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龙喜头也不回地朝办公室走去。
蒲国光气得浑身发抖,冲着他和就业人员吼道:“吴龙喜,你别嚣张,告诉你,从今儿起,就业大队是老子说了算!”
姚志海一大早起来,见浓雾弥漫,不见天日,心里很是焦急,这种浓雾天气预示着即将有一场大雪,而还有很多地需要开荒。在山上开荒种地可不比两溪口镇的平坝子,很多地方一不留神就会跌下山崖,轻者断手断脚,重者粉身碎骨。
姚志海与大队长何三福商议,上午让犯人们休息,等午后大雾散了再出去。他和何三福来到监管区在各个监室转悠了一遍,最后才来到孔修荣所在的监室。
室长赵天培早就喝令犯人们站得端端正正的,就等他迈进门来。
“嗯,内务卫生不错!”姚志海看着有棱有角、四四方方像豆腐块一般的被褥,赞许地说,“谁是组长?”
“报告姚政委,我是。”赵天培立正,把腰板往上挺了挺,大声说。
姚志海打量了他几眼,问:“不错,当兵出身的?”
“我……”赵天培略微沉吟说,“报告政委,是的。”
“切!”贾好祥嚷嚷道,“什么当当当兵的,就当了几天民民……民兵!”
犯人们一阵哄笑。
何三福训斥道:“笑什么笑?民兵不是兵?!”
姚志海也想笑,但见何三福这般态度便忍住了,接着问:“什么罪?”
“这……这个……”赵天培一下子变得语无伦次。
贾好祥又嚷嚷起来:“报告政委,赵天培犯……犯的是强奸罪,他奸污了159个女……女人。”
“不是,不是,我……我没有……”赵天培急了,连连摆手。
贾好祥斜睨了他一眼,说:“你那张判决书上说得清清楚楚的,你还想抵赖?”
姚志海与何三福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贾好祥无中生有。人民法院在集中宣判时,往往把同类罪名放在一起,就以强奸罪为例,行文一般是这样的:反革命强奸犯赵天培等强奸妇女多少名,有的强奸犯在判决书中连自己的名字都找不到,只有在判决书末尾的签名或者按的手印。
这样的判决,往往成为劳改队犯人们谈资的笑料。
姚志海看着贾好祥,笑道:“看样子你有点不服气?”
“不服气,当……当然不服气,原来组长是我,这个强奸犯冤枉我,抢了我组长的位置。”贾好祥粗声粗气地说。
姚志海同何三福耳语几句,何三福连连点头,接着,姚志海说:“你们都想当组长是吧?”
犯人们看看赵天培,又看看贾好祥,都低头不语。
贾好祥指指那些犯人,老老实实地说:“你们,别******这么看看……我,是是……我是想当当……组长,你们就不想?组长就好比山寨的大当当……家……”
姚志海喝道:“这里是新中国的劳改队,不是什么鸟山寨!什么大当家,你都大当家了,我!”姚志海拍拍胸脯,“我又是什么?!”
尽管贾好祥铁塔一般,脸上横肉一绺一绺的,凶神恶煞的样子,但在干部面前,却恭敬得像做了错事的小娃儿,愣头愣脑地站在那里,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我呢,给你们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呢……”他环视每一个人,最后把目光落在躺在床上的孔修荣身上,“谁能令他自己吃饭,谁就是组长。”
犯人们的眼光一下子全都扔在孔修荣的身上。
“但是……”姚志海突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把众人吓了一跳,连忙把目光聚集在他脸上,“你们要是用强,我第一个不饶他。”
姚志海说完,就和何三福走了出去。
从浓雾中走出五六十个人,尽是些老弱病残,还有几个神情痴傻的疯子,站在监管区门口,瑟瑟发抖。
“老领导,我来陪你了。”一个人走到那群人前面,冲着姚志海喊。
姚志海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大队二中队指导员陈有信。他快步走上去,疑惑地看着他问:“啥意思?”
陈有信沮丧地说:“被撤了,来你这里报到。”
姚志海心头一咯噔,看来吕秉林开始对暗中抵制大会战的干部动刀子了。
陈有信见他脸涨得跟猪肝一般,便笑嘻嘻地说:“政委,你也别为我上心,不就是个指导员吗?不对胃口,就是八抬大轿抬我,我还不愿意受那份鸟气呢?”
姚志海拍拍他的肩膀,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转身就走。
何三福一把拉住他,抱怨道:“政委,你看看,我四大队成什么了?收容队?”
“你跟我抱怨有屁用,有本事你去找那个姓吕的!”姚志海压在心头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老子现在都是后娘养的,找谁说去?”
何三福明白他不是冲着自己发火,但此刻也当着他的面顶了回去:“就算我四大队是后娘养的,还叫人有活路不?我现在就去找吕秉林和李秀挺,这些白吃饭的,我不要,谁要谁就来当这个大队长,我……我******不干了总可以了吧?”
“你啥意思?”姚志海瞪着眼睛,走到他跟前。
陈有信立即穿插在两人中间,低声说:“政委,大队长,你们听我说……”他一手牵着一个,朝旁边走了几步,“这62个人都是其他大队的老弱病残,在生产大队受的那个苦啊……唉……两位领导啊,如果你们不收,他们……他们中的大多数八成活不过这个冬天……”
陈有信有些哽噎,说不下去。
姚志海和何三福看看眼圈发红的陈有信,不约而同地转身打量着那些犯人。
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朝姚志海他们跪下,嚎啕大哭。
其他犯人纷纷跪下,呜呜啊啊地哭成一团。
下跪的是陈恒山,姚志海有些心酸,走过去象征性地踢了他一脚,说:“起来起来,一个大男人嚎啥呢?”
陈恒山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咧嘴笑,说:“我怕你不要我,政委,我可是主动要求来的,赵大队长(一大队大队长赵修海)还劝我呢,说你们这里只吃两顿饭,叫我不要来……”
自打被打发到四大队担任教导员以来,他说服大队长何三福,在四大队辖区内,只要能够开荒的平地、坡地,组织犯人开荒,稍平缓一点的种上麦子,其余的种上豌豆胡豆和蔬菜;组织犯人到山林打猎,风干储备起来;出工的日子,三餐按照国家规定的标准供给,遇有大雾、雨雪天气不能出工,就实行两餐制,将晚餐免去。为此,有些人对姚志海有意见的人便拿这说事儿,质疑的、批判的、打棍子、扣帽子的,闹得沸沸扬扬,吕秉林叫生活卫生科去处理,勒令四大队纠正这种违法行为,但是姚志海说,谁想饿饭?我还想过土豆加猪肉的生活呢,你们生活卫生科把克扣我们的粮食都补来,然后每月按照国家定额把粮食如数调拨给我们,我马上纠正。吕秉林气恼地说,欠他们多少粮食?给他们补上。生活卫生科科长面带难色,不敢答话。吕秉林心里一顿,自从他坚决执行地委决定,把存粮都调拨走了后,将近一万人的粮食全部得靠地方粮站供给,两溪口镇粮站一下子就吃不消了,他们没有这么多粮食,农场好说歹说,最后找到县委,才从外地调运过来,但缺口依然存在,于是吕秉林和李秀挺决定,按比例让各生产单位来承担这个缺口,四大队、两个直属队承担4成。吕秉林是补不上这个粮食的,四大队吃两顿饭的事情就不了了之。
“那你个****的怎么还来呢?”姚志海问。
陈恒山献媚地说:“政委,这不跟你投缘吗?”
姚志海盯着他,手指点点他的额头说:“你小子有几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是不是被撤了大组长,陈指导员也上山了,便想到我这里来捞点好处?”
陈恒山毕恭毕敬地说:“姚政委就是姚政委,我就这么个心思……”
姚志海哈哈大笑,走到何三福面前,说:“大队长,这个人我要了,其他人,你看着办。”接着他转身,朝陈恒山挥挥手,“走,先陪老子杀几盘象棋。”
陈恒山连忙跟了上去,但马上又折回来,对何三福和陈有信深深鞠躬,然后屁颠屁颠地追姚志海去了。
何三福不想接也得接,正在安置这批老弱病残,直属一队队长向光辉带了五个犯人也来到了四大队。
“有完没完?真不想让我们活了?!”不等向光辉开口,何三福劈头盖脑地抱怨。
向光辉愕然地看着他:“啥事儿把你急成这样?”
“你瞧瞧,就这么些人,都往我这里塞。你又带了多少来?”
向光辉笑起来:“我这几个人,你想要我还不给呢。我带他们上山采药,路过这里,顺道来看看老领导。”
何三福这才注意到他带的那几个人都是精壮劳力,不好意思地笑:“刚进去,走,我陪你去找。”
“跟你说一样,有个叫周章云的犯人不是调到你这里了吗?子弟小学那个,是个画家……”
何三福说:“走吧,还是给他也说说。”
向光辉叫五个犯人在外边等候,跟着何三福走进了监管区。姚志海正在和陈恒山下象棋,一群犯人正围着。
陈恒山把他的车吃了。
“这步不算,不算……”姚志海急了,伸手要车。
陈恒山抱怨:“你都悔了三步棋了……”
“你也可以悔三步嘛。”
“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陈恒山寸步不让了。
姚志海自嘲地笑:“老子是杀猪匠出身,不是大丈夫。拿来,拿来嘛。”
“不给!要不……”陈恒山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但小心翼翼地试探说。
“赌饭、赌肉,没门,其他都好说。”姚志海瞪眼说。
其他犯人都泄气地“哦呵”一声。
“那想要车,没门。”陈恒山把玩着车,扬了扬又说,“要不你放我去山里打猎?”他转头对其他犯人吆喝,“哥儿几个,也帮我说说呀,我亏待不了你们。”
谁都知道,上山打猎有油水,运气好能打几只野兔、山羊,留下一只用火烤了,解解馋。几个犯人被他说得直吞口水,立即为陈恒山帮腔,七嘴八舌地说,这个买卖划算,他们这些个残疾老儿,有一个也没多大用,还不如让他们做点事儿,上山下个套什么的,打点野物,给大队做做贡献。
姚志海笑道:“可是可以,但这两天不成。拿来,拿来……”
陈恒山这才把车交给他。
“吃你的士,怎么样?老子把你指挥部左翼捅个窟窿,哈哈……”姚志海手舞足蹈,得意地大笑。
这时,犯人们突然散开,他抬头一瞧,原来是何三福和向光辉来了。
姚志海蹲着没动:“继续,该你了。”
向光辉蹲下来,磨磨蹭蹭地说:“政委,我上山采药,顺道来看看你。”说着,拿出半瓶酒,放在他面前。
姚志海双眼放光,把酒瓶上的木塞子拔掉,闻闻,一副陶醉的样子:“高阳坡的老白干,够味。说吧,啥事儿?”
陈恒山知趣地跑开。
“我那里一个犯人不是调到你这里来了么?他年纪大,求老领导和何大队长关照一二。”
“就那个画画儿的?”姚志海问。
“就是就是。”
姚志海站起来问:“你上山采药?这么大的雾,八成要下雪了,如果此刻进山,要真是大雪封山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看还是看看天气再进山。还有,你老婆要生了吧?”
“吕政委和李支队长亲自下的命令,没法子,我小心一点就是了。”
姚志海默然,送他朝外走。
“对了。老领导,今天宋明远出院,本来我想去接他,可……”
姚志海停下脚步,疑惑地问:“他伤好了?”
“没有完全康复……”向光辉欲言又止。
姚志海大叫备马,陈恒山认得他的马,协助养马的犯人把马牵出来,他一跃而上,一头扎进浓浓的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