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点点头,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回头对汪文丽说:“姑娘,什么时候跟明远一起回来看看呀?”
汪文丽一听,饶是她有男儿胆色,也不由得心里突突直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宋明远也颇为尬尴,但也不能怪五爷,他是不明白他的身份与汪文丽的身份究竟有多大的悬殊。就算不存在身份问题,两人走在一起也不般配,汪文丽正当华年,浑身上下散发出青春活泼的气息,就像三月的春风,和煦,但有时候还是有些刮脸。而他呢?尽管才四十出头,但岁月的磨砺,无情地在他身上、心灵上雕刻着无情地印痕,看起来像是一个黄土都埋了半截的、风烛残年的老头。
“五爷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宋明远说。
汪文丽一笑,看着他问:“关键是,你当不当真?”
宋明远感觉她的目光火辣辣的,不由得一愣,心里一阵一阵的慌乱,驱赶也赶不走的慌乱,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宋大哥,宋大哥……”
不远处传来的叫声,让他如释重负,循声而望,原来是杨菲菲。
杨菲菲小跑而来,看看汪文丽,又看看他,欲言又止。
“啥事儿?”宋明远有些纳闷。
“宋大哥,借一步说话,可以不?”杨菲菲迟疑地说。
汪文丽“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
宋明远跟着杨菲菲走到一边,原来,杨菲菲想让他帮忙给姚志海说说,把她调离就业大队,去哪儿都成,只要不在就业大队就可以。
宋明远面带难色,问:“理由呢?”
杨菲菲咬咬牙,低头不语。
“你不告诉我理由,这我怎么给姚政委说呀?这个忙,我帮不上。”宋明远说完,扭头便走。
“宋大哥……”杨菲菲突然哭了起来。
宋明远不忍,转身过来,他看到杨菲菲的样子,大吃一惊,连忙朝汪文丽招手:“汪队长,你快过来。”
汪文丽心里正窝着一股无名涅火,早就想冲过来,给杨菲菲几耳光。不过,她走过来时,也大吃一惊,杨菲菲哭得跟泪人儿一般,牙齿把嘴唇都咬出血来了,嘴唇上血迹斑斑。
杨菲菲见汪文丽过来,扭头就走。
“杨菲菲,汪队长是我最好的朋友,也许她能帮你。”宋明远说。
其实,宋明远心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像杨菲菲这样颇有姿色的女人,到了就业大队,那就等于闯进了狼窝。
从魏二寡妇那里出来,刘立信忐忑不安地沿着柳溪慢慢走,脑子里不断闪现魏二寡妇的形象,魏二寡妇妩媚的笑令他神魂颠倒而忘乎所以,而阴险的笑又令他胆战心惊而噤若寒蝉,就像一股暖流和寒气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血脉里汹涌澎湃。到目前为止,他只能确定的是,她不一般。魏二寡妇究竟是谁?要么她就是魏二寡妇,要么也是潜伏下来、已经被党国遗忘的人。如果她真是魏二寡妇,那就简单多了,报仇而已,小女人见识罢了。也似乎不对,要为她的土匪丈夫报仇为什么单单扭住宋明远不放?这中间是不是另有隐情?要是她不是魏二寡妇,那么她究竟是谁?真正的魏二寡妇又在哪里?难道是她杀了魏二寡妇后冒充魏二寡妇?也不对,她在两溪口长大,如果是冒充的,难道两溪口的人就看不出来吗?或者,两人长得很像?
他越想脑子里越乱,一团乱麻似的,剪不得,理还乱。他把帽子摘下,试图让刺骨的河风令他头脑清醒一点。
“宝藏?!”他咕嘟着,眼睛闪过一丝光芒,他觉得这道光芒照射着他的心脏,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前方仿佛出现了一条金光大道,他隐约看见,在大道的尽头,老婆、孩子,还有年迈的父母,相互搀扶着朝他招手。
“爹,娘,文欣,小鲵!”他大叫着朝他们跑去。
冷,一股刺骨冰冷从脚下涌上来,像瘟疫一般迅速地向全身蔓延。他浑身一颤,惊醒过来,原来自己踩进了河水里,四周除了冬季的肃杀,什么都没有。
他沮丧地退回岸上,神色颓废,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金条?!对,她有金条!”他心里又燃烧起希望。只要想办法把她的宝藏弄到手,按照她的话说,先逃到香港,不是不可能的。
“那……宋明远还不能杀。”他在心里嘟囔。
在两溪口农场有****背景的人中,最有威信的就是姚渠成和杨雨荷,从军衔上看,姚渠成是少将,而杨雨荷跟他一样,是上校。他需要这些人的帮助,就算这两人不会与他一条心逃亡香港,但是看在原来是同志的份儿上,他们不至于坏他的事,只要他们保持缄默,必定有人会跟他一起逃。而这两人,都与宋明远有过命之交。
“让宋明远、姚志海跟蒲国光先斗一斗……”他阴阴一笑,拿定主意,浑身一下子来劲了,朝就业大队跑去。
眼下最要紧的是要保全杨雨荷,把他今天给蒲国光说的那事儿尽快通知宋明远和杨雨荷,让他们做好防范,而通知宋明远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姚渠成。
姚渠成正在编箩筐,见刘立信到来,脸上流露出些微的诧异,继续他手中的活计,不说话。
“长官好!”刘立信立正,敬礼。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姚渠成很意外。
刘立信低声说:“姚长官,我打听到一件事……”
“又想挨打了是不?”姚渠成提醒他说,“什么姚长官,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儿啰。”
刘立信说:“谢谢长官,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我的长官。场面上我不这么叫,私下我一直这么叫的。”
“哦?”姚渠成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心里还是挺感激的,患难之际见真情嘛,“什么事,你说吧。”
刘立信低声说:“我刚才在蒲国光那里探知,他不知从哪里得知杨医生为宋明远的二娘搞药的事情,八成要检举揭发,这事儿要尽快让宋明远和杨医生知道才行,我与宋明远和杨医生都不熟悉,所以就来找你了。”
姚渠成心里一惊,这可不是小事儿,宋明远和杨雨荷会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他脸上不动声色,说:“宋明远刚刚调到四大队,这可怎么办?”
“啊?”刘立信很是意外说,“他调四大队?那去干什么?和犯人关在一起?”
姚渠成笑笑:“他满刑了,怎么可能与犯人关在一起呢?”
“那是享福去了。”刘立信羡慕地说。
“他刚刚走……”姚渠成说了一句,又低头编箩筐。
刘立信说:“好,我出去看看啥情况,如果那些泥腿子干部不在,我去追赶他。”
刘立信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姚渠成这才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他的身影,脸上流露出一丝困惑。按照蒲国光的秉性,他是不会让刘立信休息的,可刘立信请假居然被批准了,而且还是一个人出去。
他放下手里的竹篾站起来,把身上拍打干净,理了理破旧的衣服,昂首慢悠悠地走到就业大队的大门口,目光在河滩上搜索着。果然不出他所料,刘立信没有去四大队,而是朝镇上跑去。
值班室传来生硬的声音:“姚老就,假条,登记。”
姚渠成走到值班室门口立正:“报告。”
“进来。”
姚渠成没进去,站在门口说:“队长,我就在门口站一会儿,看看我女儿放学了没有。”
“今天的任务完成了吗?”
“还差一个,你放心,就是晚上加班,也要完成任务。”
“回去,回去,我哪有功夫看着你。”
“……”姚渠成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转身离去,晃眼看见柳福其从外头回来,便放慢脚步。
柳福其一进门就看见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老姚。”
姚渠成朝他点点头说:“我把上午的事情给吴大队说了,他说没事,但是,这几天你要规矩一点,别让蒲国光抓了什么把柄。”
柳福其满不在乎地说:“蒲国光那狗东西,还是把我们当犯人见待,反正我光棍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事。”
“一个人好啊……”姚渠成轻声叹息。
“活儿干完了吗?走,我帮你。”
“对了,我想出去一趟,有没有办法?”姚渠成问。
柳福其说:“这简单,我现在就去值班室,你见我进去了,直接从大门走就是了。之后我在后墙边等你,你回来叫我一声,我再给你打掩护。”
“好,等会儿云湘回来了,你帮着照看着点。”
柳福其点点头,朝值班室走去。
姚渠成果然顺利走出了大门,朝四大队奔去。
刘立信并没有去镇上。
宋明远被调到四大队,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刘立信第一反应就是马上告诉魏二寡妇,好摆脱这个恶妇的纠缠,至少暂时可以相安无事,只要有缓冲的时间,等他计划好一切,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干掉魏二寡妇,那么那些足以令他死无数次的秘密也就烟消云散了。可是一想到魏二寡妇那黑洞洞的枪口,他心里发怵。所以,他决定还是先去找马继财,看能不能帮魏二寡妇的杂毛狗弄些肉。
他曾经是名副其实的刽子手,折磨过党内异己分子、共产党员和日本鬼子,冷血、残忍,无所不用其极,诚如魏二寡妇所言,曾经还吃过人的心肝下酒,所以,不管是啥肉,对于他来讲是麻木的。
马继财是就业大队专门埋人的。就业人员死了,如果没有家人来认领,或者家人不愿意来认领,都由他负责埋掉。
最近有些传闻,说这家伙把死人的屁股肉割下来当作竹鼠肉卖。竹鼠生活在竹林里,以竹根为食,一般不在地面上活动,肉细嫩,据说人肉也很细嫩,所以把人肉说成竹鼠肉,掩人耳目罢了。要捕捉竹鼠往往要毁掉一片竹林,所以竹鼠肉一直是两溪口的山珍,只有少数上层人士才有机会品尝到。现在传闻一出,大多数人虽然没有吃过竹鼠肉,但一听到竹鼠肉,都恶心发呕。
马继财正坐在锄把上吸旱烟,刘立信左右看看,见与其他人相距都比较远,就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来,抽这个。”刘立信拿出一支烟递给他。
马继财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继续贪婪地吸着旱烟。
“有心事?还是心里有鬼?”刘立信推了他一下。
马继财死灰死灰的脸才转过来,不咸不淡地说:“我怕鬼?”
“你是不怕鬼,我也不怕鬼,可是,如果有人搞鬼,你怕还是不怕?”
“啥意思?”
刘立信说:“你给我弄点竹鼠肉,我就告诉你。”
马继财装作没听见。
刘立信说:“常言道,小鬼难缠,你就是小鬼,你是不怕人在背后搞鬼,但是你老婆呢?”
马继财一下子跳起来:“你说清楚。”
刘立信自个点燃香烟,美滋滋地吸了一口,徐徐吐出,才看着他说:“我又没有搞你老婆,你跟我急个啥?”
马继财死灰死灰的脸一下子涨成黑褐色,嘴唇直哆嗦。
刘立信似笑非笑,自顾吸烟,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一个屁股,今晚交货。”
“我现在就要。”
“你******疯了?”
刘立信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我在河边等你,你快点。”
马继财断然拒绝:“不行不行,我不怕死人不怕鬼,但我怕人。”
刘立信想想也是,他要是被抓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于是干笑几声说:“也是,这年头人比鬼厉害,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反而活得自在些。”
杨菲菲见宋明远这么说,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似乎在思考什么。
汪文丽一下子来气了,以教训的口吻说:“杨菲菲,你在我那里的时候,我汪文丽打过你、骂过你?”
杨菲菲转身,朝她深深鞠躬,泪珠儿扑簌簌掉下。
汪文丽走过去扶住她,责备说:“你现在满刑了,自由了,就跟我们一样,哭啥呀?”
杨菲菲一听这话,挣脱汪文丽的手,蹲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
“这……”汪文丽有点不知所措,对宋明远说,“我没说错呀,怎么这……”
宋明远说:“她想调出就业大队……”
“哦,理由呢?”
“她不说理由。”
汪文丽急了:“那怎么帮她呀?”
“宋大哥,是……是姚渠成要我来找你的……他说只有你才有办法……”杨菲菲抽泣着说,“我……我真不想呆在那里……我……”
汪文丽这下更纳闷了,一把拉起杨菲菲,指指宋明远说:“杨菲菲,搞错没有啊?他?有那么大的能量?”
杨菲菲擦擦眼泪,低头说:“我……我也不知道……”
“你告诉我,究竟咋回事?”
杨菲菲不说话。
汪文丽抓着她推搡了几下:“你不说原因,我怎么帮你?!”
宋明远说:“汪队长,你过来一下。”
汪文丽走过去,宋明远低声说:“她不愿意说,那肯定有苦衷,你就别逼她了,你们女人就是麻烦……”
“啊?哦……”汪文丽似乎明白了什么,“不是,你说啥呢?我们哪里麻烦了?”
宋明远说:“这样吧,你陪着她在这里等等,我去一趟场部。”
“你真有办法?”汪文丽满脸疑惑。
宋明远淡淡地说:“试试吧。”
“那快去快回。”汪文丽催促说。
宋明远刚刚上马,远远地看见姚渠成正朝这边跑,又跳下马,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