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风中站了半天,让苏涛几乎崩溃,作为生长在高坡子山上穷人家的孩子,他并不怕冷,但是与一大队一中队罪犯发生的那场冲突以及姚志海到场部开会只留下他一个人看管上百的阶级敌人,他的神经一直处在高度紧张之中,每一秒都在想,要是这些敌人像渣滓洞那些革命先辈们一样冲过来与他搏斗,他该怎么办?终于盼到收工的指令,天色已经黑下来,一路提心吊胆地将罪犯带回管区。高度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他站立不稳,瘫坐在值班室那张破了几个洞的沙发上,昏昏欲睡。
“你怎么了?”值班同事关切地问。
他感到浑身乏力,连摇摇头的力气似乎也没有了,但是他还是摇了摇头,就连他自己都不确信同事是否能看见这个动作。
中队长陈有信看见他那样子,便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哟,有点烫,是不是发烧了?”他来到观察窗前,冲着里面喊,“卫生员,卫生员。”
“到!”罪犯卫生员远远跑来。
“你出来给苏队长瞧瞧。”
罪犯卫生员又跑回去,不一会儿挎着一个医药箱跑到值班室,放下药箱就给苏涛做检查。
值班干部用异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你,没规矩了?!”
罪犯卫生员一愣,手忙脚乱地退回到值班室门外,立正报告:“报告政府,罪犯卫生员到值班室给苏队长看病,请指示。”
“十警棍,给你记着,下次犯了一并处罚。”值班干部挖着鼻孔,漫不经心地说。
“是!”卫生员低低地回答。
“进来,还要我用八抬大轿抬你?”
“是!”卫生员大声回答,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步伐不像先前那么坚决平静,就像地下埋着地雷一般。
这时候,姚志海走了进来,见状问:“怎么了?”
陈有信说:“苏涛好像发烧了。”
“喔……”姚志海用手摸摸苏涛的额头,扭头问卫生员,“真发烧了?”
卫生员从苏涛身上取出体温计,看了看说:“苏政府体温正常。”
“没发烧怎么这个样子?”姚志海不满地看了苏涛一眼,自言自语地抱怨道,“现在招的干部怎么这样……真是的……唉……”
苏涛只感到身体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想离开回到冰冷的寝室去,可扭动了一下身子,就是没有一点儿力气。
“政委,我听说新来的吕政委……”陈有信给姚志海递来一只香烟,吞吞吐吐地说。
姚志海摆摆手,拿出土烟袋,说:“听说了?”
“听说了,大队部也布置下来了,其他中队今晚都在开动员会,你看……”
“害怕了?”姚志海头也没抬说。
陈有信嘿嘿直笑:“瞧你说的,有你在,我怕什么呀?”
“真不怕?”姚志海抬起头,偏着脑袋问他。
陈有信拍拍胸脯:“不怕!”
“有种!”姚志海朝他胸部打了一拳,说,“不管他,什么亩产千斤万斤,等到了明年收麦子的时候,他吕秉林就哭吧。”
“好。”陈有信点点头,把目光移向苏涛。
“不过,场面上还是不要给新政委落面子,红旗、标语、喇叭什么的,连夜叫犯人准备好。精神面貌还是要有,明天,叫这些崽子们大干一场,脱了膀子干!”姚志海说。
陈有信拿出一张纸,递给他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场面上我们还是做做样子,这是农场办公室发下来的宣传口号,我已经安排人写好,每个分队准备了十面红旗、十六只喇叭,你看够不够?”
姚志海说:“准备那么多喇叭做什么?”
“没事就瞎嚷嚷呗。”
姚志海哈哈大笑说:“你小子,有头脑,我俩搭班子,错不了!”
“还有,要求今夜必须把冬水田的水放干,明天翻地播种,其他中队已经挖田放水,我们干还是不干?”
“瞎胡闹!”姚志海咕嘟一句,然后说,“就算现在把水放了,没有十天半月,哪能翻地吗?”
“我想还是把水放掉,等其他地都播完了,胡乱撒些麦种忽悠忽悠算了。”陈有信说。
姚志海突然有些担忧地说:“小陈,我怕我来和你搭班子,影响你的前途。”
陈有信憨厚地笑笑,开玩笑说:“跟着姚政委操,不怕挨弯刀。”
“我们这么个操法,迟早一天要挨弯刀啰,要不,我叫朱辉荣把你换个地方?”
陈有信急了:“政委,你这是啥话?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是,我是党员,服从组织领导,对党忠诚,是铁的纪律,但是……我是农民出身,现在虽然是干部,但还是干着农民的活儿,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什么一天等于二十年、南瓜要几个人抬、谷子黄豆大、亩产上万斤呀,都是忽悠上面的。我啥也不求,就图个安稳,踏踏实实做点事。”
姚志海有些感动,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陈有信“哎哟”一声,弯腰摸着自己的肩膀说:“政委,你拳头打人还不怎么痛,这一拍怎么这么大的劲儿?这要是在战场上,就这么一拍,还不把敌人脑袋给拍个稀巴烂?”
“哈哈……”姚志海爽朗地大笑,比划着说,“把敌人脑袋给拍个稀巴烂,这到没有,但是呀,又一次就这么一拍,那个白匪兵一下子就晕倒了。我告诉你,当年我训练战士,就是拿敌人的死尸作为靶子,必须砍,这叫破胆儿。”
“真的假的哟?”陈有信叫起来。
“犯纪律的,犯纪律的,不说也罢……”姚志海连连摆手。
陈有信看着苏涛说:“这小子,怕是需要破破胆子才行。”
姚志海点点头,弯腰问卫生员:“你鼓捣了半天,究竟怎么样?”
苏涛终于有了一点力气,坐起来说:“我没事,只是没劲儿。”
“苏队长可能是饿了……”卫生员迟迟疑疑地说。
“苏涛,快去吃饭,吃了饭马上过来,还有事儿要处理。”姚志海叫卫生员回管区,对苏涛说。
苏涛摇摇头说:“政委……中队长,我……我不想吃,还有什么事儿?”
“你学着点儿。”姚志海看着他摇摇头,转身对陈有信道,“有酒没有?”
陈有信道:“有啊,可是……”
“可是什么呢,快拿出来。”
“可是……你讲过,不准克扣罪犯的粮食……”陈有信笑道。
姚志海别了他一眼道:“酒又不是粮食。”
“那好,我去拿。”
不一会儿,陈有信拿了一瓶酒来,叫罪犯值班员端了一盆青杠树木炭火,将酒倒在铁缸子里,放在火边煨着,不一会儿,满屋子就飘满酒香。
姚志海端起缸子喝了一口,咂咂嘴,连声称好:“正宗老白干,有劲有劲。”他扭头问苏涛,“来一口?”
苏涛连忙摇头:“我不会,不会吃酒……”
姚志海便将缸子递给陈有信,朝管区里面大喊:“陈恒山,陈恒山……”
值班罪犯连忙大叫:“陈恒山,中队长叫你,快点。”
很快,陈恒山就在门外呼报告。
姚志海又喝了一小口酒,擦擦嘴巴,叫他进来。
陈恒山一进屋,鼻子使劲抽动,看着酒缸子两眼发光。
“想喝?”姚志海问。
“不敢不敢……”陈恒山一脸媚笑,但是眼睛没有离开酒缸子。
姚志海把酒缸子端了端说:“本来嘛,今天下午活儿干得不错,按质按量完成了播种任务,赏你几口也应该……”
“姚政委的话,那就是圣旨,谁敢不完成?”陈恒山搓着手说。
“圣旨?老子是皇帝?编排老子?”姚志海满脸的笑意一下子凝结成了冰块一般,冷冷地直视着他。
陈恒山一惊,马上又恢复了皮笑肉不笑地表情,说:“政委,哪敢编排你嘛,是,你不是皇帝,皇帝是毛主席,但是……”
“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姚志海突然指着他,喝道,“你小子,连老子的话都不听,还说什么圣旨,不是编排我是什么?”
陈恒山的脸马上变换成哭丧相,说:“政委啊,冤枉啊,我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也不敢不听你的话呀……”
这不是反动话吗?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
陈恒山却不在乎的样子,接着说:“政委,指导员,苏政府,毛主席虽然是皇帝,但他老人家离这儿远呀,是不是?我一个烂犯人,就是他老人家就站在这里,也不会听我说呀,所以在我眼里,干部就是皇帝,干部的话就是圣旨,死活都要执行……”
陈有信笑起来:“陈恒山,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当年你当汉奸也是这么当的吧。”
“趴下趴下。”姚志海站起来,把挂在墙壁上的狼牙棒警棍取下来,又坐在先前的位置上,用狼牙棒警棍指指地面说,“就这儿。”
陈恒山这才慌张起来:“政委,这……这这……我犯了哪一条呀……”
“趴下,趴不趴?”姚志海用警棍指着他。
陈恒山趴在他脚下。
“把额头放在双手上!”姚志海用脚踢踢他的胳膊,等陈恒山放好了,又叫值班罪犯抱一床被子来,把他的头盖上。
苏涛睁大眼睛,惊愕地注视这一切,心想:“不就是打人吗?还这么多道道?”
姚志海喝了一口酒,把狼牙棒高高举起来,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突然,狠狠地打在屁股上,发出一声闷响。
“二十棒,自己数着。”姚志海说。
“哎哟……一……”陈恒山在被子里大声叫着。
姚志海与陈有信漫不经心地喝酒,冷不丁就是一棒,十多分钟过去了,才打了不到十棒。陈恒山熬不住了,连声求饶:“政委,我自愿追加十棒,你一次性打完,可以么?”
姚志海喝道:“刚才谁说我的话就是圣旨来着?你个****的,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下午老子叫你停手,不要追打一中队的犯人,你给老子装糊涂,假装没听见,你以为老子好糊弄?”
“我错了,错了,再也不敢了,不敢了,政委你饶了我吧?”陈恒山突然杀猪般痛哭起来。
“八嘎!”姚志海朝陈有信挤眉弄眼,突然暴喝一声。
陈恒山条件反射地一骨碌爬起来,立正,弯腰,大声说:“嗨!”
姚志海和陈有信哈哈大笑起来。
陈有信指着他,笑得喘不过气来:“陈……陈恒山,瞧你那汉奸样……”
陈恒山这才回过神来,满脸尬尴,连忙又趴在地上,自觉地把被子搭在头上。
陈有信晃眼间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立即站起来喝问:“你是谁?”
朱辉荣从那人身边闪进屋里,陈有信立正:“报告大队长,二中队指导员和中队长正在内看守值班室处理罪犯违规,请指示。”
朱辉荣看了看姚志海,迟疑地说:“吕政委来检查动员会情况,你们……”
“报告政委,我们二中队已经准备好了,坚决执行农场党委和大队部的决定,明天展开大会战。”陈有信又向吕秉林报告。
“动员会开了?”吕秉林走到值班室瞭望窗朝管区看了看,回头问。
“开了!”陈有信响亮地回答。
姚志海似乎没有看见吕秉林进来一般,喝了一口酒,狠狠地将警棒砸在陈恒山的屁股上。
陈恒山杀猪般地叫起来。
“喝酒啊?”吕秉林看看姚志海,使劲抽动了一下鼻子,“好酒,是什么酒?”
按照规定,值班期间严禁饮酒,违者要给处分的,陈有信有点慌乱了,求救地看着大队长朱辉荣,朱辉荣也看见了他的表情,立即把目光移向别处,假装没有看见。
吕秉林见姚志海没搭理他,也不生气,依然一副乐哈哈的样子,对朱辉荣他们说:“你们回避一下,我跟姚政委聊聊。”
“没工夫。”姚志海又喝了一口酒,使劲咂咂嘴,发出清晰的响声。
朱辉荣和陈有信对视一下,不敢说话。
“不想谈还是没工夫?”吕秉林依然不怒不恼。
姚志海这才斜睨地看了他一眼:“不想谈,也没工夫。”
“拿来!”吕秉林突然伸出手。
姚志海立刻把酒缸子抱在怀里:“啥?这是我二中队的酒。”
吕秉林把手伸到他胸前,说:“我不是要酒,要大洋,你差我32块大洋,拿来!”
姚志海身子一颤,跳起来,左右端详着他。吕秉林也盯着他,两人就这么瞪着眼。
“拿来!”吕秉林又伸出手,这一次把手几乎伸到姚志海下巴下面。
姚志海挥挥手:“找毛主席要去!”
吕秉林嘿嘿笑了起来,姚志海也跟着嘿嘿地笑,弄得所有人莫名其妙。
“报告连长,炊事班战士吕猪娃向你报到!”吕秉林突然立正,向姚志海敬礼。
姚志海激动得满脸通红,紧紧抱住他,泪流满面,断断续续地说:“没……想到,真……没想到……”
他推开吕秉林,指指凳子,把酒缸子递给他:“坐。”
吕秉林接过去喝了一口,又递给他。
姚志海问:“你怎么知道我的?”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对还在发呆的苏涛说,“还有十棒,你把他带到积委会(罪犯积极改造委员会,罪犯组织)去执行完。”
朱辉荣和陈有信也退了出去。
吕秉林说:“我也是今天下午才知道你的。”
“下午?”
“你和吴支队长发生冲突那会儿,我就在不远处,我听何三福讲,你曾在校场梁打过一仗,外号‘姚疯子’,我就知道是你了。”
姚志海哈哈笑起来:“我说呢,你在会上说我的队伍在校场梁遇到埋伏,还纳闷呢,我可从来没说在校场梁那场战斗是遭到埋伏。”
“连长,我刚到这里,你可得支持我的工作。”
姚志海脸色一沉:“你真要搞那一套什么粮食******?”
“******是三面红旗之一,连长?!”吕秉林惊愕地看着他说。
“关键是按照上面那一套搞法,不仅不能******,甚至会出现粮食大减产,到时候怎么办?”姚志海说。
吕秉林说:“亩产千斤,甚至万斤,全国那么多地方都放了卫星,我们已经落在人家后面了。是,农民是没有这么搞过,但没有搞过就不等于一定不能这么搞,是吧?我们信仰共产主义,开初也不是有很多很多的人觉得我们共产党人是异想天开吗?”
“搞革命和种庄稼是两回事嘛,我这里有个农业专家,犯人,他很明确地告诉我,这样搞法,注定要大减产……”姚志海说。
吕秉林打断了他:“他是专家,那人家钱学森就不是专家啦?”
“钱学森是搞物理的,搞物理的,就像木匠,修个房子做个柜子什么的,那肯定行。种庄稼呢,就像接生婆,生娃儿能随便催吗?”姚志海抬出孙成忠那个比方,认真地说。
吕秉林笑起来:“这哪儿跟哪儿呀?老连长,你这么一牛起,我工作就不好开展了……”
姚志海沉思。
“老连长!”吕秉林几乎带着祈求的口吻。
姚志海说:“好,支持你的工作,搞!但是,我二中队怎么个******法,你不要问,装作不知道就是了,我呢,极力配合你,把声势造大。”
“我这求爹爹告奶奶的半天,这不等于白说了吗?老连长,我们可不能跟上级唱反调,当年红四方面军的教训我们得吸取呀……”吕秉林急了。
姚志海一下子来气了:“什么唱反调?就是我吸取了当年的教训,才这么办的。百丈关那一仗,把我打醒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说得比唱的好听,那时候我们是啥?说实在的,说得好听一点,是正在战略转移的红军,其实就是一群流寇!一天到晚就是跑,不拿吃啥喝啥?要是全听上面的,老子******早就死了。”
“百丈关惨败,那是张国焘另立中央造成的,现在党中央是毛主席他们,怎么能相提并论呢?两回事儿嘛。”
姚志海依然有些激动:“是不能并在一起说,毛主席是英明伟大,但是他老人家离我们远呀,看不到这里的状况;原来他老人家住延安乡下,百姓们生存状况一清二楚,现在住中南海,看不到了。你我看到的是,今天乡亲们来抢粮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尽管当年红军没在两溪口呆多久,百姓们对我们咋样?你心里清楚吧?也算是革命老区了吧?要是他们能吃饱,能来抢粮吗?我们不是要建设共产主义吗?但是,现在的状况是乡亲们在挨饿!”
“老领导……”
姚志海摆摆手,打断了他,继续说:“你以为这个劳改队的政委好当?将近一万人每天要吃的,一直以来都是我们自己养活自己,而且每年上级还要从我们这里调拨粮食。我给你透个底吧,现在是有点存粮,但仅仅能维持一年,如果明年大量减产,后年怎么过?我看你到时候就哭吧。”
吕秉林笑起来,满怀信心地说:“所以嘛,我们要按照党中央毛主席的部署,高举三面红旗,开展粮食******,到了明年麦收之后,我们的粮食不就解决了?”
“那么,我搞个试验田,对比一下总可以吧?”
吕秉林脸色一下挂不住了:“老连长,你可别逼我。”
“逼你?你撤了我?开除我?”姚志海一下子发火了,冷哼一声,一拳打在桌子上,“现在我是你的兵,撤我的职,甚至开除我,我都服从,绝不胡搅蛮缠。但是,我要提醒你,这一万多人的口粮就拴在你今天的决定上。”
“那你为什么还辞职不干?”吕秉林也发火了。
姚志海指着自己的鼻子,质问:“是我辞职的吗?你以为我愿意辞职?”
吕秉林愕然地看着他。
姚志海指向屋外,脸色泛紫,继续抱怨:“是他们要我辞职的,说我在******中领导不力,认识不清,没有放卫星,拖了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