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十分,雨夹着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风停了,只有唰唰的雨声,杂乱又单调,令人窒息。两溪口场镇上隐隐约约的灯光像冥火一般,忽明忽暗,远没有校场梁的灯光那么明亮。远远望去,校场梁就像一座小山城。
吕秉林一回来就直奔办公室,把李秀挺、詹鹏举、吴道勇叫来。
“我才走多久?大半天,就发生这么多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党委书记?!”他声色俱厉,直拍桌子。
李秀挺三人都沉着脸,耷拉着脑袋不吭声,任凭吕秉林怎么发怒,甚至咆哮。其实,他所指的,就是调动了三个就业人员,一个是姚志海要求调的宋明远到四大队,一个是吴道勇要求调杨菲菲到医院。这两人都是前任领导,不就是两个就业人员吗?李秀挺和詹鹏举能说什么?还有一个是杨雨荷医生,当然杨雨荷不算是调回,而是临时抽调来做手术的。
吕秉林发泄了一阵,心里的怒气似乎消减了一些,他喝了一口水,语气也平缓了不少,说:“调宋明远情有可原,那么杨菲菲呢?啥理由?你们告诉我!就业大队刚刚成立,上级要求对他们要集中、统一管理,你们可倒好,我前脚走,背后就耍小动作,你们说吧,该怎么办?”
看来他什么都知道了。三人心里同时想,怎么办?调都调了,还能怎么办?
吴道勇见李秀挺和詹鹏举正襟危坐的样子,心想自己不得不发话了,便说:“书记,你儿子恐怕还在手术室里没出来,这样吧,我们陪你去看看?这事儿回头再说。”
“我的儿子我心里有数,你先把这事儿说清楚。”吕秉林虎着脸,一点也没给吴道勇留情面。
吴道勇心里一下子起了疙瘩,脸色微变,但他还是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站起来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李秀挺看在眼里,要是吕秉林再说一句,恐怕两人就要吵起来,连忙打圆场说:“吕书记,老领导,这事儿吧,全怪我,我检讨……”
“你资历虽然浅点,也是老党员了吧?是党员,就得讲组织原则。李支队长,不是我批评你,做任何事都不得违背组织原则,我想你是清楚的……”
吴道勇突然转身,打断吕秉林的话,生硬地说:“调杨菲菲是我请求的,回头我把情况详细报告给你,如果你认为调错了,明天就纠正,我无条件服从。”
吴道勇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李秀挺不再吱声,而詹鹏举呢,笔直地坐在那里,从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这样的气氛令吕秉林心头涌出一阵寒意,分明就是对立情绪嘛,而且都是冲着他来的。这事儿要是闹僵了,对大家都不好,上级还以为他来了后,班子依旧不团结。
他也冷静下来,自己会不会偏听偏信呢?就相信了蒲国光,确实有点先入为主了呢?想到这里,他内心的愤懑一下子消了,指着门口笑笑:“这个老吴,还说陪我到医院看我儿子呢,就跑了?秀挺、鹏举,这事儿改天再说,你们回去休息吧,我去医院看看儿子。”
吕秉林站起来就走。
吴道勇正气呼呼地走,突然有人从后边一把拉住他,他吃了一惊,反手顺势将对方的一扯,将对方的手臂翻转,压在自己的肘下,喝道:“什么人?”
“嗨嗨,你轻点点,轻点儿……”
“是你?”吴道勇听出来了,是吕秉林,便放开了他。
吕秉林摸摸胳膊,笑道:“你这么一把年纪了,劲儿还不小哈。”
“要是没有两板斧,我早就见阎王咯。”吕秉林一席话说得吴道勇喜滋滋的,把刚才的怨气忘在九霄云外了,“你不去看你儿子,来偷袭我做什么?”
吕秉林说:“你还好意思说,是谁说要陪我去看儿子的?我又没说硬是要把他们调回原单位,就发泄一下怨气,你看看你,啥态度?扭头就跑,哼。”
“走吧,我陪你去。唉,这事儿我们也有错,应该等你回来通通气。当时呀,姚志海怕宋明远又受蒲国光欺负,他的伤不是还没有好么?至于杨菲菲吧,你儿子在手术中需要输血,AB型,恰好杨菲菲就是AB型的。人家刚刚输完血,我说让杨菲菲就在医院里休息休息,就不必走那么远的路回去了。李支队长说,那就连同宋明远的调令一并开了吧,书记回来我们都给他说说,应该没事的……”吴道勇边走边说。
“你呀,就调个人嘛,但是你得让我知道来龙去脉吧?要是你刚才说了,我会发火吗?”
吴道勇放慢脚步,低声说:“姚志海调宋明远走,不关我的事,至于杨菲菲嘛,我不想当着李秀挺和詹鹏举的面说……”
“哦?”吕秉林大感意外。
“那好,明天把姚志海找来,我们一并说说。”
“那我更不能当着他的面说,我只给你一个人说。”
“哦?!”吕秉林愈加意外,停下来打量着他。
吴道勇很不自然地笑笑:“家丑,说来话长啊……”
吕秉林吃了一惊:“你……你跟杨菲菲,那……那个了……”
“你说啥呢?我是一方面军的,这点原则性还是有的!”吴道勇打了他一拳。
吕秉林夸张地擦擦汗水:“吓我一跳……嘿嘿……”
吴道勇说:“52年闹匪患,我去地区开会,姚志海要我多带几个人,我考虑到农场刚刚受到土匪的骚扰,牺牲了两个干部,对了,其中一个就是汪老红军的女婿……”
“就是王文丽的丈夫吧?”
吴道勇点点头说:“对。农场点多面广,我只带一个人,姚志海就跟我吵起来。这个姚疯子,我俩是见不得离不得,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这一带是红四方面军的活动的地盘,我姚疯子都不敢只带一个人,要是遇到土匪,我不信你一方面军的脑袋就是铁脑袋……”
“他也是一番好意嘛……”
吴道勇打断他:“我知道,姚志海啥都好,就是在执行上级决定上打折扣,所以,我俩在这个方面意见不一致,经常争吵,他开口闭口就是四方面军怎么这么的,你一方面军又怎么怎么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吕秉林笑道:“他呀,四方面军出了名的疯子,我理解你,姚志海是我的老领导,也是他把我带上革命道路上来的,不过,说来好笑,是被他连抓带骗来的。现在还欠我三十多块大洋呢。”
“要是其他人给我说,兴许我就多带几个人,可他这么一说,我偏偏就带一个人。”
“结果遇到土匪了?”吕秉林问。
吴道勇说:“真被他说中了,在回来的路上,被这里最大的一股土匪‘三黑棒’给包围了……”他深深叹息,良久才说:“我带的那个干部当场就牺牲了,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呀,刚刚参加工作,还不到20岁,是我对不住他……”
“怎么脱险的?”吕秉林见他不往下说,忍不住问。
吴道勇说:“是宋明远救了我……当时他请假去县城,回来的路上看见我被土匪包围,他徒手干掉了三个土匪,夺了三条枪,一枪一个,土匪不知道来了多少人,一哄而散。”
“噢?”吕秉林若有所思,心想,又是宋明远,看来这个人真不简单。
吴道勇接着说:“说来惭愧,我被一个囚犯救了,关键是,他曾经也是红四方面军的,这事儿要是传到姚志海的耳朵里,他一定会在人前人后数落我。我就跟宋明远说,这事儿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个宋明远还真守信,到现在我还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所以,宋明远来找你调杨菲菲,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帮,对吧?”
“秉林呀……”吴道勇语调低沉,满是内疚地说,“我当时出于私心,没有考虑后果。牺牲了一个干部,土匪死了13个,这可是大事。地区要求将经过上报,我便胡乱编了一些,哪知地区就以此为依据,授予我‘剿匪英雄’,其实这个功劳应该是宋明远的。我几乎不能面对自己的良心,也无法面对宋明远,这些年的折磨呀……”
吕秉林心头一下子沉甸甸的,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现在好了,我给你说了……”吴道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样子,“在调杨菲菲的问题上,我确实违反了组织原则,可是,你说,我能不答应宋明远吗?还有,你是党委书记,我给你讲了,也算给组织上一个交代……”
吕秉林想了想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看杨雨荷医生还是回医院接受改造,你的意见呢?”
“秉林,谢谢你……刚才,就在刚才,我突然觉得心里亮堂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要不然我内心一直不会安宁。明天,我就交给党委一份报告,把事情经过实事求是地讲出来。”
“老吴……”吕秉林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来到手术室外,见姚志海紧紧裹着大衣坐在走廊上,两人都很意外,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姚志海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装作打盹。
“老姚……”吕秉林话一出口,觉得这么称呼不太合适,立即改口说,“老连长,四大队不好走,你还是先回去吧。”
“你儿子,没事了,在7号病房。”姚志海说。
“李淑宣还没出来?这都什么时候了?”吴道勇担心地问。
姚志海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是打土匪呀,一枪一个,一会儿就十三个。”
吴道勇浑身一哆嗦,差点站立不稳。
吕秉林心里同样一咯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正想扶住吴道勇,哪知姚志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语气中依然带着讽刺说:“你小子,几天不见,老了?我看你心事儿重,退下来心里不平衡?”
“老连长!”吕秉林加重语气喊了一句。
“咋啦?”姚志海觉察到什么,异样地打量着他。
就在这时,手术室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
杨菲菲从手术室探出头,兴奋地说:“姚政委,生了,是个女孩,母子平安。”
“生了,生了……”姚志海手舞足蹈,像个老小孩。
吴道勇和吕秉林被他的情绪所感染,都笑起来,刚才的尴尬一下消失了。
姚志海突然盯着吕秉林:“我问你,向光辉他们回来没有?”
吴道勇和吕秉林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直了,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吕秉林扭头就走,走了几步,抬头看看病房,然后回头说:“马上召开班子会议研究营救方案,你和老吴列席。”
“去看看你儿子吧。”吴道勇走过来说。
吕秉林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咬咬牙,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道勇瞪了姚志海一眼,跟了上去。
姚志海心里有些负疚,呆立片刻,看见杨雨荷疲惫不堪地走出手术室,关切地问:“还行吗?”
杨雨荷笑笑:“没事,就是感觉有点累。”
“饿了吧?这个,给。”宋明远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把一包东西交给她。
杨雨荷脸上露出笑容:“这是什么?”
“吃的,是姚政委叫我去四大队弄的。”宋明远说。
姚志海说:“老宋,我去开会,你就在医院等我,开完会我们一起回去。”
杨雨荷感激地望着姚志海,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宋明远说:“姚政委还给你批了一口袋花生,放在哪里?”
杨雨荷心里一喜:“那麻烦你拿到我办公室来。”
宋明远出去了,不一会儿,提了一大口袋花生走了进来。
杨雨荷抓起一把花生看看,剥了一粒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说:“真香……”
宋明远看她陶醉的样子,好像这辈子都没有吃过一般,便说:“四大队每年都要种,以后我给你弄。”
“你可别犯错误……”
“我已经不在就业大队了,调到四大队了。”
杨雨荷立刻满脸惊喜:“那就好,那就好……”停了一会儿,又说,“那也是犯错误。”
宋明远捧起一捧花生放在桌子上是,说:“啥叫犯错误,我自己开垦一块荒地,种点花生,犯哪门子错误?你坐会儿吧。还有,那两包东西,一包是熟牛肉干,一包是几个鸡蛋,你一会儿带回去。”
“这花生可是好东西,含丰富的脂肪和蛋白质,营养价值很高。来,你也吃,你这身体,正需要这东西。”她拿出一个袋子,装了一些花生,又把那两包东西打开,拿出几块牛肉干和三个鸡蛋,说,“你呀,别犯傻了,你没见怎么割资本主义尾巴了?你这次真险……”
“所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有二娘,要不是你,怕是挺不过去。对了,下午姚渠成偷偷溜出来找我,说蒲国光那狗东西不知怎么知道了你给二娘弄药的事,那些药,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吧?”
杨雨荷心里一惊,不过随即恢复了平静,笑笑说:“没事,我……反正没事……”
宋明远说:“要不,我给姚政委说说?”
杨雨荷心想,这事儿总归是违规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万一蒲国光检举她,只要她不承认,宋明远不承认,也就拿她没办法。她把刚包好的那包东西扬了扬,“这个,给二姐留着。”
“魏二姐?不用,我顺便也给她搞了一点,这不,正想怎么给她送去呢。”
杨雨荷说:“你自己送去呗。”
“不好不好,她一个寡妇,我送去,人家怎么看我?还得麻烦你。”宋明远连连摇头。
杨雨荷看了他一眼,笑笑:“好吧。”
宋明远剥了一粒花生放在口里嚼,“咦,我记得小时候自家种的,也没见得有这么香……”
杨雨荷走到门口,把杨菲菲叫了进来说:“杨护士,这是姚政委犒劳大家的,你给大家都送一点,对了,向队长还没有回来,李干事吃饭问题怎么办?也麻烦你去问问院长。这里有几个鸡蛋,你一并给李干事送去吧。”
宋明远抬起头,可也不好阻止,叹息了一声。
杨菲菲点点头,发现宋明远也在,便对他说:“宋大哥,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好好工作,没事。”宋明远说。
杨雨荷有意无意地看看他俩,算算自己的刑期,心里突然涌出一丝沮丧。
“妈妈,妹妹叫什么名字呀?”向继群看着酣睡的妹妹问。
李淑宣说:“你妹妹呀,还没有名字,等你爸爸来取名吧。”
“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向继群站起来,肚子咕咕作响,“妈妈,我饿……”
这时,杨菲菲走了进来,把鸡蛋和花生放在床头,拿起鸡蛋边剥壳边说:“李干事,这是姚政委拿来的,你先吃点。院长已经安排了,一会儿就给你送饭来,你先对付着。”
“谢谢你呀,杨护士……”李淑宣有气无力地说,“先给孩子吃。”
杨菲菲拍拍向继群的头说:“小弟弟,妈妈很辛苦,你吃花生,鸡蛋给妈妈,好吗?”
向继群点头,抓起花生就往嘴里送。
“嗨,要剥壳的。”杨菲菲笑起来。
向继群说:“我知道,我用牙齿咬开……”
杨菲菲把鸡蛋掰成小块,送到李淑宣嘴边:“来,我喂你。”
李淑宣边吃边问:“杨护士,外边是不是下雪了?”
“是啊,还挺大的。”
一丝不祥之兆立刻在李淑宣的心里掠过,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杨菲菲连忙按住她。
“扶我起来……”
杨菲菲见她脸色异样,很诧异:“你要到那里去?你现在需要休息。”
李淑宣指指窗子边说:“我看看……”
“杨菲菲,院长叫你马上到他办公室。”一个护士急匆匆跑进来说。
“好,请你照顾一下李干事。”
杨菲菲一路小跑,赶到院长办公室,宋明远和杨雨荷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晚饭后,天色已经漆黑一片,纷纷扬扬的雪铺天盖地而来,不到一个小时,房顶上便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就业人员没有家属儿女的,都挤在集体宿舍,宿舍里没有生火,所以一到晚上,只要不学习,大家都早早地钻进被窝。为了节约用电,每间屋子里只有一个15瓦的灯泡,对于大部分都是上年纪的人来讲,想看书也看不清楚,何况也没有书可看,就连每一篇文章都是一个调子的报纸都没有多余的。要么呼呼大睡,要么讲些下流的笑话。
刘立信很郁闷,本来蒲国光已经把杨菲菲让给了他,不知为何,那娘们被突然调到医院,一想起她那丰满的奶子、嫩滑的肌肤,他就感到浑身燥热,裤裆里那东西蹿上蹿下地跳跃。越想越光火,越光火那东西越兴奋,根本不受大脑控制。“早知道老子****三百回合……”他咬牙切齿地想。臆想之间,他脑海里又浮现魏二寡妇的身影,“她又是什么味道?要是把她们两个都摆在床上,嘿嘿……”他想到这里,痴痴地笑,口水从嘴角流下来。
“刘立信,你****的咋了?做春梦?”睡在他旁边的常二看见他那模样,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问。
“他肯定在想今天来的那个嫩婆娘。”一个人说。
“肯定在打飞机!”另一个接口说。
屋子里一片哄笑。
刘立信不满地说:“你们这些****的,敢说没想?敢说没有打过飞机?”
“哎呀,说个毬,听说那婆娘已经调到医院去了。”常二说。
“你还想做啥?听说她是‘蒲黑棒’的相好呢。”
蒲黑棒是就业人员们给蒲国光取的绰号,当年两溪口穷凶极恶的土匪头子外号叫“三黑棒”,言外之意,在就业员的眼里,蒲国光就是现在的“三黑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