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秉林沉默了,上级在给他谈话时只是说两溪口农场领导班子执行上级精神不力,要他到任后一定要纠正这一点,没想到这个阻力就来自于自己的老领导老连长姚志海。他实在想不通,连毛主席对亩产千斤、万斤都深信不疑,他一个大老粗怎么就这般牛呢?这么下去,他是要犯错误的,自己不能眼看着他滑向深渊。想到这里,他以命令的口气对姚志海说:“姚志海同志,我代表总队党委给你谈话,希望你端正态度,按照党委的部署,不折不扣地抓好你单位的小麦播种工作。”
“老子不给你说了,反正我这里不搞什么******。”姚志海站起来瞪着他。
这时,外面闯进来一个人,把吕秉林吓了一跳,正要训斥,那人说:“政委,不好了,宋明远有生命危险……”
“宋明远是谁?”吕秉林压住火气问。
“他现在在哪儿?”几乎同时,姚志海也问道。
来的人是就业大队大队长吴龙喜。
吴龙喜喘息说:“在农场医院里……是蒲国光开枪的,蒲国光也受伤了,不严重……”
“跟我走。”姚志海抓起棉衣,边穿边朝外跑。
苏涛把陈恒山带到二大队二中队罪犯积委会办公室,问:“还有多少棒?”
陈恒山双手支撑在桌子上说:“还有十棒。”
苏涛扬起狼牙棒,上手发抖,怎么也打不下去。
“苏政府,你不会也折磨我吧?”
苏涛把狼牙棒往桌子上一丢:“算了,中队长问起,你就说我如数打了。”
陈恒山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他。
“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下地呢。”苏涛说完就要往外走。
“苏政府。”陈恒山叫住他,眼圈一下子红了,“我坐过三次监狱,一次是在日本人的牢房里,一次是在国民党监狱里,你是我第一次遇到的有慈悲心的管教……”
苏涛苦笑。
陈恒山继续说:“你今天饶了我,我很感激,但是有一句心里话,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苏涛点点头。
“监狱里没有怜悯心可讲,你要讲慈悲,我们这些犯人就会得寸进尺,他们只会觉得你好蒙,好欺……”
“……”苏涛有些诧异,他看得出来,陈恒山说的是真心话,所以心里也很感激,但是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一味用高压手段,自己不也变成了魔鬼了么?
“也许你心里有疑问,监狱是个极端的环境,任何人在极端环境下更多的是靠本能活着,所以人性丑恶的一面便发挥得无以复加,不管是管教还是罪犯,都逃脱不了这个定律。人呐,是这个世界上最凶狠的动物……”陈恒山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但马上就消失了,代之以无可奈何的痛苦。
“我……”苏涛也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心生恐惧。
陈恒山突然笑了笑,说:“其实我想告诉你,保持一点点悲悯之心,自己就会觉得还是个人,这一点对于你以后的路很重要;但是千万不要只是心存悲悯,对我们这些人该狠的一定不要手软,否则你连人都不是。”
陈恒山说完,朝他深深鞠躬,然后一拐一拐地走了。
苏涛脑袋里一片混乱,木然地坐在椅子上。
蒲国光被夺了枪,还没反应过来,那支枪就顶在自己的脑门上。
“你个****的,走的时候我怎么交待你的?要是宋明远有个三张两短,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蒲国光听出来了,是姚志海的声音。先是一个女犯人不听自己的,现在又被人用枪威胁,这以后还怎么见人?心想你姚志海已经靠边站了,还抖什么威风?宋明远也就是一个就业人员而已,难道我一个堂堂国家干部连一个就业人员都不如?就是告到地区、省里,乃至于中央,我也占理。
“姚疯子,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你想杀人就杀人,有本事你就开枪呀。”蒲国光心里一横,叫嚷起来。
“你……”姚志海没想到他敢这么对自己说话,一时情急,说不出话来。
吕秉林一下子冲过来,托起姚志海的肘,迅速反转,夺了姚志海的枪。
“你干什么?!”姚志海冲着他吼道。
“我还要问你要干什么呢?!”吕秉林怒目圆睁。
姚志海猛地朝吕秉林扑去。
这时候,前任支队长吴道勇和现任支队长李秀挺都赶了过来,把姚志海死死拖住。
蒲国光看看吕秉林,知道是新来的政委,便大叫:“吕政委,你要给我做主啊,我一个国家干部,难道连一个就业人员都不如吗?”
吴道勇喝道:“蒲国光,你小子恶人先告状是吧?少来这一套,好好认识自己的错误。”
吕秉林一怔,下午这两人还打得不可开交,现在这会儿怎么啦?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要是不给个说法,我告到中央也要告。”蒲国光继续叫嚷。
李秀挺喝道:“蒲国光,你一个国家干部,掏枪对着一个女医生,你还有理了?这里是医院,不是战场!”
蒲国光见李秀挺发火了,气焰便短了几分,咕嘟道:“我没有开枪嘛……”
吕秉林更加疑惑,看来要在这地方立足,还真不容易。
医院院长李志明已经赶来,大声吩咐护士和其他医生:“准备手术!”
护士们如遇大赦,一溜烟地跑了。
“李院长,给谁做手术?”蒲国光又叫了起来。
“杨医生给宋明远做,手术室只有一个,委屈你先等等。”
“什么?!”蒲国光又叫嚷起来,“你是不是革命同志?怎么敌我不分?”
李志明皱眉说:“什么敌我不分,他宋明远已经满刑了。”
“满刑了就不是敌我矛盾?他现在是受管制对象,这是地区公安局下的结论,我的同志。”
“好好好,就算吧。我们也讲革命人道主义,是吧?事情总得有个轻重缓急嘛,我不跟你说了。”李志明掉头就朝手术室跑。
姚志海挣脱开李秀挺和吴道勇的手,朝手术室跑去。李秀挺和吴道勇马上也跟了过去,吕秉林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蒲国光咕嘟道:“革命人道主义,哼……”他回过神来,大叫,“吕政委,我的枪,把枪还给我。”
他瞧着吕秉林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才发现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跑了,把他一个人扔在了这里,气得浑身战栗,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牵动了受伤的右腿,立刻“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宋明远被推进了手术室,姚志海、吴道勇还有李秀挺等就在外边候着。吕秉林本来想看看就离开,见他们几个人神色凝重,没有走的意思,只好忍着走廊上呼啸的寒风,也等着。对于一个刚刚满刑被抓回来当就业人员来讲,这种待遇是想都不敢想的,如果自己动手术,他都不敢确信这几个人会守候在手术室外,这个人何许人?究竟什么背景?吕秉林满脑子疑问,他本来想问问李秀挺,但见李秀挺也很着急的模样,走来走去,不时朝手术室门缝里瞅,也就忍住了。
他把办公室主任廖居正叫到一边问:“这个宋……宋什么来着?”
“宋明远。”
“对,宋明远,什么背景?”
廖居正说:“政委,我来不久,不太了解,只是听说是个老红军,救过姚政委他们的命。”
“噢?老红军?什么罪?”
“这个……”廖居正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他见吕秉林脸色一下子有些难看,连忙建议说,“要不,我去把李支队长叫来?”
“不用了。”吕秉林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
廖居正从后边追上来,小心翼翼地问:“政委,你今天刚来,肯定累了,要不我送你回去休息?”
“再等等……”吕秉林心不在焉地说。
一个小时过去了,手术室依然没有动静,他实在等不下去,象征性地叮嘱廖居正几句,说自己先回去,让他留下来,一旦有什么消息就通知他。刚刚走出医院,眼前的情形吓了他一跳:医院的门口站着十几个人,有的人还带着小孩子,孩子们受不了这寒风,都躲在大人们的怀里,瑟瑟发抖,清鼻涕长流。这些人见他出来,都围上来询问宋明远的情况。
“你们是?”吕秉林问。
廖居正从后面追过来,喝令众人让开。
这些人估计吕秉林是个大领导,不再言语,纷纷闪在路边,让出路来。
“他们是谁?”吕秉林问。
廖居正说:“他们是就业大队的就业人员。”
吕秉林眉头一下子紧锁起来。
这时候,一个老人在一个人的搀扶下从黑暗中走了过来。
廖居正连忙迎上去,满脸笑意:“呀,是汪伯伯啊?你老怎么也来了呢?汪伯伯,这边请。”廖居正一脸谦恭,给他介绍吕秉林说,“汪伯伯,这是新来的党委书记、政委吕秉林同志。”又转身对吕秉林说,“政委,汪伯伯可是农场资历最老的老红军,27年参加革命的哟。”
接着,他又指着搀扶老人的女的说:“这位是直属队队长汪文丽同志,下午开会你见过……”
“你好啊,老哥。”吕秉林握住汪老红军的手热情地说,“这么晚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来看看宋明远。”
又是宋明远,吕秉林心头一顿。
“情况怎么样?”汪老红军问。
“正在做手术,是杨雨荷医生主刀,你老就放心吧。”廖居正说,“起风了,你老还是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等手术做完了,我来给你报告情况。”
“我还是去看看。”汪老红军说着就往里走。
那十来个就业人员中有个人站出来,拦住他哀求地说:“汪场长,带我进去,行吗?”
“姚渠成,姚将军呀?好,跟我走吧。”汪老红军爽朗地笑起来,指点着他说,“好久不见,身体还好么?”
姚渠成笑笑:“托你福,还好,只是……只是请你不要再称在下什么将军,那是老黄历啰。”
“老黄历就是历史,不能忘,不能忘。”汪老红军边走边跟他攀谈起来。
吕秉林定眼瞧瞧姚渠成,清瘦的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身材很高,中山装,尽管补丁了又补丁,但是很整洁,扣上的风紧扣和挺直的腰板就给人一种不寻常的军人气质。
本来吕秉林想借此机会问问汪老红军一些关于宋明远的情况,不料又出来一个国民党的将军身份的就业人员,只好作罢。但是连农场资历最老的人都来了,自己这么走了,怕是落人话柄,只好跟在后面。
手术还在进行,吕秉林忍不住了,把李秀挺叫到一旁问:“听说这个宋明远也是个老红军?什么罪坐牢?”
李秀挺说:“他大概是34年参加红军的吧?那时才16岁,他母亲为了救一个红军战士引开白匪军跳河了。成都解放之初,国民党起义的部队133师几千人反水叛变,他奉命带着一个营去追赶。一个营硬是突进去,把他们师部包围起来,但不敢就地缴他们的械,就命令他们开到苍河县待命。到了苍河县河滩上,宋明远命令集中缴械,他们不仅拒不缴械,133师的一个军官还下令开枪,我们的两个战士当时就被打死了,宋明远就下令开枪……”
吕秉林见他打住话头,便说:“这也没什么啊?宋明远处置得当嘛,怎么会判刑呢?”
“判决书上说他枪杀俘虏。”李秀挺叹息一声,压低声音说,“传闻说机枪扫射了将近一个小时,河坝有六百多具尸体,负伤的就不知道具体的数目了。”
尽管吕秉林也是身近百战,但听到此处,也是心惊胆寒:“为什么一下子杀那么多人?判决书上怎么说的?”
李秀挺摇摇头:“据上级有个别领导偶然谈起,审讯宋明远的时候,他说当时杀红了眼,其他什么也没说。刚来两溪口农场劳改不久,就遇上两股土匪作乱,包围了姚政委所带的一个分队犯人,100多号犯人和四个干部,只有两支长枪和姚政委一支盒子枪,而土匪足足有上百人,40多支枪,情势相当危急。宋明远请战,姚政委带着他和另外一个犯人姚渠成阻击……”
“姚渠成?就是那个国民党将军?”吕秉林突然想起医院门口汪老红军和那个就业人员,打断他问。
李秀挺点点头说:“嗯,就是他,1949年任原国民党西南长官公署少将参谋,以反革命罪判刑7年,1952年投入两溪口监狱改造,今年3月刑满留场就业。姚政委他们硬是坚持了大半天,宋明远在战斗中还替姚政委挡了一枪,在受伤后为了救杨雨荷和姚渠成又挨了一枪……”
吕秉林多少有些明白了,难怪有那么多就业人员,甚至包括像汪老红军这样的人来关心,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宋明远犯过罪,现在是就业人员,而蒲国光毕竟是国家干部,却没有受到这般关心,是不是立场有些问题?想到这里,他接着问:“那今天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我刚才问了一下蒲国光,他说是宋明远企图逃跑,迫不得已开枪的。在抓宋明远回车上时,宋明远暴力袭击他,致使他小腿受伤骨折。不过,要等宋明远醒来,进一步了解情况。”
吕秉林一下子紧锁眉头,沉声说:“李支队长,你想过没有,两个人的身份截然不同,他宋明远现在毕竟是就业人员。”
李秀挺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有些担忧,他不便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走,我们去看看蒲国光。”吕秉林说完,朝蒲国光的病房走去。
李秀挺连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