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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在天涯(1)

这个海边的小镇名叫“天涯”。乍看到立石上那两个涂了红漆的大字,宋紫英竟然有置身梦境的感觉。

宋紫英从苗岭山区来到这里,还不到两个月。

泵厂宿舍很小,靠墙是一张单人木床,宋紫英母子仨来了,陶三河就在床里壁加了块半米宽的木板。破旧的写字台在窗下横着,比窗子宽出了许多,宋紫英开关窗户或隔窗传递点什么,总要趴在这写字台面上才行。

此刻,她倚在写字台的右侧,左臂搁在桌面上,身体顺势倾了下去,她的脸离窗户很近了,她甚至闻到了窗栅淡淡的铁锈味儿。

这是个星期一的上午,天气很好,海鸥喧哗着,在码头的船帆中忙碌地穿梭。卖海鲜的女人正从窗外经过,竹篓里的螺啊贝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陶三河在窗外说:“靠近些,再近些。”宋紫英有点勉强地把脑袋往外挪挪。阳光投射在她青春亮丽的脸庞上,睫毛的影子闪烁。陶三河想,老天爷真是伟大啊,居然能创造出这样美好的女人来!他赶紧逮住了宋紫英的嘴唇,狠狠地嘬了一口。

其实在3分钟前,他们才刚刚吻别过。只是陶三河经过围墙外自家的窗口时,总要这么找补一下。这样的隔窗之吻由来已久,陶三河一直热衷着,宋紫英也乐意配合,并放肆地享受那种让她心灵震颤的快乐;可是这一回她却找不着感觉了:妞妞得麻疹高烧3天,医生嘱她小心照看着,若出现意外就赶紧再送医院。

宋紫英站在窗口,目送着丈夫的背影远去。他快到那个小小的妈祖庙了。庙前是一条东西走向的砂石路,向西通往热闹的街区,向东就是码头了。

悠扬的汽笛声在空中回荡,宣布着轮船就要起航。

陶三河是被他的老板派往白鲸岛去的,那里正在建造一个颇具规模的度假村,建筑用的几台泥泵出了问题,一个又一个的告急电话打得厂长屁股冒烟。三河这一去不但要修好白鲸岛的泥泵,还要去黑鲸岛、蚂蚁岛、桃花岛转转,岛上缺水,民用水泵性能好坏至关紧要,所以没有十天半个月不能回家。

蚊帐低垂。宋紫英回到床上,抱起哭歪歪的妞妞轻轻地摇着。老家的长辈们都说,得麻疹的孩子见不得风雨经不起惊吓,须得日日夜夜地护着搂着,时时刻刻罩在帐中才行。半岁的儿子壮壮趴在床的另一头,荷藕般的四肢滑稽地撑着,他在努力学习怎么坐起来。

宋紫英小时候也得过麻疹,具体的印象模糊了,唯一的记忆是非常非常的难受。老人们还说,大凡孩子都躲不过麻疹这一劫。出麻是一场战役,光靠孩子自身的力量是打不赢的,得一家人全力以赴同仇敌忾才行。

可是陶三河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远门了。

宋紫英来天涯镇之前,只是在书本上读到过海,她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住到海边来,天天看云卷云舒,夜夜听潮起潮落,一呼一吸全是海的咸腥味儿。现在老公不在家,孩子又病得这么重,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天涯海角,她再怎么给自己壮胆,心里还是惶惶的。

8平方米的屋子,低、矮、潮、霉,还活动着各种各样不讨人喜欢的昆虫。这些上世纪的“大寨屋”,像一节节废弃的车厢,被扔在小镇的边缘,陶三河的老板把它们租下来既当厂房,又当光棍们的集体宿舍。打头的一间被隔成两半,供陶三河和另一位带家眷的八级工匠居住。

陶三河自幼父母双亡。大哥大河、二哥二河都年过四十了,至今还是光棍一条。三河长得帅气,脑袋也好使,他十几岁就自带包谷粑粑到县城机械厂当学徒,几年下来,车、钳、刨、铣样样精通,还能对付着给机器零件绘图,应该算是一把机械好手了。可是宋紫英的父亲却特别瞧不起陶家,一见他们兄弟就挖苦说:“你们家的运气坏就坏在名字上。掏一条河是上头派工,掏两条河是卖苦力的干活,掏三条河就是戴罪之人了——只有上辈子伤天害理专干坏事的人,今世才当掏河工!”

其实陶家兄弟并没有一个是掏河工。父亲对掏河工的认识是从一本古书上看来的,他就拿这故事来编派他不喜欢的邻居。老宋头的骄矜源于他家两个女儿。若干年前,他老婆挺着个大肚子去割草,一不小心就把一对双胞胎女儿生在紫云英地里,就起名叫紫云、紫英。粗茶淡饭地养着,却把两姐妹养成了方圆百里的大美人。

紫云、紫英刚刚初中毕业,提亲的就把门槛给踏破了。老宋头对双胞胎姐妹谆谆教导说:“女儿家嘛,在家从父,找对象呢,要‘从政从商’。什么叫从政从商?就是要找官员找大款做老公”。“要不,这美人胚子不就白长了?要不,我供你们读到中学毕业做什么?”在他的干预下,姐姐紫云和一位叫胡希礼的药厂厂长谈上了,而紫英脾气倔,死活不肯和前途十分看好的姚副乡长见面。

老宋头想,二姑娘爱到后山的林子里去,回家时手中不是提着一袋野生栗子,就是拎回一只野兔。姑娘家捡栗子并不稀奇,可是野兔是哪里来的?那一天老宋尾随着紫英去了后山,他发现了在那里侍弄板栗树的陶家老三。当时的天气非常闷热,知了在枝头赌气般鸣叫,陶三河捡起块小石子随手一扔,知了应声落地,紫英就欢呼雀跃着去捡。陶三河上蹿下跳左右开弓,知了就着魔般纷纷下坠,陶三河的动作简直是出神入化了,让人觉得是山里的鹿神在舞蹈。

那一晚,老宋头的饭桌上就多了满满一盘的油炸知了。擦过油汪汪的嘴巴,老宋头点起一锅好烟之后,就对女儿说,不许再去后山了。紫英调皮地问,野味不好吃?老宋头不高兴了,说,想用知了把我套牢?没门!然后他斩钉截铁一字一顿地说:你一定得从政,必须得从政。紫英又是掩耳又是顿足,说,不从不从就不从!老爷子哼了一声,说,你死了那条心吧,你就是瞎了瘸了神经病了,我也不让你进陶家门!宋紫英问,凭什么?老头儿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傻的人了,喜欢个穷光蛋!宋紫英说,我不怕穷!老宋头喊道:可是我穷怕了!宋紫英说,你嫌贫爱富!老宋头说,我就是嫌贫爱富,谁不嫌贫爱富谁是蠢驴!

老爸这般无耻,宋紫英被噎住了。老宋头继续说,再说陶三河心眼也太多,嫁给他你要吃亏。宋紫英说,那是他聪明!胡希礼心眼才多,都不知娶过几任老婆了,还说自己是红花郎,你就不怕姐姐吃亏?老宋头恼羞成怒,他把铜烟锅在台阶上梆梆地敲着,敲得火星四溅:反正我不能让那小子空手套了白狼去!

宋紫英的心也凉了,自己怎么就成了白狼了?

为了斩断这对年轻人的情缘,老宋头请了工人,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装上铁栅。白日里他就拉了条板凳,坐在大门口把着。心想二女儿就是变成蝉儿,也飞不出他的手心了。

两个年轻人虽然到不了一块,但还是能找着机会交流的。老宋头坐在前门,陶三河就溜到后窗,一连几小时给宋紫英灌输甜言蜜语;老宋头出门巡视了,陶三河就猴子般蹿到路旁的树上,居高临下对着那个嫌贫爱富的秃脑袋吐唾沫子;老宋头回到屋里,宋紫英把闺房门插死了,老宋头贴着女儿的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那年七月初七的夜晚,老宋头把大门一锁,早早地回屋休息了。两个年轻人窗里窗外的,一丝睡意都没有。宋紫英趴在窗下的小桌上,仰脸望着茫茫银河,心也像银河里的星星一样忽明忽暗。陶三河故作神秘地说,我听见牛郎织女说话了。宋紫英问,说什么来着?陶三河答,说你前世就是我老婆,今世是来世还是,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是王母娘娘来了,也拆散不了的。宋紫英啐了他一口,陶三河却冷不防地逮住她的嘴唇,完成了人生第一吻。

那是怎样的一吻啊,眩晕,战栗,像被雷击中一样,浑身着火,脑袋嗡嗡作响,身体没了重量,飘飘悠悠地飞向太空……

妞妞很烦躁,小小的眉头拧成两个小小的疙瘩,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疹子。疹子最先出现在妞妞的嘴里,然后是两个额角,脸面,再顺着脖子向下游走,满了胸口和后背,现在快到腰部了。只要它们平平安安地出到手心和脚心,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可是,会不会出现意外呢?宋紫英唯一的弟弟就是得麻疹死的。想起这个,宋紫英就心惊肉跳。早饭时,她曾忧心忡忡地对丈夫说,三河,你还是不去白鲸岛了吧?陶三河说,老板派工,我敢不去?我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工作的啊。

宋紫英也珍惜丈夫的这份工作,如果没有这份工作,她们夫妻至今还分居两地天各一方。可妞妞的麻疹让她心里没底。她说,三河,我怕。陶三河说,别怕,如果妞妞病重了,就快送医院,天涯镇医院离得近,不像咱们老家要翻山越岭的。宋紫英说,我送妞妞去医院,壮壮怎么办?陶三河想了想,说,请对门南阿娥帮帮忙吧,我回头谢她。

宋紫英还是发愁,她发愁的样子也很好看:眼圈红红的,眉毛戚戚的,眉尖儿微微上扬。陶三河心疼地抱了抱她,说,好了好了,妞妞不是城里小姐,她没那么娇,再说吉人自有天相,老天会保佑她平平安安的,啥事都没有!

码头传来长长的三声汽笛,船开了。宋紫英叹了口气,她强打起精神,哼起《小背篓》来。她喜欢******,大凡******的歌,她都能唱得下来。这些年,她把《小背篓》当成摇篮曲来唱,妞妞听到这首歌,应该会好受些。

壮壮哭了,伸胳膊踢腿的,他是饿了,该给他喂奶了。宋紫英放下了妞妞,把壮壮抱出了蚊帐。宋紫英身体健康,条子极好,两个乳房紧紧的挺挺的,不戴胸罩都很漂亮。且乳腺发达,乳源充沛,她喝菜汤也下奶,吃泡饭也下奶,天涯码头的小鱼小虾便宜,她买那么半斤八两的做汤吃了,乳汁更是多得稀里哗啦的。

对门飘出阵阵肉香,南阿娥又在炖什么好吃的了。南阿娥的丈夫是附近乡里人,他少言寡语的,技术却十分了得,虽然才四十五六岁,徒子徒孙的却一大堆,徒孙徒曾孙们都尊他为“老师公”。老师公去年才得了儿子曲曲,当然是宝贝得很,放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为了让儿子有充足的母乳,老师公三天两头猪蹄、乌骨鸡、鲫鱼、王八的把老婆喂着,喂得南阿娥前面三个下巴,后脖三个褶子,可奶水却吝啬得跟猫尿一般,可怜的曲曲又不喜欢婴幼儿奶粉,瘦得就像草鸡似的。

想到这里,宋紫英的乳腺怒胀了,赶快给儿子喂奶。奶泉太旺,几乎是汹涌而出。壮壮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富余的奶液还是不断地从他的嘴角溢出,顺着下巴和脖子肆意横流。宋紫英每每给儿子洗澡,总能在腋下挖出一块块被儿子体温烘干了的奶粉来。在老家时,左邻右舍谁家的孩子缺奶,就抱过来往她怀里一塞,宋紫英都给好生喂着,陶三河探亲时也不例外。这影响了他们夫妻的亲热,陶三河不满地说:“你也太慷慨太滥爱了吧,捧过你乳房的孩子都可以编一个加强排了。”宋紫英笑笑说,你还吃这些屎娃娃的醋啊?他们饿肚子难受,我的乳房胀着也难受,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壮壮终于招架不住,他吐掉了****,乳汁喷涌而出,宋紫英想找块毛巾堵住“决口”,可是毛巾挂在尼龙绳上够不着,她刚一站起,澎湃的奶水直击对面的板壁,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南阿娥在叫门了。宋紫英把毛巾塞在怀里,抱着壮壮去开门。南阿娥笑嘻嘻地说,大美人啊,我们曲曲又来蹭美人奶来了。宋紫英二话不说,接过了孩子就给了他另一只****。曲曲毕竟快周岁了,吃起奶来又狠又急。壮壮晃着一条腿,宽容地笑着看他,看着看着,他好像想起什么,一头扎回母亲的怀抱,重新吮吸起来。

南阿娥说,你衣襟放得这么低,堵了孩子的鼻孔了!说着就伸手把宋紫英的前襟提了上去。宋紫英晃了下脑袋表示抗议。南阿娥说,害什么臊,孩子呼吸要紧!再说奶孩子的女人最伟大最光荣了,神仙见了也敬三分。宋紫英的****被彻底暴露了。南阿娥忽然想起一事,说,有你的一封信。说着就回屋拿了来,看看宋紫英双手都抱着孩子,她把信往她的乳峰间一插,那信乖乖地待在那儿,一点也没有要掉下来的意思。

曲曲的麻疹刚痊愈,额上有点点皮屑翘起。宋紫英想,这些日子曲曲都来蹭奶,妞妞的麻疹肯定是曲曲传染的。可是曲曲的麻疹来的轻松,并不像妞妞这么痛苦啊。她说,阿娥姐,你看我们妞妞出麻,比你曲曲厉害是不?南阿娥说,曲曲是打过麻疹疫苗的,你们妞妞打过吗?

宋紫英的身子一下子凉了半截。在她们那个贫穷的村落,很少有人奢侈到没病就先去打什么预防针的。

宋紫英想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当年她和姐姐的麻疹是怎么挺过来的。可是想想自己把父母给气的,也就作罢了。

5年前的那个七夕之后,宋紫英对父母说,你们拦也是白拦,我和陶三河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老宋夫妇顿时如五雷轰顶,痛感一个无价之宝被人毁了。可是他们怎么也想不明女儿在什么时候让陶三河下了蛆。难道就在后山的小树林里?“生米煮成熟饭”几个字像烧红的钢珠子,让宋家老两口和着苦水咽进肚子里,烫得心都焦了,外人却一点都不知道。姚副乡长的桑塔纳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颠簸着,一天三次来宋家造访,宋紫英躲在房里不出来就不出来。把个老宋头气得要吐血。

那是个打场的日子,姚副乡长的普桑晃晃悠悠地又来了。乡亲们把稻谷丢在一边,都围上来看热闹。姚副乡长的右脚刚刚从车里跨了出来,不知哪里飞来一块石片,正砍中了他的脚脖子,脚踝顿时开了花,姚副乡长身子一歪,就摔倒在车轱辘旁。

乡政府的公安员来抓凶手,问围观的群众是谁飞的石子。乡亲们都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异口同声地说什么也没看见。但老宋头却偷偷地跑去举报,说是陶三河使的坏,他说村子里只有陶三河有“神镖飞石”的功夫。公安员不由分说就把陶三河拷走了。陶三河挨了顿好审,却死活不肯招供,还口口声声冲治安员要证据,还说他们知法犯法。治安员拿不出证据,关了几天,白让陶三河吃饭又觉得心疼,只得把他给放了。姚副乡长治好了脚伤以后,再也不敢登老宋家的门了。

老宋头是很想把陶三河送进监狱的,恨只恨村民们没有法制观念,穷乡邻是妒忌老宋家女儿漂亮,妒忌她们攀上高枝,所以才这么装聋作哑。于是老宋头日复一日地咒天骂地,骂宋紫英贱货,不走阳关道偏钻刺蓬窝,咒陶三河是骗子是流氓,将来准要蹲牢狱吃枪子儿,到了阴间还得去掏河背死尸;还断定女儿这辈子要“苦得下爿眼泪往上爿流”!宋紫英对最后这句话百思不得其解,就顶嘴道:下爿眼泪怎么能往上爿流?除非把我倒吊起来!老宋头没有把二女儿倒吊起来,但就是不答应这门亲事。

那天,胡希礼厂长开着宝马车来接紫云去结婚登记,老宋头对这个乘龙快婿说,留意你城里的朋友,老点丑点都没关系,务必把那个疯丫头嫁到城里去!过了几天,胡希礼真的带来个年过半百的秃子,说是市药监局局长,刚刚死了老婆的。老宋头听说这位局长有三处房产百万存款,且儿女都已成家另住时,就把烟袋一敲,说,好了,就是他了。于是那药监局长成了老宋家的贵客。

为了抵制父亲的荒唐决定,宋紫英把闺房门一插,宣布不吃饭了。姐姐在门外千呼万唤,宋紫英不出来就是不出来。到了第三天,做娘的沉不住气了。她说,老头子,真把她给饿死了,岂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老宋头说,饿死事小,嫁错郎事大,我们指望着她吃香的喝辣的,将来还指望她养老送终呢。老伴说,不是有紫云吗?老宋头说,你懂什么?多一个有钱女婿就等于多买一份保险!

其实宋紫英不是真的绝食,后窗虽然被装了铁栅,但挡不住陶三河的“神镖”,陶三河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娑萝树上,一会儿一个包谷,一会儿一个粑粑,有一回还把几只烤山雀砸到宋紫英的怀里。5天过去了,老宋老婆去敲女儿的门。宋紫英装作有气无力的样子哼哼道,快叫那个局长走人,要不,我可就死定了。老太婆赶紧向老头子传达“精神”。老宋头终于害怕了。他隔着门嚷嚷道,死丫头算你狠,叫陶家那小子来,替我把挂在高压线上的那对鸽子弄下来!

宋紫英开门出来,发现老爸的嘴角起了一串燎泡,额上还拱出个脓头疖子。惊问怎么了?老宋头咬牙切齿地说,都是叫你个死丫头给气的!

于是老两口一齐夸胡希礼孝顺,送来了一对活鸽子,说鸽性凉补,合西洋参炖着吃了,去火又补元气。老宋头一时舍不得吃,先用一根细绳子把鸽子拴在两头。谁知这对鸽子竟玩起比翼双飞的花样,刚一腾空,就叫门前的高压线给挂住了,鸽子们又气又急,它们没命地扑腾挣扎,越是这样那绳子就绕得越紧,大家都怕高压线断了闯祸,让老宋头赶快去城里请消防队。

老宋头对陶三河说,小子啊,你把那对鸽子弄下来,我就把紫英嫁给你。陶三河说,你说话当真?老宋头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陶三河想,你假话不多,但也没几句人话。他怕老宋头反悔,就把这事告诉了乡亲们求他们作证,乡亲们都太愿意作这个证了,一下子来了大半村子的人,比换届选举都热闹。

陶三河仰脸看去,高压线杆太高,没有专用工具上不了;就是上去了也没用,因为鸽子缠绕在长长的高压线中间,离电杆远着呢,爬到电杆上根本够不着。

陶三河想了想,找了块有锋口的石子,想把拴鸽的绳子砍断。老宋头却摆着手说,且慢且慢,有条件的啊。这一呢,不能把高压线砍断,砍断了这大事故你吃不了兜着走;这二呢,也不能把鸽子砍伤,砍伤了你要赔我活鸽来;这三呢,更不能让鸽子逃走。这三个条件有一条没完成,你就别想娶我女儿。

陶三河放弃了锋利的石子,换了块比较圆润的。他半侧着身,拉开了架势,举起了石子,瞄准那绕得极短的拴鸽绳子,只一下,绳子弹跳了起来,带着惊叫的鸽子转了个圈;他又扔了第二块石子,那绳子又带着鸽子退出了一圈,一连飞石七八次,鸽子解套了,它们惊魂未定地飞了起来,可是因为惊惶失措而忘了共同的目标,你拉我扯地消耗了精力,扑棱棱地掉到了打谷场上。

围观的人群欢呼起来,他们把陶三河抬了起来,嚷嚷着新女婿来了,一直抬到老宋头的堂屋里。宋紫英也冲进了人群,朝老宋头嚷嚷:你说话要作数,不作数我就不喊你爸了!恼羞成怒的老宋头对女儿吼道,臭不要脸的,滚吧,给我滚得远远的!

宋紫英没有滚远,只是收拾了东西,滚到陶家去了,陶三河抱着她又哭又笑,兴奋得几个夜晚都不睡觉。为了让心爱的人儿过上好日子,陶三河借了钱,承包了15亩果园,引进了名牌苹果和鸭梨栽种起来。三年过去了,那些果树被他们打理得有模有样果实累累,眼看丰收在望,老天爷却和他们作对,劈头盖脸的一场冰雹,果树折断了,果实砸烂了,对着满眼狼藉的果园,小夫妻欲哭无泪。

讨债的逼上门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小两口商量去外地打工,赚钱还债。可这时宋紫英怀孕了。陶三河舍不得挺着个大肚子的妻子跟着他颠沛流离,他壮怀激烈地对老婆说,我先出去,把江山打下来再来接你!

这话传到老宋头的耳朵里,他冷笑说:打江山?好一个牛皮哄哄!别让人把他的门牙打落就不错了。

江山的确不好打,陶三河在沿海的几个城市干过建筑、蹬过三轮,当过送水工送报工,还干过传销和保险;人累得像鬼一样,却赚不了几块钱。尤其是住的,几十个男人挤在一个臭烘烘的窝棚里,这样的条件怎么能接妻子出来?一直到去年年底,他们都有两个孩子了,陶三河才在天涯镇这家私企泵厂安下身来。

陶三河技术好,脑筋也活络,能下死力干活,在紧要关头,舍小家顾大家地为老板卖命,这样的人,老板不看好才怪呢。

整个下午,妞妞什么也不吃,连口水都不愿喝。她的脸涨得通红,喘气都很艰难,疹子却停在腰部没能向下蔓延。天擦黑时,妞妞的手脚突然冰凉了,她的鼻子艰难地翕动着,每吸一口气,鼻翼就像蛾子敛翅般紧紧地贴在一起。宋紫英想,不好,这就是老家说的“麻痹”了,麻疹“痹住了”就非常危险了。

得立即上医院!她把壮壮交给了南阿娥,自己抱了妞妞,带上仅有的几百块钱出了门。她把门虚掩着,以备壮壮尿了拉了,南阿娥随时可拿换洗的衣裤。

天涯镇医院在镇西头。宋紫英抱着女儿一溜小跑,经过那个古老的妈祖庙时,她曾想进去烧一炷香,请妈祖娘娘帮助妞妞化险为夷。可妈祖是渔家的神,也不知保不保佑她们外来人口,就放弃了。宋紫英跑得很快,从宿舍到医院,她只用了15分钟。挂了急诊号,她直奔儿科门诊部,因为是夜班,三间儿科门诊只开着一间,值班的是两天前曾给妞妞看过病的老吴医生。吴医生的桌面上,已经排着六七本病历。此时他正拿着块压舌板,对一个小男孩说,罗罗,乖,张嘴,让爷爷看看……

宋紫英抱着妞妞,惴惴不安地在门口等候着。大家都是急诊,她不能挤到前面去。这时妞妞尖叫了一声,短促而锐利,让宋紫英心里直发毛。她把脸贴着女儿的脸说,妞妞别怕,你哪儿难受,呆会儿告诉医生爷爷。妞妞没有回答,胸脯却起伏得更剧烈了。

妞妞又尖叫了一声,她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身体反向绷成一张弓,硬邦邦的。吴医生抬起了头,从老花眼镜上打量了她们母女一眼,就对其他的病人说:“你们让一让,那孩子抽搐了。”宋紫英像拿了令箭般冲进了门诊室,刚刚看好病的罗罗妈起了身,让宋紫英坐了下去。吴医生把体温计插进了妞妞的腋下,又举着听诊器,前胸后背一路听去,然后说,孩子病危,赶快住院抢救!

吴大夫在病历上匆匆写着,宋紫英看到了“体温41度,麻疹并发肺炎,呼吸衰竭”等字样。她的脑子乱极了,慌慌地把妞妞抱到急救室。急救室里,一位身体干瘪的护士正柳眉倒竖地训斥着罗罗母亲:“你儿子尿了拉了又脏又臭你这妈怎么当的!”罗罗的母亲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用明显的四川口音回敬道:“你干净你卫生你不生不养整个一太平公主!”有人看看护士扁平的胸脯,会意地笑了,宋紫英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太平公主”气得脸色铁青,稀里哗啦地一通乱嚷。宋紫英把妞妞的病历递了过去,“太平公主”一把扔了出来,说,缴费去!宋紫英想自己真是昏了头了,连费都没缴就想让人家急救了。就急急地赶到了收费处,收费员敲了会儿电脑键盘,说,2000元。宋紫英掏遍所有的口袋,却只有700多元。她对着收费窗口说,我先缴700,余下的明天补上行吗?收费员头也不抬地说,这不行,退一边去。又对后面的人说:“下一个!”

宋紫英像被打了一闷棍。她晃了晃,让自己站稳了。她不想放弃这收费窗口,仿佛这一放弃就是放弃了妞妞的生命。后面的人嚷嚷着别挡路啊让开!宋紫英被挤到了一边,脑子一片空白。

该怎么办?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天涯海角,她跟谁去借钱?谁又愿意把钱借给她?她想问问陶三河。可陶三河没有手机只有小灵通,而小灵通到了外地就不灵通了,临走时他就把小灵通扔给了宋紫英。现在到哪里找丈夫去?

宋紫英想起唯一的熟人南阿娥,就掏出小灵通给南阿娥打电话。话筒里是漫长的嘟嘟声,宋紫英着急地想,这南阿娥带着曲曲和壮壮两个娃子,跑到哪里去了呢?正准备放下话筒,南阿娥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听到“借钱”两字,南阿娥很干脆地拒绝说,没有。昨天曲曲的爷爷来,说老家修房子,把我们的积蓄全拿走了。

宋紫英的心一点点地坠下去,她紧紧地攥着话筒,手却在瑟瑟发抖。南阿娥仿佛动了恻隐之心,她说,你找老板去呀,你们陶三河是老板跟前的红人,老板应该会借钱给你们的!

宋紫英看了看表,说,现在都快7点了,老板还没走吗?南阿娥说,我刚从那边路过,厂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呢。宋紫英抱着女儿,拔腿就往回赶。远远地,她看见厂长办公室的灯果然亮着,就充满信心地往那里跑,上了二楼到达门口,才发现这屋子分里外两间,里间黑着,外间一个衣着时尚的女子正拿着电话在和谁聊天,聊得眉飞色舞的。转眼见了宋紫英,问,什么事?宋紫英说,我要找厂长。女子说,我是厂长助理,有事跟我说。宋紫英说,我是陶三河的妻子,我们女儿病得不轻,要借点钱住院。

厂长助理的脸冷了下来,她看了看宋紫英怀里的孩子,说,这事啊,太不巧了,厂长不在家。宋紫英说,求求你打他的手机,我们孩子病得厉害,耽误不得啊!女助理说,厂长出国了,手机不通。要不,等他回国后再说?宋紫英问,厂长什么时候回来?助理说,大概一个星期左右吧!

宋紫英觉得脚底空了,虚虚的像踩在棉花上。妞妞又尖叫了一声,样子非常可怕。她回过神来,“妞妞,你别吓我,别吓我啊!”

她怏怏地从厂长办公室退了出来,一边在心里呼唤着,陶三河,你说走就走,你说过妞妞没事的,可现在,你叫我怎么办啊……老天爷,你救救我们孩子吧!

宋紫英这才明白,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妞妞越来越狂躁,抽搐也越来越频繁,每一抽,身子都绷得硬邦邦的,顶得宋紫英生痛。妞妞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宋紫英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摘了脑袋的蚱蜢,胡撞瞎蹦着。钱,钱,钱!她从来没觉得钱是这样的重要,她忽然明白父亲“下爿眼泪往上爿流”的意思,她的妞妞要死了,她的灵魂要被倒悬了!

耳朵嗡鸣,太阳穴怦怦地乱跳,宋紫英觉得浑身的血好像都集中在头上,立马要喷了出来。血!她灵机一动,我有这么多的血,我可以卖血去!她飞速地搬动着双腿,赶回了医院,到处打听哪里可以卖血。人家告诉她,卖血挺麻烦的,要填表,要体检,还得看医院需要不需要你这型号的,根本不是你想卖就卖得了的。

像被抽掉了身上的筋一样,她无力地瘫倒在走廊的长椅上,绝望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脸庞。

急诊室里,人来人往。宋紫英突然跳了起来,直扑向那位面善的吴医生,她哭着说吴医生我只有700元住不了院,你拣便宜的药先给我女儿打点滴吧。吴医生叹了口气,拿过病历和药方改了改,重新递给她。从急诊室出来时,宋紫英听到有人喊小宋!她想不会是喊她的,这天涯镇没人知道她是小宋,她也顾不得转过头去看看谁在喊小宋,就直奔收费处。缴了费,又奔药房。在药房的柜台旁,来了个壮实的、穿着和三河同样工装的男人,主动地替她拿着大瓶小瓶,又一起把妞妞送进了急救室。

给妞妞扎针的还是那位“太平公主”。她抓起妞妞的一只小手,使劲拍了拍,说,静脉不好!又抓起另一只手拍拍,说,没见过这么孬的静脉!宋紫英又急又愧,她怎么把女儿的静脉生得这么差呢。可是再差的静脉也要扎针啊。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太平公主”,不知如何是好。

针头戳进了妞妞手背,在皮肤下面探头探脑,但是没有扎住静脉,那针头又变成仪表的指针,呈扇面状左右摆动。妞妞脸色憋得青紫,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宋紫英心疼得要命,却不敢作声。“太平公主”忽然发火了,她从宋紫英手里夺过妞妞,一把按在工作台上,捋起妞妞汗湿漉漉的头发,在她的额头东一针西一针地寻找突破口。

看到女儿如此遭罪,宋紫英的泪水刷刷地往下掉,她真希望无情的针眼全都扎在她自己身上。她是大人经得起,妞妞才三岁她经不起啊。“太平公主”拔出了又没扎上的针头,瞪着她说:哭什么哭!就知道哭!谁让你把孩子病成这样子的?——光会生,不会养!你们这些外地佬!

对于这种明显的地域歧视,宋紫英非常生气,她真想说外地佬怎么啦!你们这里修桥铺路养鱼晒虾,没我们外地佬还不行!什么光会生不会养,你们本地人的孩子就不生病了?可此刻她什么心情也没有,在妞妞的极度痛苦面前,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了。“太平公主”还在嘟嘟囔囔:净给医院找麻烦,这么多的外地佬生病,给我们增加多少压力,累都累死了!

“扎你的针,哪来这么多废话!”一个声音闷雷似的砸了下来。“太平公主”一抬头,看到一位30多岁的壮汉,石壁般立在她面前。“太平公主”闪了闪涂得黏糊糊的睫毛,不吱声了。宋紫英这才想起,这个男人她应该是见过的,他好像也是泵厂工人,叫什么来着?男人伸出一双又大又厚实的手,稳稳地扶住妞妞的头,配合“太平公主”扎针。对了,他叫王大掌。王大掌也是外地佬,他的老家在大兴安岭的深山老林中。陶三河给她讲过这么个故事:有一回王大掌在雪地里赶路时,有人从后面追上来按住他的双肩。王大掌听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小心翼翼地把眼珠子转过去,却见一条绿眼荧荧的老狼,龇着白厉厉的牙齿正要撕他的喉咙呢。说时迟那时快,王大掌挥手猛地一掌,把老狼打昏在雪地上……

妞妞的针终于扎上了。王大掌替她们举着药水瓶子,来到了一张长椅旁。可是孩子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她上气不接下气,嘴唇都紫了。王大掌跑去喊医生。吴医生赶了过来,对“太平公主”说,怎么还不输氧气?患儿呼吸衰竭啊!

王大掌狠狠地盯着“太平公主”,大拳握得狰狞。“太平公主”赶紧去推氧气瓶,然后把那细细的管子插进妞妞的鼻孔。

宋紫英忧心忡忡地盯着女儿,半天,才想起帮她的王大掌,就招呼他也坐下。又问,王师傅你也看病?王大掌说,不,送工友来包扎伤口。王大掌问,小陶呢?宋紫英说,到白鲸岛去修泵去了。王大掌说,小宋,你女儿病得不轻,不住院恐怕不行。是不是缺钱?我替你先把住院费给缴了吧。宋紫英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他。一晚上,她东奔西跑求爷爷告奶奶地借不到一分钱,这会儿钱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她觉得自己这是在做梦。王大掌说,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很陌生吗?我是陶三河的工友啊。宋紫英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心里涌上来的全是感激。就说,那……那就谢谢你了。王大掌说,谢什么,孩子救命要紧。

办好了住院手续,王大掌要送她们母女进住院部,宋紫英谢绝了,王师傅也没坚持。住院病房在后面,五层,没电梯。惊吓和奔波让宋紫英身心疲惫,腿脚发软。她抱着妞妞,一步一步地去登楼梯。一层是外科,二层妇产科,三层内科,四层骨伤科,第五层才是儿科麻疹病房。宋紫英觉得自己的脚步很沉重,可她以前是从来不知道累的啊。

503是个大病房。东、西各摆了3张病床。出麻疹的都是小孩,都得家长陪着,有的还全家老少齐上阵,爷爷奶奶太公太婆熙熙攘攘的一大堆,更显得宋紫英母女孤立无援。妞妞的床在中间,两边无依无傍,宋紫英担忧地自语,床这么窄,弄不好孩子会掉下去。邻床就是罗罗,他妈川妹子说,可不是?我这床靠墙还好一点,我让罗罗睡里边,我在外边护着。你那床,孩子摔在水泥地上就麻烦了!

病房的值班护士又给妞妞吸上氧气,还拿来几瓶药水,让妞妞继续滴着。

打完了点滴,已经是夜里10点多了,折腾了一天的妞妞稍稍安静了些,她睡着了。这时小灵通响了,陶三河说自己连夜就开始工作了,并问:妞妞没事吧?

宋紫英眼泪下来了。她真想把这一晚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丈夫。可转念一想,陶三河刚到达白鲸岛,难道就让他回来不成?说了还不是白说,反而让他担忧。于是强忍住悲伤,说,没事。陶三河又问,壮壮也挺好的吧?宋紫英猛地想起,壮壮一定饿坏了!她赶紧对丈夫说,我得给壮壮喂奶了,我把电话挂了啊!

宋紫英对罗罗妈说,我回家给儿子喂奶去,劳你替我看着妞妞。下楼时,她担心地想,妞妞千万别醒了。一旦醒来,面对满病房的陌生人,不知会怎样害怕呢。

从医院的后门回家,可以节约三四分钟。后门旁是太平间,日光灯开得煞白煞白的,两位护工正把一具尸体推了进去,死者家属跟在后面呼天抢地。宋紫英忙把头偏了过去,出了后门一路小跑,刚到妈祖庙门口,她就听到壮壮的哭声了。壮壮身体棒,中气足,哭声嘹亮迎风飘扬。宋紫英三步两脚冲进自己的宿舍,只见壮壮哭得汗气蒸腾尿水淋漓。她心疼极了,看看对面,门关得紧紧的。心想这南阿娥怎么能这样,把壮壮扔下就不管了。

听到响动,南阿娥抱着曲曲过来了,说,这壮壮也真是的,刚才还睡得好好的,一见你来就哭成这副模样!又说好个宋紫英啊,一去五六个小时,我一双手怎么忙得过来?今晚还是你老师公把他哄睡的呢。

壮壮饿坏了,毛茸茸的小脑袋直往妈妈怀里拱。宋紫英抱他坐在腿上,一边喂奶一边褪下他湿淋淋的裤子,他的小屁屁都被尿液泡得起皱了。她找出一条浴巾,把他的身体裹了起来。

曲曲蹭奶蹭熟了,见了宋紫英,便从南阿娥身上挂出来,要往宋紫英怀里扑。南阿娥说,真是有奶便是娘啊,曲曲见了你,连亲娘也不要了。说着就把儿子塞了过来。于是两个小家伙一人捧住一只鼓鼓的乳房,吃得欢欣鼓舞。吃饱了,宋紫英给壮壮洗了屁股,换上尿布,安抚他睡下了,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就拿开水冲了碗中午的剩饭,三两口扒拉完了。看看睡熟了的儿子,她对南阿娥说,妞妞离不得我,我得马上回医院。我把家门掩着,电灯也开着,壮壮若醒了,还劳你过来照料一下。南阿娥拍着儿子的背,拍得曲曲连打几个饱嗝。她说,好吧,谁让我们曲曲吃你的奶呢。

回到了医院的麻疹病房,谢天谢地,妞妞还睡着。川妹子的公婆也来过了,给孙子拿来一大堆换洗的衣着和好吃的。

宋紫英看妞妞的呼吸似乎顺畅了些,心才稍微安了一点。罗罗妈从床下钩出个塑料桶,抱起自己的孩子说,朱罗罗,尿尿!又对宋紫英说,你家妞妞要小便也把这里好了,去厕所麻烦。对面那床的母亲说,你儿子叫猪猡猡?难听死了。川妹子说,我老公姓朱,孩子是猪年生的,不叫朱罗罗叫什么?——他爷爷说,名字起得贱,好养。

罗罗很秀气,皮肤本来就白,因为发烧,两颊红红的像擦了胭脂,眼睛出奇的黑亮,像两泓深深的井水。川妹子和宋紫英聊了起来,说他们全家三代都到天涯镇来了,丈夫在海上给老板搞网箱养殖,公公和她在岸上晒鲞烤虾,婆婆则专职带罗罗。宋紫英问,爷爷奶奶都老了吧?出门在外挺辛苦的。川妹子说,可不是?可他们放心不下孙子,朱家三代单传,老两口一天不见孙子就吃不下睡不香,所以就跟我们一起来了。

罗罗妈推了把宋紫英说,你说那“太平公主”坏不坏?自己被老公甩了,却拿病人撒气。你往后要厉害着点,她柿子专拣软的捏!罗罗妈怕宋紫英不相信,继续说,我一个同乡叫方小芳的,就在她姐姐家做保姆,她们家的事一清二楚——忘了告诉你,她姐夫就是这天涯镇的镇长。镇长又怎么了,人家要甩不是同样把他的小姨子给甩了?

宋紫英累极了,她什么也不想说,就和衣在女儿身边躺下。床很窄,她只能侧着身子,把妞妞搂在怀里。迷迷糊糊地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凌晨2点多了,病房里有孩子的哭声,有母亲的梦呓。宋紫英想着又该给壮壮喂奶了,就悄悄地起了床,又去走医院的后门。后门已经熄灯了,太平间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却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从停尸房里传了出来,宋紫英不禁毛骨悚然。但想着嗷嗷待哺的儿子,她硬着头皮踏进了黑暗,出了后门就一路小跑起来。

走到妈祖庙前,猛听到一阵放肆的哗啦哗啦声,刺鼻的尿骚味腾空而起。宋紫英想,这人也不忌神佛,怎么就敢在妈祖娘娘门前撒尿呢?正恶心着,阴影中转出来个男人,他裤子的拉链都没拉,就跳到马路中间,张开双臂拦住她。宋紫英看到了一张色迷迷的倭瓜脸,本能地往后退着。倭瓜脸死死地盯着她,说:美眉,妹妹!好好漂亮呵,来来,陪哥们喝两杯!宋紫英厌恶地说,你醉了,让开!酒鬼说,谁说我醉了,我没醉……没醉!

宋紫英前后看看,竟没有一个过路人。她慌了,如果这人真发起酒疯来,恐怕她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厉声喝道,闪开,要不我要喊人了!酒鬼说,你喊呀,喊呀,小嗓门脆崩绷得,好听,你喊呀……你也不打听打听,天涯镇谁不知我苟老大,我是老大我怕谁!

不管他是渔船老大,还是黑社会老大,宋紫英都急着夺路而逃,苟老大却猛地扑了上来,想把宋紫英搂住,宋紫英急了,她把脑袋一低,对准那个灌满啤酒的大肚子奋力撞去,醉鬼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终于摔了个元宝翘。趁着他唉呀唉呀地揉屁股的时光,宋紫英撒腿就跑。

终于回到了宿舍,宋紫英的心还在怦怦地乱跳。屋里的灯被关了,很安静。她推开了家门,猛见得床上一个很大的身影,她吓得心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忙开了灯,却见壮壮窝在王大掌怀里,小脑袋抵着大脑袋,睡得正香。王大掌醒了,自解自嘲地说,我从这里经过,听壮壮哭得厉害,就来哄他,不料把自己也哄睡了。

壮壮显然哭了很久,虽然睡着,还不断地打着哭呃。嘴唇一嘬一嘬地,梦中都在吃奶。桌上有瓶盒装牛奶,插着吸管,肯定是王大掌买的。宋紫英拿起摇摇,满的。因为母乳太多,壮壮还没有学会吃别的东西。宋紫英觉得壮壮太可怜了,才半岁的孩子,深更半夜独自在家,这个凌晨若不是王大掌来了,还不知怎么样呢。这样想着,鼻子就酸了,她吸了一下,不让泪水从鼻腔出来。又想王师傅真是好人,可是他白天要上班的,这样累他也不行。再说三更半夜的,一个大男人待在家里,别人见了还不知怎么想呢。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王大掌问,妞妞好些了吗?宋紫英心不在焉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在想,南阿娥是指望不上了,也不怨她,她曲曲还小,身体又差,再让她带一个6个月大的孩子,的确不妥。再说老师公如果休息不好,白天怎么干活呢。于是咬了咬牙,就问王大掌,请个保姆要多少钱?王大掌说,快别问了,天涯镇的保姆工价,不比你家陶三河的工资低!又说,这样吧,白天,让南阿娥替你看着壮壮,晚上,我来哄他睡觉。

宋紫英一时想不出办法,只得对王大掌说,太晚了,你也休息去吧。王大掌说,不行,你回了医院,壮壮醒来还是要哭闹的,你知道他的哭声有多厉害,整个宿舍的工友都没法睡!

宋紫英束手无策了,她自己苦点累点是理所应当的,可连累整个宿舍的工人不能休息,那就太糟糕了。这时刻,宋紫英非常想念自己的老家了。母亲,姐姐,甚至还有老爸,再怎么关系不融洽,但在孩子重病的情况下,她们肯定会帮忙的。

王大掌接过吃饱喝足的壮壮,对宋紫英挥挥手,说,快回医院去,妞妞见不到你该着急了。

宋紫英走了。望着宋紫英美丽的背影,王大掌想得很多很多。在宋紫英来厂的第一天,王大掌就认识她了。那是今年的元宵节下午,回家过年的民工们纷纷返厂了。在天涯长途客车车站,王大掌遇见同样返厂的陶三河,陶三河的身后,就是美得叫人心跳的宋紫英,她二十五六的样子,扎一根马尾辫,手腕上的银镯和耳垂上的耳环叮叮当当的。当时她怀里抱一个女孩儿,背上背着一个让王大掌感到新鲜的背篓,背篓里是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

王大掌忽然感动了,让他感动的是一种气味,女人的青春气息,混合着他熟悉又陌生的乳汁气味。这种气味,在他妻子待产时他就闻到过。他只要紧紧地拥着妻子,被挤压的胸脯就会冒出少量的乳汁,他曾问妻子:“宝宝还没出生,怎么就有乳汁了呢?”妻子笑着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这句话,就像是昨天说的,他记得非常清晰。在那个长长的返厂民工队伍中,他离陶三河夫妇最近。宋紫英快步走着,带起一股小风。忽然,背篓骚动起来了,随之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这女人,一前一后竟带着两个孩子!惊愕之余他想,陶三河怎么可以这样,把两个孩子的负担全加到老婆身上!他完全忽略了陶三河手里大包小包全部家当。

在这个不平静的夜里,陶三河又把两个孩子的重担压在宋紫英一人身上了。他心疼她的劳累,心疼她的忧虑。他们都远离家乡身在天涯,在宋紫英家的非常时期,他若不伸手帮一把,他的心就不得安宁,他若不认真帮一把,连老天爷都要谴责他的。

妞妞住院第三天了,“痹”住了的疹子重新启动,顺利地向下发展。医生巡视病房时,宋紫英问,我们妞妞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医生说,早着呢,疹子出齐后,主要是消除肺炎症状,等身体完全康复了才行。你一出院病如果卷土重来,抢救都来不及。

正说着,小灵通响了,陶三河又来电话了,他一张口就说:“老婆我想你。”又问,咱们妞妞没事了吧?宋紫英说,妞妞快好了,你就放心吧。又问什么时候回家?陶三河说,泥泵得一台一台地检修,很麻烦的,这几天还回不了。他在话筒里咂咂了两下,说老婆我想死你了。又说,你怎么不吻吻我呀?宋紫英也回咂了一下,陶三河满意地说,替我亲亲孩子。

担心和惊吓,宋紫英几天都没吃好饭,她头一次发现,她的奶水少了下来,只够壮壮一人吃的。这天中午回家的时候,曲曲来蹭奶,宋紫英说没奶了,南阿娥就很不高兴,嘀嘀咕咕地牢骚说,用得着我我是轿杠杠,用不着我我成了茅坑板!南阿娥嘴巴的厉害,宋紫英早就领教过了,元宵节来厂那天,宋紫英前脚刚踏进泵厂宿舍,南阿娥后脚就到了。她看见宋紫英的第一句话是:哇!好一个大美女,陶三河你可要看牢点,弄不好她就让人拐跑了!南阿娥的第二句话更出格,她看着胖乎乎的壮壮说,这肉团子啊,炖炖十个人都吃不了!南阿娥显然是炖肉吃惯了,居然联想到把壮壮也炖吃了。虽然是玩笑话,却说得宋紫英毛骨悚然。

这时候南阿娥一转身,发现宋紫英写字台上一个陌生的饭盒,她打开一看,是满满一盒红烧带鱼。宋紫英正想,这是谁放的呢?一张纸条飘了下来。南阿娥捡了起来,随口读道:小宋,好好吃饭,不要拖垮了身体。南阿娥拖腔带调地继续说,下面还有一个“王”字呢。她暧昧地笑了笑,说,有个漂亮脸蛋就是好哇,到哪儿都有人哄着疼着。哪像我这黄脸婆,脱光身子躺在马路上,狗都不嗅一下!又说这个王大掌,个儿大,心却细,确是会疼人。可惜他老婆没福气。宋紫英不知道王大掌的老婆怎么没福气,可能是离婚走人了,也可能是遭遇不测了。她没问,心却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下。

宋紫英觉得自己确实很饿,就拿起筷子,一口气吃了半盒带鱼。

妞妞的麻疹出到脚弯了,出到小腿肚子了,终于,出到手心脚心了,脚底心成了一个苍穹,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星星。插在她鼻孔里的输氧管撤掉了,也就是说,妞妞恢复自主呼吸了。

宋紫英刚刚松了口气,医院又下了缴费通知书。什么,才几天工夫,2000元就没了?这药费怎么就这么贵呢?陶三河那点工资,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还紧巴巴地,哪里填得了医院的大窟窿啊。现在又该到哪儿去筹钱呢?

她抹下了手镯,摘下了耳环,想把它们换几个钱。可是一想那是陶三河给她的定情之物,实在不应该放弃的啊,于是又戴了回去。她绞尽了脑汁,才想起了有钱的姐姐,想起那天南阿娥插在她乳峰间的信。因为妞妞的病,那天她根本没心思看信,而把它扔在一边了。

紫云结婚那天,邀请妹妹做伴娘。虽然是苗族人,但习俗早已汉化了。胡希礼把婚礼弄得十分轰动,首先是那套婚房,是全县最高档的玫瑰山庄中最漂亮的一幢别墅,屋子装修得金碧辉煌,电器和摆设都豪华之极。那天,迎亲的车队清一色宝马,其实他们的县城一点都不富,那些宝马是白厂长去省城和外省借调过来的。喜宴整整开了100桌,县城一应头面人物都来了。浓妆艳抹的新娘和素面朝天的伴娘成了婚礼的焦点。人们灌酒啊,起哄啊,拍照、摄像忙得不亦乐乎。趁着混乱,有人偷偷地把手伸向紫英的胸脯,紫英生气了,她指着推推搡搡的人群骂道,有本事光明正大地来,别躲在人家的屁股后装乌龟!然后也不管姐姐姐夫怎么哄怎么劝,一扭头就跑了。

这以后,姐妹俩就疏远了,一是贫富太悬殊,跟浑身名牌、珠光宝气的姐姐在一起,紫英浑身不自在;最让她受不了的是紫云每回一次娘家,都很烦人,一会儿说某某局长看上你了,一会儿又说某某主任请你进城去玩。紫云明知道妹妹爱陶三河,却跟父亲一鼻孔出气。这不是成心想棒打鸳鸯吗?

可是现在她得向这位富太太借钱了,她得回宿舍找电话号码。宋紫英推开家门,却没见壮壮。她赶紧去敲对面南阿娥的门,却没人答应。心想南阿娥大概是带着两个孩去外边玩去了。

几天不在家,床上乱七八糟的,被子挤在一角,床单上都是尿迹。宋紫英想,这怪不得南阿娥,人家能帮你带孩子已经很好了,你还指望她给你收拾屋子吗?

她在枕头下面找出那封皱巴巴的信。这并不是姐姐的第一封信,早一个月前,紫云就向她诉苦过了,原来她的幸福生活只局限在新婚的第一年里。这以后,她就感到丈夫不对劲了。胡希礼总说自己压力大应酬忙,隔三差五地夜不归宿。

姐姐对胡希礼的话将信将疑。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他手机里一些肉麻的短信和几张女人的********后,紫云就开始偷偷地跟踪丈夫。有一回,她发现他带了位发廊小姐在宾馆开房间。紫云气坏了,丈夫有外遇她已有心理准备,成功男人有一两个情人她也能容得下。她想不到的是他的档次那么低,居然找这种千人骑万人跨的****!他还想把艾滋病带给她啊!于是就怒气冲冲地去敲那房间的门。胡希礼开了门见是老婆,二话不说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得紫云原地转了个圈儿。胡希礼指着她鼻子骂道:“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乡下的穷丫头而已!当初我放着那么多领导千金不娶而要了你,就是看你老实贤惠好说话,你若也做醋坛子醋缸子再来烦我,就给我滚回乡下啃冷白薯去!”

紫云在信里说,她伤心透了,她说她坚决不离婚,拖也要把姓胡的拖死;实在拖不下去了,还要分他一半财产。离了婚,她也不想回娘家去丢人现眼,干脆到天涯镇来帮妹妹带孩子算了。

姐姐结婚7年,没有怀过孕,紫云在信里说,是胡希礼寻花问柳落下的毛病。胡希礼的第一任老婆就是因为没生孩子被休掉的,现在,紫云就要步那位前妻的后尘了。紫英觉得姐姐可怜,她有钱,可为了钱连人格尊严都没了。紫云还问,妞妞和壮壮都好吧?过继一个给我行吗?还说她什么都没有了,穷得就只剩下钱了。

宋紫英放下了信,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忽然,她听到喀、喀、喀的声音,这应该是壮壮睡眠初醒的哭声,可是那声音不是来自正常的位置,却来自床底下!宋紫英吓坏了,她立马跪在地上,俯下身子向床下张望,她看见她的壮壮蜷缩在床下面最角落里!

壮壮号啕大哭了,宋紫英心都碎了。她喊着壮壮壮壮,妈妈来了,就一头扎到床下,头被床杠碰了一下,发出一声钝响,她只得匍匐着身子,向床里边挪去,灰尘沾了她一身,一根蛛丝还横到她的嘴里。壮壮越哭越凶,她什么也顾不得了,迫不及待地向壮壮扑去。她一只手抱起了儿子,再用一只手撑着身子,慢慢地从床下移了出来。儿子满头满脸都黑不溜秋的,根本看不出人形了。嘴里还含着个什么,掏出来一看,是个蟑螂的蛹!宋紫英打了盆水,把壮壮坐在里面洗啊洗啊,总算洗出模样来了,壮壮的脸上有许多蚊子叮咬的疙瘩,额角还有一个鸡蛋大的包,带着星星血迹。宋紫英想,他准是哭着爬着找妈妈,哭着爬着就从床上栽下来了,再胡乱爬啊爬的,爬到床底下就出不来了,他无望地哭啊哭,哭累了,就在床底下睡着了。

宋紫英紧紧地搂着儿子,此刻,她真想狠狠地扇自己两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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