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上忧心忡忡。
见姚志海要走,他疾步走过去拦住他,使劲把他按在座位上:“连长,你请坐。”
“吕秉林,你搞什么名堂?退位让贤?”姚志海被他的举动弄懵了,又站起来。
其他人都始料未及,一脸错愕。
吕秉林又把他按在座位上,说:“大家都坐,今天召开党委扩大会。”
姚志海又站起来,逼视他:“没有要到粮食?”
吕秉林脸色凝重,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在场的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注视着吕秉林。
姚志海指指吕秉林,咬咬牙,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叉着腰,把脸扭到一边,直喘粗气。
办公室主任廖居正忙不迭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姚志海的旁边,吕秉林正要入座,姚志海提起那把椅子,走到其他党委成员后放下,沉着脸说:“位置是你的,还是你坐。”
吕秉林尴尬地笑笑,对大家说:“都坐,都坐……”
大家坐下来,拿出笔记本,等待吕秉林讲话。
吕秉林盯着桌面,像木雕一般,良久才说:“大家都说说吧。”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当然也没人说话。
姚志海本来不想说什么,实在难以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就问:“目前,我们农场形势究竟严峻到什么程度?”
其他人都有意无意地看着吕秉林,保持沉默。会议室寂静得可怕,每个人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姚志海愤怒了:“都哑巴了?难道没一个人敢说真话?我们党的民主作风到哪里去了?敢于承担错误、敢于自我批评的优良传统跑哪去了?”
“目前我们的存粮仅仅能维持一个月……”吕秉林终于开口说话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低沉的语调中所流露出来的忧虑。
姚志海似乎在意料之中,又好像在意料之外:“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恰好是小麦收获的季节。而今年的小麦颗粒无收,我们将面临严重的严重的粮荒,上万人要吃饭,怎么办?饿死?!”
他的话像针芒一般扎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吕秉林心里很不是滋味,姚志海在逼他表态,他不能不有个态度了,于是说:“都是我的错……我……应该留有余地,不该把存粮全部调出去,在生产上瞎指挥,一味追求高指标,不顾客观情况……”
但是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吴道勇。他扫视了一下全场,又看看姚志海,突然笑起来,打断了吕秉林的话。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吴道勇的脸上,会场气氛也轻松了许多,大家活动着腰肢,缓解刚才的紧张。
吴道勇说:“姚疯子,言过其实了吧?吕书记,你的话也过头了,调粮,那是上级的命令,我们共产党之所以能打败蒋介石八百万精锐,原因很多,但我认为最为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听从命令服从指挥。大家说是吧?”
因为涉及到吕秉林的错误与否,在这种场合下,其他人不得不表个态,于是都点点头。
吴道勇有些得意地看看姚志海,继续说:“上级调粮,那是从大局考虑,我们要有大局意识,牺牲局部利益,换来全局的胜利,就算饿死几个犯人,保住了百姓,有啥不可?”
“吴道勇,你别忘记了你的身份,你是共产党员,是管教,劳改队的副支队长。我们的任务是把这些罪犯改造成社会主义新人呢?还是饿死他们?你……”姚志海指着他质问。
吕秉林心里充满感激,吴道勇这么说,无疑否定了他刚才承认的错误,但刚才这话确实说过头了,于是打断姚志海的话说:“吴副支队长,说说下一步我们该如何渡过难关吧。”
言毕,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吕秉林朝他微笑,点点头。
吴道勇很受鼓励,转头看着姚志海说:“姚疯子,我问你,你怎么知道小麦将颗粒无收?你看见麦苗都死了吗?还是预测明天、后天有冰雹?地震?洪水?”
大家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都笑了笑。
“如果不是,那你就是危言耸听……”
姚志海一拍桌子,打断了吴道勇:“我危言耸听?吴棒子,你眼睛看不见是不?你们在坐的大都是庄稼汉出身,你们自己说,就靠密植就能亩产千斤万斤吗?如果能这么做,原始人都能这么做,这不是瞎指挥是啥?”
“那你的意思是毛主席也在瞎指挥?”吴道勇反击道。
这一问击中了姚志海的要害,姚志海只好说:“我可没说毛主席瞎指挥……”
吴道勇笑笑,说:“就算你说的密植不能达到目的,那我们就疏苗嘛,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颗粒无收吧?千斤万斤达不到,500斤总有吧?就算没有500斤,200斤总有吧?我们种了多少亩麦子?口粮标准降一降,打好春耕这一仗,确保夏收、秋收,有啥渡不过去的?”
吕秉林大受鼓舞,接过话说:“吴副支队长分析得对,我们也不要那么悲观嘛,四三年鬼子反扫汤,百里无人烟,那么艰难,我们还是渡过来了,最后的胜利依然属于我们嘛。”他看着姚志海,“老姚,你也说说,就讲办法。”
刚才吕秉林一口一个“老连长”,现在改口为“老姚”,姚志海明白他不会同意他的办法的,但他还是决定讲讲:“疏苗间苗,肯定是有效果,但效果有多大,我不清楚,能不能保证亩产200斤,也说不准。我个人认为,第一,铲除麦苗,种生长周期短的蔬菜,我们不是有一个农业专家孙成忠吗?让他挂帅,育种,种早玉米。同时动员干部、就业人员、家属、犯人开荒生产,谁种谁收谁吃;第二,组织人力上山狩猎,下河捕鱼,采摘各种可以充饥的野生植物,加工成各种食品;四是在管理机制上,各生产单位实行包‘三包’即包土地、包产量、包成本,在定人员、定产量、定消耗基础上,超产提奖,以促进农业生产的发展……”
吴道勇站起来打断他的话,大声说:“我不同意!”
大家都看着他。
吴道勇比划着强调:“这是什么措施?砍红旗?搞资本主义?!”
“吴道勇,老子前几年就开始试点了,55年二大队粮食增产5万斤,为国家多交了3万斤粮食,我们没有变成资本家,两溪口农场没有变色!”姚志海情绪也激动起来,指着他厉声反驳。
吴道勇反而平静下来,劝道:“老姚,你这种思想是很危险的,都像你这样,我们还搞什么社会主义,还实现什么共产主义,我们还干什么革命?让蒋介石他们折腾不就完了么?当年红四方面军就是这样犯了错误的,我是经常提醒你,你怎么到现在还不吸取教训……”
他想起吕秉林也是红四方面军的,有些尴尬,马上打住话题。
姚志海哼了几声:“红四方面军怎么了?你娃是执行上级命令的楷模,执行命令从来不走样,上级让你朝东边尿尿,你小子不敢朝西。”说着到这里,姚志海伸出大拇指,“牛!”
其他人相视一眼,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忍着。
吕秉林也觉得他有些过分了,于是说:“老姚……”
姚志海不理会吕秉林,继续说:“可是,老子打的胜仗比你多,消灭的敌人比你多,为革命做出的贡献比你大,老子就是按照红四方面军的方法干的!”
“可是,你吃败仗也不少!”吴道勇毫不示弱,站起来走到窗子边,指着那片青杠树林,“就在这里,校场梁,一个红军野战连,让国民党地方双枪兵给伏击了,要是国民党中央军,你这个连队怕是要被包了饺子!”
姚志海也站起来,气得脸色发白,脸上的肌肉连续抽搐:“你……”
“我们面对的可是国民党中央军!”吴道勇提高了声音。
姚志海一阵目眩,身体晃了几下,旁边的廖居正连忙扶住他。
“老吴!”吕秉林震怒地拍了一下桌子。
吴道勇也觉得自己过分了,走回来坐在位置上。
“老姚,你没事吧?”吕秉林关切地问。
姚志海推开廖居正,也坐下来,没好气地说:“死不了!”
吕秉林说:“那继续开会,我先定个调,不要讲历史,只说解决办法。每个人都讲一讲,真理愈辩愈明嘛。”
其实,其他人包括吕秉林都清楚,姚志海提出来的办法才是行之有效的,但是这些办法每一样都涉及到三面红旗,这可是政治问题,搞不好要毁掉政治前途。所以,包括支队长李秀挺在内,发言都避重就轻,讲了一通,都不清楚他究竟提出了什么办法,当然也听不出赞不赞成姚志海的意见,反而听起来更像是拥护吴道勇的意见。
姚志海突然有些后悔,不该一时之气打了辞职报告,但是话又说回来,自己不按照上级指示办,能保住党委书记职务吗?看来,自己还是回四大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他站起来就往外走。
“老姚,老姚……”吕秉林急忙站起来,大声喊。
姚志海停下脚步,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来,以异常平静的口吻说:“你们都是农场的党委成员,我只想告诉你们,如果……”他停顿了一下,低头沉思,良久才抬起头,“我只是说‘如果’,如果上级不给我们调拨粮食,如果我们不采取有效措施自救,要饿死人的!吕秉林,李秀挺,还有在座各位,饿死人是要上书的!那是罪人,党的罪人!”
姚志海说完,又定定地看了看吕秉林,见他还是没有明确的态度,就走了出去。刚出门,就见何三福飞急匆匆走来,两人猝不及防,头撞在了一起。
“鬼来了?”姚志海正在气头上,揉着额头骂道。
何三福焦急地说:“政委,杨雨荷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