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禅宗三代祖师僧璨)大集群品,普雨正法。会中有一沙弥,年始十四,名道信,来礼师,而问师曰:
“如何是佛心?”
师答曰:
“汝今是什么心?”
“我今无心。”
“汝既无心,佛岂有心耶?”
道信又问:
“惟愿和尚教某甲解脱法门。”
师云:
“谁人缚汝?”
“无人缚。”
“既无人缚汝,即是解脱,何须更求解脱?”
道信当下人悟。
——《祖堂集》
相信你读过上文,也会有豁然开朗之感。人生在世,最渴望之境界莫过于自由,而自由之实质又在于精神的奔放不羁。但现实中却总有种种束缚、般般禁锢,使人畏首畏足,终难越雷池一步。而这些思想文化方面的种种“束缚”看似厉害,其实无不通过个人的自性才起到作用。如果你真能在精神上超脱这一切,那任何束缚自然土崩瓦解,身心的解脱也就是须臾之间的事了。
但是,问题真就如此简单吗?“道信当下大悟”固为可羡,但大悟之后,道信又如何了呢?我是说,悟得某种道理是一回事,实际生活又是一回事。一个人的某种禅悟,真能解脱他一辈了吗?老实说,我是怀疑的。而《景德传灯录》中,师备禅师的一席话更加重了我的疑虑。
师备禅师所言大意是:
各位看见有险恶,看见老虎、刀剑等威胁你的生命,就会产生无限恐怖。世间的画师画出地狱,画出老虎和刀剑,认真地看了,会自生恐怖。如今你们各位也是如此,把什么都看成真实存在。其实是你自己产生幻觉,又因此而恐怖。并不是别人给你造成过错。现在你想澄清这种幻觉和迷惑吗?只须认识你自己的金刚眼睛。如果认识到了,就知道世间什么事物都不是真实存在,哪里有什么虎狼刀剑能够威胁你?
师备禅师的意思是:人间许多恐怖,实在是种种束缚禁锢和我们自己的心理幻象合力之结果,所谓“心造之幻影”而已。地狱压根儿不存在,可是画师却把它画得惟妙惟肖,能不恐怖吗?而且画师自己也因此而恐怖起来,完全忘了那是自己的艺术创造,两腿发抖,掉头就跑。恰如那些设计、雕塑了金身大佛的工匠,肚里的稻草明明是他自己填进去的,佛像塑成,他却首先跪倒,纳头便拜。真是可笑复可悲。但这还是有一定的合理性在,因为人的天性就是如此软弱,他的精神需要有一个崇拜的对象,哪怕那实际上是他自己炮制出来的,他的想象却还是会将其神圣化,以寄托自己空虚的灵魂。
然而,事物毕竟还有另外一面,即我们的恐怖绝不完全是自己的幻象造成的,它实在是由错综复杂、险象环生的社会造成的,因而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被“认识”或超脱的。比如,我们许多人在坐飞机,乘汽车时会担心发生事故,因为公路上的车祸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的,从电视上也多次见过飞机坠毁的惨状。甚至,有时我们在家里好好地坐着,却忽然瑟瑟发抖起来,因为你听见有人在暗夜里惨呼救命,或者听说小区又发生了多少盗窃案甚至碎尸案——生活中的不安定因素委实是太多了,经历中的可怕体验委实是太丰富了,更遑论从创世以来就如影相随般与人类发展史纠缠着的战争、病患、地震、海啸等数也数不清的天灾人祸了。害怕、恐怖的反应,可以说已成了人生在世必不可少的一种预警机能和起码的自卫机制。禅师们要我们超脱的,如果也包括这些的话,是不是有些太迂腐了些?如果谁真的在现实生活中如此地“开悟”、超脱,因此而无视一切实际存在的危险,其本质和自欺欺人恐怕没有太大的不同,其结果怕也免不了会和盲人骑瞎马差不多吧?至于师备禅师所言的“金刚眼睛”,我是肯定不可能有的了,因为我始终看不清他的微言大义。而能把一切恐怖都“认识”到或者说是看没了的眼睛,我不知道究竟会不会在什么人头上长着。就是真有哪个尘世中人生了这样一双所谓的眼睛,他是不是妖也还难说。如果真是人,那他现在是否还活在这儿看我这番胡言,老实说吧,我仍是深深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