视李德立,责问:“你用的方子对不对?”
李德立低声回答:“应该是对的。皇上所患并不是天花,而是……”
“别说了,你斟酌着开药方吧!”
西太后打断了他的话,吓得太医面如死灰。西太后征询似的问东太后:“姐姐,可否让民间名医进宫试一试?”
“这好吗?”
两宫太后正在犹豫之际,御医李德立开口说:“京城有名老中医,名叫祁仲,此人已八十九岁高龄,是诊治皇上这种病的妙手。”
西太后边点头边说:“荣禄昨日也推荐过这个人,看来,他的确有些名气。”
东太后无可奈何之际,也是病重乱投医,只好答应让祁仲进宫,期望奇迹出现。
十一月二十九日,八十九岁的老中医祁仲仔细观看了同治皇帝身上的疱疹,给他挤了约半碗脓水,太监、宫女被腥臭熏得直作呕,只是没有一个人敢呕出来。
西太后凑近一看,她的心好疼,儿子浑身上下肿起来,竟没有一块好肉,看起来非常可怕,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祁仲示意她不要哭,西太后转身离去。祁仲为同治皇帝包扎好溃烂处,也起身离开。
祁仲是民间名医,经他的妙手起死回生的不止一个两个,可是,这次他无力回春。
西太后令人把祁老先生请到养心殿西暖阁,她开口道:“老先生不必拘礼,也不必隐瞒实情。哀家想知道,皇上还有几天日子?”
祁老先生还是伏在了地下,哭泣着说:“万岁爷不行了,恐怕还有三五天吧!”
西太后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