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志海盯着他，目光很诧异，当年在校场梁那一仗，农场的人都知道，但是他从来没说是中了埋伏，因为作为指挥员，中埋伏怎么说都是不光彩的事。何况就是因为这个中了埋伏的事情，团政委肃反，杀了那么多战士，心里有愧，所以一直不提这事儿。而这个新政委，居然连这个都知道，他究竟是谁？八不成也是他的兵？不对，怎么连一点印象都没有？难道是团政委带来的那个警卫排的人？
“姚政委，请！”吕秉林亲自走过去几步，迎接他入座。
姚志海死死盯着他。
“请。”吕秉林微笑着伸出手。
姚志海脑袋飞速转动，把自己的战士像放电影一样放了一遍，眼前这个人还是没有一点印象，“没错，就是警卫排的人！”他感觉心头一下子在滴血，冷哼了一声，没有同他握手，径直走到詹鹏举面前说：“詹副政委，你去我那里坐。”
詹鹏举一下慌了神：“政委，我怎么敢坐你的位置？”
“我的位置？哼，你说得对，我的位置现在是二大队二中队中队长，压根儿不应该坐在这里。”姚志海说完，扭头便走。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和吕秉林。
吕秉林也愣怔不已，不知道老连长是怎么了？
李秀挺连忙把他拉住：“老领导，你这是怎么了？这……”
吕秉林走到他跟前，突然立正敬礼。姚志海见他不放下手，便还了礼。吕秉林这才说：“姚政委……”
姚志海打断他的话：“我不是政委。”
“姚中队长，两溪口劳改管教支队党委请你列席这次会议。”吕秉林大声说。
姚志海迟疑了一下，便走到最后排，端端正正地站着。
“各排，把凳子搭整齐。”吕秉林不慌不忙地回到主席台，下达命令。
等长凳子搭整齐了，他才说：“坐下！”
李秀挺宣读了地区公安局党委关于调整农场班子的文件后，要求班子成员表态，吕秉林插话说：“就不讲那么多形式了，我就讲几句。”
李秀挺忙说：“那就热烈欢迎吕秉林书记讲话。”
说罢带头鼓掌，会场上响起了不太热烈的掌声。
“你们好像不太欢迎我来……”吕秉林一直严肃的脸突然笑了起来，“但是，到农场来工作，是上级党委的决定，不管你们欢迎不欢迎，我绝不辜负上级党委的信任，团结班子成员和广大干部、工人，把农场的工作搞好。”
李秀挺连忙站起来使劲鼓掌，其他人纷纷站起来，也使劲鼓掌，这一次，掌声明显比刚才热烈了许多。
“掌声虽然热烈了，但我还是要讲问题。”吕秉林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没了，他环视全场说，“刚才支队长要我给大家讲讲目前的形势，这个提议好啊。我今天就讲两个问题，目前的形势和农场的问题。”
会场气氛一下又凝重起来。
吕秉林说：“现在全国是个什么形势？用一句话说，那就是‘三面红旗’和共产主义。总路线、人民公社和******，就是党中央毛主席为了尽快实现共产主义而提出来的，人民公社化后，百姓们吃饭不要钱，毛主席不是讲过吗，如果做到吃饭不要钱，这是一个大变化。大概十年左右，可能产品非常丰富，道德非常高尚，我们就可以在吃饭、穿衣、住房上面实行共产主义。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就是共产主义。现在全国各行各业都在******，都在为早日实现毛主席的伟大指示而奋斗，形势一片大好，同志们，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各地粮食产量连续放卫星，大大突破历史最好水平。”
说到这里，吕秉林话锋一转：“同志们，在这样的形势下，我们怎么办？如果说前几个月人们对亩产千斤、万斤还有怀疑的话，那么现在，还怀疑吗？我毫不客气地说，在座的中就有人怀疑，甚至一些老革命。这是一个思想认识问题，必须要端着过来，否则就会演化成很严重的政治问题。”
很多人都偷偷看姚志海，姚志海眯着眼睛，好像在打盹。
吕秉林也看看姚志海，继续说：“我今天下午来报到的时候，走马观花，不深入，但还是发现了很多很严重的问题……”
人们一下子紧张起来。
“刚才廖主任组织大家学习了地区关于抓好秋播生产工作的文件，听李支队长说前几天部署秋播生产工作的时候也学习了，我看还要学，不仅干部学，工人学，就业人员学，犯人也要学；开会学、劳动休息间歇也要学。为什么呢？你们知道为什么呢？”
吕秉林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文件上明确规定，各县、各国营农场要搞试验田，要推行冬水田改制，大搞丰产田，不准种低产的荞麦、燕麦，不准种豌豆胡豆。我们执行得怎么样呢？就说试验田吧，怎么搞？搞了没有？同志们呀，今年2月，毛主席****中央就向全党全国人民发出《关于在全国各地区各方面普遍推行种试验田的经验的通知》，2月份呀，到现在多少个月了？这个通知说得很清楚，种试验田是一种彻底克服官僚主义的方法，它可以打掉官风，使干部真正到群众中间去领导群众；它可以使干部走上‘又红又专’的道路，实现政治和技术上的统一。我们全党的干部必须实现政治和技术的统一，既不要作迷失方向的实际家，又不要做空头政治家。因此，在全国各地区各方面普遍推行试验田的经验，是完成党的任务基本关键之一。”
讲到这里，吕秉林质问：“请问，我们的干部是‘又红又专’呢？还是‘又白又专’呢？”
沉默，可怕的沉默。大家神色凝重，像木偶一样直直地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吕秉林才说：“我有几点意见，一是每个中队必须搞试验田，试验田就是卫星田，亩产必须达到九千斤，力争万斤；二是组织大会战，机关干部全部下去；三是前两天已经播种了的田地要复查，没有按照要求播种的复耕重新播种；四是对于那些私分麦种的人，无论涉及到谁，必须清退，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当然主动退回来的，可以从宽处理，写写检查，认识深刻了即可。”
今晚杨雨荷值班，从病房巡视回来，看看闹钟，已经将近晚上11点。从窗户望去，一丝一缕的云缓缓地从一轮镰刀般的月儿上流淌而过，转眼之间没入阴影中，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无家可归的魂魄。走廊和办公室幽暗的灯光在寒风中忽明忽暗，显得更加阴森，一阵阵凉风似乎从背脊嗖嗖地掠过，莫名其妙地恐惧感像浓雾一般席卷而来。她本能地拉开抽屉，把那把手术刀紧紧地攥在手里。
她发现，手心有汗。
作为医学博士，她从来只相信科学，不相信有什么鬼魂。两次死里逃生，又在这个农场呆到现在，岁月的无情像一把生锈了弯刀，切割着她人生信念与科学理性。渐渐地，她宁愿相信有灵魂，宁愿相信有一个万能的神，至少，冥冥之中有这样的东西可以倾听她的诉说。
从24岁毕业于上海协和医学院，到美国费城女子医学院学习，取得医学博士学位，再到1946年回国后来到西南某城，是她人生最灿烂的时刻。国共内战已经爆发，国民党正缺外科医生，于是征召到陆军医院，精湛的医术使她在短短几年间名声鹊起，成为国内小有名气的外科专家之一。解放时，她才34岁。在此期间，她应邀先后担任宋美龄创办的黄山福幼村董事，国际妇委会重庆女青会会员，西南女青年服务协进社副主任委员等。
作为一个受到美式教育的医学博士，她在政治上偏向于民主与自由，对于共产党和国民党所提倡的民主与自由，她更倾向于相信共产党。但是这些并不是她关心的，她更关心的是如何做一名好医生，成为一名优秀的医学工作者。不管对方是什么党派，是富人还是穷人，解除他们的病痛、拯救他们的生命是医生的天职，是一个合格的医生所必须具备的人道主义精神。
她是有机会去台湾的，她的舅舅也是国民党军界人士，在前线宣布起义，来信劝说她不要去台湾，大陆历经战乱，百姓困苦不堪，更需要医生。她决定留下来，开初共产党政府对她礼遇有加，安排了工作，吸纳她为省政协委员。
好景不长，这座城市解放后不久的一声爆炸，她的厄运随之而来。据公安侦查，在市区发生的影响全国的爆炸案就是她曾短暂担任副主任委员的西南女青年服务协进社策划实施的，这是一个特务组织。她成了国民党潜伏特务头子，与新中国为敌的残渣余孽、人民的公敌，判处反革命罪，死刑，立即执行枪决。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黎明时分，她已经被押上囚车，到郊外刑场执行枪决，又被莫名其妙地叫下来。一个公安重新宣读了她的判决，改判无期徒刑，押往两溪口劳改支队服刑。公安让她在判决书上重新签字，她看见判决书上“死刑”两个字被打了一个红叉，在旁边有四个歪歪斜斜的字：无期徒刑。这几个字写得没有一点章法，像坟头上被牛啃过的荒草。在“无期徒刑”四个字上盖了一个章，她看不清印章上的字，但是从外形可以断定，不是公章，方方正正的，也很小，八成是一枚私章。这是她第一次死里逃生，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就像在梦境里一般。开初她以为是成了省里领导的舅舅的关照，到了劳改队后，她写过几封信，但都被退了回来，说查无此人。舅舅就像人间消失了一般，当然也没有来探视过，她隐隐觉得舅舅也遇到什么麻烦了，所以舅舅不可能把他从死神的手中抢回来。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到现在她还困惑不已。
……
“杨医生，杨医生……”一个护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她站起来，护士看见了她手中的手术刀，错愕地看着她。她连忙把手术刀放进抽屉里，问：“有病人？”
“是……是干部，受伤了……”护士也是个正在服刑的犯人，慌张地说。
她朝急诊室跑去。
一辆吉普车停在医院门诊，几个护士正在把一个人从车上抬下来，放在担架上，那人哎哟哎哟地叫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那些犯人身份的护士。
杨雨荷蹲下来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说：“可能是右小腿骨折，要做进一步检查，通知院长可能需要马上手术。”
也许检查中把蒲国光弄痛了，他呻吟起来，听起来有些夸张，不满地叫嚷道：“你不是博士吗？怎么老是可能可能的，唉哟……全是******废话……”
杨雨荷假装没听见，自服刑以来，这种际遇已经使她麻木。她正要到手术室做准备，突然看见车上还有一个人躺在血泊中，便问：“还有一个，怎么不抬下来？”
一个护士说：“他们说已经死了。”
她心头一凛，用责备地口气说：“在医院里，患者死亡，要医生做鉴定，你怎么连基本常识都不懂？赶快抬下来。”
几个护士手忙脚乱地把那个血人抬了下来。
杨雨荷一看那人的脸，心跳似乎短了半拍，头脑周围满是扑闪的星星。
“宋明远？！”她惊叫一声，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下意识地摸摸颈动脉，“快，他还活着，马上手术。”
“我是副大队长，你，先给我做手术。”蒲国光以命令的口吻对杨雨荷说。
杨雨荷没有理睬她，指挥着护士把宋明远抬到手术室。
“你，耳朵叫狗吃了？！”一个犯人竟然敢这么对待他，蒲国光几乎咆哮起来。
杨雨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在医院里，没有大队长，只有病人！”
蒲国光拔出手枪，朝天就是一枪，几个护士吓得浑身发抖，担架一下子掉在地上，宋明远翻到担架外，匍匐在地上。
蒲国光怪笑一声：“你个臭犯人，仗着有点技术，造反了？你要是敢再走一步，哼哼……”接着，他对其他几个护士吼，“你们几个，来抬我！”
两个干部身份的医生连忙挡在杨雨荷她们面前，劝说他不要冲动，把枪收起来。
“你们让开，老子今天要让这帮敌人知道什么叫无产阶级专政。”蒲国光狂叫着，挥舞着手枪。
两个干部医生怕他在情绪激动状态下走火，便躲到一边。这下，枪口就直直对着杨雨荷。
杨雨荷迟疑了一下，俯身把宋明远抱起来，吃力地走向手术室。
饶是蒲国光在朝鲜战场经历过枪林弹雨，但一个弱不禁风的女犯人这种不怕死的行为震撼了他，他举枪的手抖动起来。然而刚才自己已经把话说死，堂堂一个管教干部在一个女犯人面前丢了脸，以后还怎么在农场呆下去，他想到这里，两眼喷火，慢慢举枪瞄准她的腿部。
“你要干什么？！”
随着一声断喝，一只大而粗糙的手抓住他的手枪，把枪夺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