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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河边的呼唤(3)

昨晚一场暴雨,翠屏山腹地的黄桷岙小学被泥石流压掉了半边。她是一大早得知这消息的。按理,这事该李副镇长管,可是李勇去省委党校学习了,她就义不容辞地奔灾区来了。

黄桷岙地处两省三市的接壤处,手机到了这里就失去了功效。鹂歌想,失去了功效也好,省得老有人烦她。

黄桷岙小学坐落在黄龙坡下。这里原本树木茂密鸟语花香,可如今乱石成堆,倒木狼藉,学校靠近坡面的几个教室都被掩埋了。所幸的是事故发生在夜里,学生们都在家里安睡。只有一位姓黄的留守老师的,下半截身被埋在废墟里。山体滑坡时发出雷样的轰鸣,惊醒的村民们都跑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把黄老师挖了出来。

郑鹂歌到乡卫生院去看望这位老教师,他的一条腿已打好石膏。郑镇长抚了抚黄老师那硬邦邦的伤腿,嘱咐好好养伤,有困难到镇上找她。把个黄老师感动得眼泪汪汪的。从卫生院出来,看着那泻了半边的山坡,她想真是老天爷保佑,如果是白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她这个镇长也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郑镇长亲自参加了清理废墟工作,她用白皙的双手,从断砖残瓦中使劲地拉出半张被压断的课桌,桌板很薄,尤其是屉板,薄得简直透明了。如果山体崩塌时孩子们躲在桌下,肯定要丧命的。喊了多少年“最穷不能穷教育,最苦不能苦孩子”,而一个富镇的山区学校竟然还是这个样子,如果不是这次事故,郑鹂歌永远也想象不出偏远小学是这个模样。她于心不安了。扪心自问,她对工作是认真的,全身心投入的,可百密一疏的事也常有。这山区的学校,显然是太落后太危险了。

昨晚方丹来到欣欣美容苑,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乐川市政府班子要配备一名副市长,郑鹂歌是三位后备人选之一。坏消息是有人怀疑她有超生的孩子,说她堂妹郑青禾的女儿就是她的骨肉,提出要让她和逗逗做亲子鉴定。方丹问她,孩子的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鹂歌吓了一大跳,赶紧说当然是假的!方丹说,我也说是假的,你是个聪明人,不至于糊涂到要破坏国策吧!

三个副市长人选中,她是唯一的女性,而政府班子目前尚没有女性。不管是论资排辈,还是政绩,这个副市长应该是非她莫属。现在她最担心的就是有人在背后捅刀子。这些年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得罪人的事是难免的。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别出事啊。

在乡政府的热情挽留下,她在黄桷岙住了下来。垮塌的校舍该扶起来,坡下遗址是不能用了,这就涉及到重新选址、落实资金等诸多问题。乡干部赶紧去张罗溪鱼、石蛙等野味,这些纯自然的东西不油不腻低脂低胆固醇;还一种叫“美女披纱”的菌类,长得煞是雅致,不但美味异常,还有养颜美容返老还童等功效。乡干部一门心思把镇长大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好多要点经费。

一位副乡长还说,郑镇长没见过我们的黄龙溪吧?那可是漂流的好去处。暴雨过后,黄龙溪特别湍急,要不要来个全新的体验?郑鹂歌当然不能去漂流,不是怕危险,她从小胆子就大,上树掏雀窝下河抓龟鳖没有她不敢的,可这一回她是来救灾的,若去漂流玩耍,传出去影响就太坏了。最主要的是,逗逗的事怎么办?她真想就这么耽在黄桷岙,让人家永远找不到。

郑鹂歌在黄桷岙小学的废墟上踉跄着,她的心也在踉踉跄跄。

逗逗很忧郁。她坐在木槿树下,哼着伤感的歌儿:走过那片芦苇坡,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曾经来过。只有片片白云为她落泪,只有阵阵风儿为她诉说,还有一群丹顶鹤轻轻地轻轻地飞过……青禾想,逗逗真是越来越像她了,连喜欢的歌曲也一样。

逗逗是不是鹂歌的女儿呢?青禾想。论面相并不像,但天底下不像父母的孩子多的是,青禾自己就不像她的父母。

木槿开得正红,几只麻雀在上面叽叽喳喳。青禾走了过去,把女儿揽在怀里。逗逗仰起满是泪水的脸问,妈,你不会不要我了吧?郑青禾说,傻丫头,妈怎么能不要你了呢?妈可以放弃一切,也不会放弃你。你是妈的宝贝、心肝啊。

平日里,郑青禾并不把甜言蜜语挂在嘴上,现在她真怕女儿承受不了。逗逗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说,遥遥才是你的心肝宝贝呢,我真嫉妒哥哥。郑青禾说,逗逗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就算你不是妈妈亲生的,这么多年来,妈对哥哥好还是对你好?逗逗不说话了。在她的心中,妈疼她真是胜过哥哥的。在她记忆中,哥哥从来一个人睡,还睡在后面的小屋,而她10岁以前就一直赖在父母中间。有时她和哥哥拌嘴,明明是她使小性子,妈总是对遥遥说,她是妹妹,你做哥哥的该让着她!长到这么大,她不是没听过“捡来”这个词儿,她和小朋友吵嘴,人家就喊她“捡来囡”。听到这样的话,她会回嘴说,你才是捡来的呢!你的书包有我的新吗?你的铅笔盒有我的洋气吗?你每天早晨都吃一个鸡蛋吗?你一尿床就挨打,我把墨水打翻在被子上,我爸我妈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碰我呢!

这些话,一半是她自己的体会,一半是何久久教的。逗逗总以为,妈妈疼她,所以爸爸也疼她,哥哥也让着她;而何阿姨呢,当然也不得不向着她了。

逗逗听到过小皇帝小公主的词儿,她不知道小皇帝小公主过的是什么日子,想来想去,她觉得生病是挺难受的,如果她不再生病,也就和公主差不多了吧。那晚她偷听到妈妈和鹂歌姨的话,真如晴天霹雳。如果不是刚刚吃过安癫定,她肯定要发病了。

那么,我又是谁的孩子呢?他们又为什么要把我扔掉?

这是个星期五的下午,郑家湾小学放学比较早,4点钟时,学校就显得空荡荡的了,郑青禾独自在办公室里批改学生作文。她是四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一般来说,农村学校的学生总是越读越少,有钱的择校到镇小学、县小学去了,特别困难的休学了,只有她班的学生总是越读越多,那些被别的学校或别的班级认为不可救药的学生,转到她班上就完全变了个人儿似的,而因为各种原因休学的孩子,她总有法子把他们劝说回来。

那辆鬼鬼祟祟的桑塔纳又来了。这一次,从车上下来的只有白脸男子一人。他直接找到学校的办公室里,对郑青禾说,带上你女儿,进城做DNA去。郑青禾很担心逗逗看见这辆车,更担心逗逗听见白脸男子说话。还好,逗逗已经回到老屋去了,她是去检查网罾的。安遥马上要到家了,哥哥答应过要带她捉蟹去的。逗逗毕竟是小孩子,无论发生了什么,也抵挡不了捉蟹的诱惑。

一见这白脸男子,郑老师就觉得一股气直往上涌,顶得她喉头发紧。她抹了把喉咙,断然说:这亲子鉴定我们不做了!白脸男子说,你那天的理直气壮哪里去了?你不做,就说明心里有鬼!青禾说,随你怎么想好了,反正我不做。男子说,这事可由不得你。青禾说,我就是不去。白脸男子掉头就往外走,一会儿就把他的司机带到办公室,他对司机说,这个人不配合,你把她拖进车里去。司机看看白脸男子,看看郑青禾老师,期期艾艾地说,这,这,我一个大老爷们,拖一个女同志不合适吧?白脸男子愤怒了,对司机说,滚!司机连忙滚了。白脸男子运了运气,一把攥住青禾的胳膊,要把她往外拖。因为羞愤,青禾的脸涨得通红。她一手扳住办公桌的一角,一边挣扎着说,不去不去我就是不去!他们对峙着,双方都很坚决。这时,何久久来了,她大惊失色地喊了起来:抓流氓啊,大家快来抓流氓啊!有人要劫持郑老师啊!白脸男子想不到这女人会来这么一手,又担心自己一张嘴说不过两张嘴,只得悻悻地放开青禾,却掏出了手机,不知给谁打电话,电话没通。他气急败坏地冲着青禾说,别以为我们没法子治你,你等着瞧吧!青禾揉着弄得很疼的胳膊,气吁吁地说,随便。何久久对着白脸男子嚷嚷道,算你的日子挑得好,若在平时,老师和学生们非把你揍扁了不可——敢对俺们郑老师动粗的!白脸男子灰溜溜地走了,他很后悔没多带几人来,他估计错了,他以为郑青禾会像上次那样乖乖地跟他走。

何久久陪在青禾身边,不知怎样安慰她打心眼里敬爱的老师。青禾拢了拢弄乱了的头发,说,我没事了,你去做饭吧,我们遥遥和逗逗晚上要抓蟹去呢。何久久不安地看着她,青禾说,你还有什么事?何久久说,没事。就走了,郑青禾继续批改作文。可是她的心思再也集中不了。她叹了口气,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她想回家看看安遥回家了没有。两个星期没见儿子了,心里挺想他的。安遥是个好孩子,从来没让她操心过。

经过食堂窗外时,郑青禾听见何久久正在里面打电话。她的家乡土话叽里咕噜的,郑青禾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食堂座机是不能往外拨长途的,这电话肯定是何久久老公打来的。她老公这几年跟着工程队走南闯北的,已经混成个小承包头了。郑青禾曾经问过何久久,你们两地分居,过得惯吗?何久久笑着说,没什么惯不惯的,讨生活呗——你和安老师还不是一样?

何久久背对着她,声音不高,但很激动。突然,“亲子鉴定”四个字从她那混沌的家乡土语里蹦了出来,让青禾觉得非常刺耳。她的心格登一下,想,这几天怎么啦?仿佛人人都在说这四个字?何久久在说她们娘俩吗?还是说别的什么人?也许什么也不是,是青禾自己听错了。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变得脆弱了。

安遥刚刚到家,兄妹俩正在倒腾着网罾。大半年不用了,网罾上落了层灰尘。娘儿仨把网罾扯开,补了几个洞洞。一会儿,何久久来喊吃晚饭了。青禾见何久久有点魂不守舍,晚饭的包心菜都炒糊了。

遥遥回家总是带来了喜气,而捉蟹是全家最开心的活动。晚饭后,遥遥的肩上扛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的一头各有五副网罾,遥遥身子修长,挑着网罾走路的样子很酷。逗逗右手提着个红塑料桶,左手是一小袋米粒,一溜小跑跟在哥哥后面。兄妹俩走到了箭啸桥下,暮霭把他们的影子倒映在水面,看起来像一幅画。

网罾两米见方,上面有一个弓形的十字架绷着,可张可合。青禾顺着石级走到水边,娘儿仨一齐动手把网罾撑开,遥遥用竹竿挑起绷架,把网罾一个一个送到水里摆端正,逗逗就往每个网罾里扔米粒,然后三人都挑干净的石头坐下,等待螃蟹入网。

天已经黑定了。

河对岸,也有几张网罾静静地待着,两个烟头明明灭灭。逗逗说,哥,为什么都在夜里捉蟹,白天不行吗?遥遥说,小猪脑子,自己想啊。逗逗撒娇道,哥你告诉我嘛。安遥说,大白天的,螃蟹一看到我们,就知道来者不善,扭头就逃之夭夭了。逗逗笑问:扭头?螃蟹的头在哪儿啊?我怎么没见过?遥遥回答不上来了。逗逗说,原来螃蟹也是夜盲眼,跟你一样!

遥遥一度患过夜盲症,黑地里走路,都靠逗逗牵着。正说着,就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逗逗说,夜盲眼闻到米香了,它们就要入网了。

“逗逗你说谁夜盲眼呢?”黑暗里忽然冒出个声音,是何久久。逗逗嘘了一声,说,你要把我的螃蟹吓跑了。又急着叫遥遥起网。遥遥挑起一张网,用手电照照,却是空的。逗逗说,久久阿姨你赔,螃蟹叫你吓跑了!久久拍了逗逗一下,说,我刚才听到你欺负哥哥了。逗逗说,我没欺负他,我只叫他夜盲眼。何久久说,夜盲眼?小没良心的,那是因为家里的鸡蛋全喂到你肚子里去了。

青禾说,久久,你也坐下。何久久在青禾身旁坐下,双眼盯着黑黢黢的水面。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郑老师,我不想在学校里做了。青禾觉得奇怪,当初何久久谋得这份工作时,是多么的欣喜若狂啊,现在干得好好的,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呢?何久久说,我想家了。青禾说,是不是家里有要紧的事,你回家处理好了再来?何久久说,我就是不想干了。青禾站了起来,拉着久久去较远的榕树黑影里。青禾说,久久你是知道的,这几天出了这么多事,我需要你的帮助。食堂又没有后备炊事员,你一走我们饭都没得吃了。何久久低着头,却不置可否。青禾说,你要辞职也得跟校长说去,跟我说没用。何久久说,我怕校长不同意。

望着何久久消失在夜幕里,青禾若有所失,但抓蟹的喜悦掩盖了一切。那个晚上他们抓到后半夜,收获了半塑料桶的大螃蟹。第二天,一家人睡到九点多才起来。青禾煮了一锅的螃蟹,又砍了自己菜园里的莴苣,摘了豆角,做了几个菜。当她去请何久久一块儿进餐时,发现食堂里冰凉冰凉的,她到处找都找不着久久的影子。心想何久久真的走了,她连这个月的工资也不要了!

郑鹂歌住在黄桷岙村委会那简陋的房子里,已经是第三天了。夜深人静,外头松涛呜咽,蛙声起伏。鹂歌一点睡意也没有,青禾那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话总在她心头萦绕。不错,她是在躲初一,可她的十五该怎么办?

她犹豫了好久,走近了黄桷岙村委会唯一的那台座机,把电话拨向郑家湾的堂妹。青禾带了逗逗去西安了吗?这几天又发生了什么?她的心七上八下的。当电话那头响起堂妹睡意蒙眬声音,鹂歌生气了,她劈头就说,青禾,我就知道你不听我的话。怎么样,亲子鉴定做了吗?青禾看看梦呓的女儿,轻轻地起了床,拿了小灵通走到了外屋,又走到了黑沉沉的院子里。鹂歌听到她那压抑却明晰的声音:姐,我昨天跟那个白脸男人吵了一架,这亲子鉴定,我决定不做了。鹂歌说,可由不得你啊!青禾说,我承认逗逗是我生的还不行?鹂歌说,可她明明不是,你愿意背这个黑锅?青禾说,可是我不能让逗逗再受一次伤了。鹂歌说,你不考虑后果吗?青禾说,我让他们开除我公职好了。我不当老师,当炊事员总可以吧?我还没告诉你,何久久走了,我们学校的老师现在是轮着做饭吃了。

鹂歌慢慢地放下了话筒,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心想这个妹妹真憨也真可爱。有青禾这么顶着,这几天应该没问题了。但是青禾那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却挥之不去。她算是尝到了“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滋味。

第二天天一放亮,鹂歌就叫醒了司机,说:回家!

这天清晨,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在郑家湾窜动着:河边的蚕豆田里又扔着个女婴,这个出生才两三个月的孩子没有一点自我保护能力,她的鼻子已被田鼠咬掉了,整张脸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蚕豆收割好几天了,地里的豆秸儿散发着腐败的气味。青禾赶到那里时,孩子已被送走,但是地上还留着斑斑血迹。那个地儿,和当年扔逗逗的地点仅隔六七米!青禾一阵心惊肉跳,情绪坏到了极点。回到了学校时,迎面遇上了张显然老师。张老师说,郑青禾,我就纳闷了,你当年是做了件好事还是坏事?你看,逗逗在你家生活得不错,有人就东施效颦乱扔起女婴了。看把这孩子糟蹋的,小鼻子没了已够惨的了,兴许还染上了败血症、狂犬病什么的。

上课铃响了,孩子们鱼贯着跑向自己的教室。逗逗走在二楼楼梯时,一位男生追上来说,安逗逗听说了吧?地里又扔了一女婴,鼻子都被老鼠咬掉了,露出两个坟洞般的窟窿!他朝逗逗扮了个鬼脸,继续说,你的运气可真不错,那天的老鼠都放假旅游去了?怎么就没咬着你……孩子们尖叫着“恐怖”!飞快地从她身边越过。逗逗突然心慌气短,眼前金星乱飞。她想抓住楼梯的扶手,可没能抓住,啪的一声就摔倒了。孩子们嚷嚷成一片:安逗逗摔倒了!安逗逗昏过去了!

郑青禾正端着粉笔盒,走在一楼的廊道上。听到喊声,她转身就向楼上跑去,只见女儿头下脚上,仰面朝天地躺在楼梯上,她双眼紧闭,口吐白沫,人事不知。青禾扔了教具去抱女儿,在她把逗逗身体抱离楼梯的刹那,她发现女儿的后脑裂开了一条嘴巴大的口子,血流如注。

老师们都跑过来了,拿药的拿药,叫车的叫车。郑青禾用随身带着的木勺撬开女儿的牙关,往她口里灌柴胡汤。汤水顺着逗逗的下巴,流到她脖子里,逗逗并没有像往日一样缓过气来。

一辆三轮人力车被叫来了,郑青禾抱着破碎的女儿,艰难地登上车子。她心如刀绞。她呼唤着:逗逗,不怕,妈和你在一起,咱们什么也不怕。可是青禾自己却觉得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恐惧逗逗从此就醒不过来了。此时此刻,她愿意放弃一切,换得女儿的健康。她甚至想,逗逗这辈子到底还有多少劫难,不管是心灵的还是肉体的,都冲她来吧,都让她替了吧。她把逗逗紧紧地搂在怀里,生怕一松手女儿就飞走了。她的另一只手牢牢地捂住女儿的伤口,淋漓的鲜血还是从她的指缝中突突地往外冒。

终于到了柳镇医院的急诊室,医生把手指伸进了那个大口子,清理出一嘟噜一嘟噜的血浆。然后用镊子夹了棉花,伸进头皮里左转右转,然后往里头倒硼酸溶液,白色的泡沫咕嘟嘟地从伤口溢出。也许是太痛了,逗逗的眼皮动了动,脸上有了痛楚的表情。青禾喊着,逗逗,你醒醒,醒醒啊。逗逗哼了一声。医生说,醒了。接着给她缝合伤口。逗逗胸背的衣服全叫血湿透了,脸色像纸灰一般。青禾问,要输血吧?医生说,行。郑青禾想起一些因输血引起交叉传染的事故,就说,给我们验验血吧,用亲人的血保险。母女俩的血型很快出来了,郑青禾是A型,逗逗是B型。医生对青禾说,你的血型对不上。她爸呢?让她爸来吧。郑青禾心想,安亦农也未必能对得上,又不好明说,只说她爸远在千里之外,来不了。

结果还是买了别人的血给逗逗输上。忙完了这一切,青禾觉得自己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这时候她特别盼望何久久。何久久现在哪儿呢?如果她回来就好了。

快下班时,鹂歌接到了方丹打来的电话。方丹说,鹂歌,又看见你的光辉形象了,你怎么跑到黄桷岙去了?还要当黄桷岙小学的荣誉校长?今晚我请校长大人吃饭,以后有个什么穷亲戚要上学什么的,校长大人行个方便啊。鹂歌说,去你的。方丹说,那就算为你压惊吧,听说你差点叫一根大梁砸着?鹂歌说,别贫了,今晚我请你喝咖啡!

咖啡厅包厢里的音乐舒缓而轻松,很有情调。两个女人面对面地坐着,听鹂歌讲黄桷岙的泥石流,讲从废墟下找书包的经过。她的话蛮有渲染力,听得方丹唏嘘不已。方丹站起身把包厢门关上了。她回到位置上,压低了声音说,你在前方冲锋陷阵,有人却在背后捅刀子。鹂歌一下子紧张起来,说,还说我堂妹那女儿?方丹说,对,看来这亲子鉴定你是躲不过了。

鹂歌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往下坠。逗逗啊逗逗,这个不该出世的女儿啊!小银勺搅得咖啡优雅地转动着,她的心里却翻江倒海。怎么办呢?难道她就因为这个女儿功亏一篑,难道她因为逗逗而身败名裂?

那晚她回到家里,想起该给呼延刚打个电话。刚拨了号,又仿佛烫手似的把手机扔在床上。门劲松正打算睡觉,他捡起手机说,别硌着我。随手将它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他转身抱着她,说,睡吧!那晚鹂歌的心身都很麻木,就那么麻木着,被门劲松做了一次爱去。

逗逗的伤口缝了12针,后脑勺的头发都剪了,难看地顶着一块大白纱布。现在除了上课,郑青禾寸步不离地带着她,逗逗这一跤把她给吓惨了,她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把女儿紧紧地护在怀里。

这是个星期天的上午。因为逗逗的伤,青禾落下了很多活儿,逗逗也落下很多功课。此刻,她们母女俩都在学校的办公室里,母亲在批改作业,女儿在补习功课。今天是逗逗拆线的日子,她想等逗逗把作业写完就去医院。

电话响了起来。她拿起一听,是鹂歌。鹂歌说,她要来看看逗逗,给她送点补血的东西。

鹂歌一会儿就到了,一见面就说,青禾啊,不是我说你,你如果早听我的话把逗逗带西安去看病,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鹂歌轻轻地抚摸着逗逗的后脑勺,问,还痛吗?逗逗见妈和阿姨都很在乎她,就乖乖地说,不痛了,今天就拆线了。鹂歌说,那么阿姨带你去拆线。青禾说,我自己带她去吧。鹂歌说,看你这一摞摞的作业,也不知几时能批改好,还是我来吧。郑鹂歌不由分说,拉着逗逗起身。青禾已习惯于堂姐的霸气,只是叮咛了一句:她的伤口还没好踏实,让医生小心一点。

可是郑鹂歌并没有带逗逗去柳镇医院,也没有去乐川市的几家医院,而是开着车,向郊外驶去。逗逗不明白鹂歌姨为什么要走这条陌生的路,拆线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她看过别的病人坐到医生面前,两分钟就搞定了。

鹂歌说,阿姨今天带你玩儿去。逗逗问,到哪儿、玩什么呢?其实鹂歌自己还没想好到底去哪儿,只是说好玩的地方。逗逗相信了,在她的心目中,鹂歌阿姨几乎是无所不能的。鹂歌边开车边想,去黄桷岙去吧,让逗逗在那儿呆上几天,那儿的干部肯定会把这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可是人家若问,这是谁的孩子?又不是假期,为什么不上学?她该如何回答呢?

邻县有她一个姨妈,虽然多年没有走动,鹂歌想如果自己去看她,姨妈准高兴得抹眼泪。把逗逗暂时寄养在姨妈家,倒是很安全的。可是逗逗从未见过这位长辈,她愿意呆在一个陌生人家里吗?

她开着车,漫无目的的转着。逗逗有点焦急了,她问,鹂歌姨,我们到底要到哪儿去啊?鹂歌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猛然,“腾蛟大裂谷”的大幅广告牌映入她的眼帘。她一刹那就决定了,说,我们到腾蛟溪漂流去!

车子跑了半个小时,就来到腾蛟山下。举目望去,腾蛟山就是些青色的蛟龙,你挤我挨地扶摇直上。迎面的石头上有几个红漆大字:“山路陡峭,私家车不得上山”。鹂歌冷笑了,她想,去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景点,不就是图一点刺激吗?还没上山就想剥夺人权利了,亏他们想得出来!

小车左一个急转弯,右一个急转弯,顺着窄窄的山道向上盘旋。山色越来越浓,还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腾蛟景区其实还在开发之中,前些日子,有人将宣传广告送到她的办公室里,她曾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腾蛟溪皮艇漂流”让她的心动了一下。

越到上面山势越陡。小别克擦着峭壁而过,发出呼呼的声响。逗逗说,鹂歌姨,我怕。鹂歌说,怕什么?系着安全带呢。其实她自己也明白,如果车子真的飞出路面,很可能一个跟斗接一个跟斗翻到谷底,那么你系一百根安全带也没用。但是这话对逗逗管用。鹂歌又说,逗逗,看窗外的风景,这些风景你在别处肯定看不到。

刺薇摇曳着婀娜的枝条,石蒜捧出了鲜红的花朵。逗逗摇下了车窗,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路边每一块岩石都在哗哗淌水,晶莹的水珠时不时地溅到车里来,引得逗逗一声声尖叫。

“腾蛟仙谷”四个大字终于出现了。旁边有一个竹篷,上书“漂流起点”。这是个没有正式开放的景点,不是节假日,冷冷清清的连个人影都没有。鹂歌下得车来,东张西望,脚下是窄窄的狭谷,谷底水流喧嚣;右边是高树林立的山坡,隐约可见些农家小舍。鹂歌喊道:有人没有?我们要漂流啊!逗逗也喊,我们要漂流啊!于是到处是“漂流啊漂流啊”的回音。喊了半天,树丛里转出个中年男人来,他一手挽一个瘪瘪的橡皮艇,一手提两件橙色救生衣,他的脚下趿一双塑料拖鞋,后跟开了裂。他把手里的东西一扬,说,漂一次200元。

竹篷里有一个电动充气机,中年男子拧开了马达,呼呼地一会儿就把漂流艇充好了气。它前尖后方,像一只巨大的鞋子,前后两边都有供人握的把手。那农民收了钱,指了指旁边的“漂流须知”说,好好看看,出了事我们不负责。鹂歌说,出了事你们怎么能不负责呢?中年农民说,这不是没正式开放吗?要负责等国庆节以后来。鹂歌看那“须知”,无非是嘱咐要穿好救生衣、小心坐稳抓紧把手等等。考虑自己游泳挺好,掉下去也不至于淹死,就和逗逗穿好了救生衣,跟着那中年农民爬了几十级台阶。那是一个天然的大水潭,正面被开了一口子,又被一个小小的闸门拦住。中年农民将手伸向鹂歌,说,钥匙!鹂歌问什么钥匙?中年农民说,你车子的钥匙啊,我得把车子开到漂流终点去!鹂歌心想,人不可貌相,别看这家伙趿了双破拖鞋,倒是一个人就能把整条漂流路线管了。交付掉钥匙,中年农民把漂流艇在水潭里放端正了,嘱咐她们面对面坐好,然后将闸门开启,呼的一声,小艇像离弦的箭向下游冲去,浪花白练般扬起,骤雨般洒到她们的身上……

逗逗被水噎了一下,缓过气后就尖叫起来。小艇顺着一个又一个的滩流往下冲撞,她们像骑着疯狂的野马,奔腾着,呼啸着,向下游飞驰。

逗逗的头发、小脸和衣服全湿漉漉的。她一会儿惊叫,一会儿屏息,一会儿又像要哭的样子。面对这个特殊的女儿,鹂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她对不起她,她刚来到人世,她就把她扔在北京。12年来,她没有为她喂过一口饭,没有带她看过一次病,也没有问过她想什么。可是她却常常因为她而担惊受怕,怕癫痫病夺去她的生命,更怕计划外超生的事儿东窗事发……

小艇到了个比较平静的水段,娘儿俩拿起小桨划了起来。女儿长得不像她,别人不会因为她的长相而怀疑她们有亲缘关系;逗逗也不像门劲松,女儿家家的长了张倭瓜脸冬瓜身材可就惨了。但是逗逗好看,哪儿哪儿都好看。逗逗还有一对粉粉的、肉肉的耳垂,按相学说应该是很有福气的啊。

对逗逗到底是疼,还是嫌?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现在她非常后悔,当时不把她生下来就好了。亲子鉴定在即,她争强好胜了半辈子,都要付诸东流了,她将成为“偷生”的典型,干部队伍里的笑柄……她该怎么办呢?

在这僻静的狭谷里,在这小小的橡皮艇上,鹂歌恣意地大喊大叫,泪流满面。在这里,没有下属的猜度,没有同僚的倾轧,也没有上司的怪罪。她忽然想,当官其实是很累的很没意思的。

腾蛟溪的水流时而湍急,时而平稳。她的心情也就像溪水一样骚动起伏。渐到下游,溪面宽了,水也深了。她们的衣服都湿透了,裹在救生衣里面很是难受,鹂歌腾出手来把救生衣脱了,逗逗也开始脱救生衣。鹂歌说,你可不能脱,万一掉进水里怎么办?逗逗说,那你就不怕掉进水里?鹂歌说,你妈没告诉你,我曾是游泳冠军?逗逗说,那我更不怕了,我掉进水里让游泳冠军救我。鹂歌想想也是,毕竟掉下去的几率是极少的。

小艇徐徐地漂着,两岸山色深幽。逗逗忽然朗诵起诗来:满眼风波多闪烁,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逗逗吟诗的时候稍抬着下巴,眼睛微眯着,很投入。鹂歌一阵感动,这时候她真想紧紧地抱住逗逗,喊一声女儿,我的宝贝!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呼延刚。腾蛟溪下游的信号不错,她听得呼延的声音冰冷而清晰:郑镇长,明天早上,有人会带你和女儿去做亲子鉴定。你啊,就是太任性!

鹂歌像被雷击中一样,一下子呆在那里。她知道,呼延恨上她了,像呼延这样一言九鼎的人,多少人趋之若鹜啊。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人家千里之外。鹂歌的脑子飞速地转着,她想,怎么能让他不恨呢?怎么能让他阻止做亲子鉴定呢?只要他愿意,就定能做到。可是鹂歌得有所付出,有所牺牲。她不想这样,不想这样啊!

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虚弱,那么的孤立无援。怎么办怎么办?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逗逗如果突然消失了,那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前面有两块对峙的岩石,它们竞相把自己的“身体”伸进水中,溪流被挤成了个狭窄的瓶颈,橡皮艇前半部分进了瓶颈,后半部分却被卡住了。鹂歌想起“须知”里的一句话:轻轻摇动皮艇。她摇啊摇,皮艇被挤得有些变形,然后顺利地通过了瓶颈。

刚想松一口气,哪知紧接着的是一块漏斗岩,皮艇差不多是垂直地跌落,鹂歌和逗逗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皮艇跌到一段湍流上。继续向下漂去。鹂歌感觉到不对劲,她们的身子似乎越来越沉,压得皮艇下陷了,忽然,她听到蛇吐信子般的咝咝声。她循声看去,天哪,皮艇侧面的一接缝处漏气了,它越来越承载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像喝醉酒似地向一块石头撞去,逗逗身子一歪掉进水中,她恐怖地哭喊着,很快就被激流冲到下一个滩流里去。紧接着,鹂歌也落水了,她游向了岸边,伸手去抓兀立的岩石,但岩石上满是青苔,一抓一个打滑。这时候,下面传来逗逗绝望的哭喊声,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了郑鹂歌的心头:

让激流把逗逗带走吧,一直带到东海,一了百了!这是场意外的事故,或者说逗逗命该如此,怨不得她!鹂歌终于站起来了,在溪水里艰难地迈步,鹅卵石在她的脚下滚动,切切嚓嚓地像传播着一个可怕的消息。鹂歌看见逗逗在下面的滩流里扑腾着,挣扎着。逗逗会点儿水,但那是在平静的奠耳河里。腾蛟溪可完全不一样了,它的流速这么快,且处处有暗流和漩涡。一般水性哪里对付得了?

救命!逗逗喊道,下半截的声音被水呛了回去。鹂歌想,逗逗不行了,马上就不行了!尖锐的疼痛袭上了她的心头。可是她坚持着,狠着心装没听见。逗逗忽然冒出了水面,她清晰地喊道:妈!妈妈救我!

妈?妈妈?似乎是为了让鹂歌听得更清楚,逗逗又喊了一声妈!接着她被水流卷冲得更远。虎毒不食子啊!鹂歌猛地醒悟了。那个离她越来越远的孩子是她的女儿,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怎么能让女儿活活淹死?

算了,什么职务,什么荣辱,不要了,她郑鹂歌什么都不要了。

逗逗像一片掉进水里的叶子,飘飘摇摇地向下游滑去。在她前方的溪滩里,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灌木丛。鹂歌高喊道,逗逗,抓住小树,我救你来了!

鹂歌把自己绷得笔直,她像一条鱼儿,顺着滩流飞快地往下冲去。她终于来到了灌木丛旁,逗逗已经昏迷了,但是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一棵小小的红柳。鹂歌把自己的一条腿插进红柳丛中,她掰下逗逗的那只手,然后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青禾的眼皮直跳。伤口拆线这么简单的事儿,鹂歌和逗逗却大半天不见回家。她打鹂歌的电话,电话是通的,却没人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电话响了,青禾以为是鹂歌的,她猛地扑了上去拿起话筒,却听到何久久的声音。青禾问,何久久你在哪里?久久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问,逗逗可好?青禾说,不好,逗逗发了一次病,后脑勺摔了个大口子,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呢。话筒里传来久久嘤嘤的哭声。青禾说,久久你怎么啦?怎么悄悄地走了呢?你有什么难事说出来,我们也好帮帮你啊。何久久越发哭得起劲。她说,郑老师,我对不起你。青禾说,没什么,你回来吧。何久久说,我是想回来的,可是……

就在这个时候,逗逗高喊着妈妈冲进屋里。她的头发难看地粘在脸上,衣服也脏兮兮的,她一身的狼藉,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她说,妈,我掉到水里去了,差点淹死了!接着就把漂流的经过说了一遍。青禾看着水迹未干的堂姐和女儿,脸都吓青了。她说,鹂歌,你怎么会这么冒失,你想害死她啊?鹂歌淡淡地一笑,说,嚷什么嚷,我不是把她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了吗?

逗逗头上的纱布吸足了水,看起来很厚重,青禾小心翼翼地把它揭开,发现伤口都被水都泡得发白了。她急得嘴唇哆嗦,一边不住地唠叨,瞧瞧,都弄成这样,发炎了怎么?逗逗打了个喷嚏,青禾说,着凉了吧?一边赶忙把逗逗拉到里屋换衣服去了。然后就带着逗逗去医院了。

经过这番折腾,逗逗不但没生病,精神反倒比从前好多了。逗逗的心里藏着个秘密,一个让她感到幸福的秘密:在快要被激流卷走的刹那,她冲着鹂歌喊妈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妈妈,是人到了紧急关头都要喊妈呢?还是她小小的心眼里就盼望鹂歌是她的亲妈?她搞不清楚,真的不清楚。但是这一喊,鹂歌阿姨不要命地冲她过来了,她把她抱得多紧啊,仿佛要把她整个儿抱进她的肉里去。

青禾也发现逗逗的变化。逗逗变成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整天鹂歌阿姨长鹂歌阿姨短的,好像她就是那个家里的一员。

在方丹和计生委的一位同志的陪同下,郑鹂歌夫妇和逗逗去乐川市医院抽了血样。刚采完血,鹂歌就打发门劲松带逗逗先走。有些事,到底还是别让孩子知道为好。

看着他们远离的背影,一种被执行死刑的感觉袭上鹂歌的心头。DNA结果一出来,她就彻底完了。门劲松这一回得意了,如愿以偿了。这世上,男人都不喜欢女人强大,他们喜欢的是百依百顺,小鸟依人。门劲松一定想,失去一切的她只得乖乖地当他的老婆,再也不要成天工作长工作短的,更不敢对他颐指气使了。

亲子鉴定是要送到温江市去做的,乐川这个县级医院只负责采送血样。计生委那位工作人员说,先给他们做个血型吧。做血型很简单,立等可取。

鹂歌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父亲,父亲打电话准没有好事,鹂歌就拿着手机到外面接听。果然,老头子说,你弟弟昨晚多了,把一个酒瓶砸到别人脑袋上……鹂歌正绝望着,这电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她说,让他坐牢吧,我管不了。老头子说,这是最后一回,你把他弄出来……鹂歌打断他说,你倒有脸说,你说过几次最后一回了?老头子说,这一回你把他弄出来,我就把那个青瓷碗还给青禾。我知道,当年那碗并不是她打破的!鹂歌说,你真流氓啊,明明知道那碗不是青禾打破的,却夺了你弟弟的爱物!

这亲子鉴定一出来,鹂歌就什么都没有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抓紧时间用最后一次吧。于是她对父亲说,你中午把碗送到我家来,否则此事免谈。她听到父亲在那边骂道,狼崽子,都学会向老子索贿了!

收了电话回到化验室门口,方丹笑容可躹地把血型报告单递到她手中,鹂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看到的是:门劲松是O型,她是A型,而逗逗却是B型!

在这之前,鹂歌一直在关心血型,她早知道门劲松是O型,自己是A型,心想逗逗的血型不外乎O和A,可检验单白纸黑字写的逗逗的血型是B型!郑鹂歌的脑袋嗡了一声,惊愕的程度不亚于听到汶川地震。她呻吟着:逗逗是B型?她跟我们没血缘关系?

方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亲昵地捏捏鹂歌的手说,这就好,这就好,我就知道你不会干那种蠢事的!

那名计生人员还不相信,她抓过那张血型报告单,左看右看。又问医生,不会弄错吧?医生不高兴了,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是吃干饭的?不相信到别的医院复查去!

鹂歌无力地瘫在椅子上,脑子乱成一锅粥。她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很疼,不是做梦。方丹推了她说,别生气了,那些写匿名信告状的人,太无聊了。

“她不是我的女儿?”鹂歌嗫嚅着,眼神游移,声音微弱。方丹以为她气糊涂了。她对那位计生委的人员说,这下子清楚了吧?连DNA也不要做了。

鹂歌感到极度的失望,接着又是极度的喜悦,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在她脑袋里打起了乱仗。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方丹看出她的恍惚,说,你太累了,先回家休息吧。

鹂歌的耳边有一万只蜜蜂在飞舞,嗡嗡营营地吵翻了天。逗逗不是她的孩子,那个让她提心吊胆了那么久的女孩不是她的孩子!那么她的亲生女儿又在哪里?老天爷跟她开了多么大的玩笑啊!她回到了家里,关起了房门,对着丈夫嗫嚅说:门劲松,逗逗不是我们的孩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门劲松抬起他难看的倭瓜脸,说,逗逗不是我们的孩子?你在开玩笑吧?鹂歌说,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门劲松跳了起来,那我们的女儿哪里去了?

鹂歌说,是不是在产院里,让护士抱错了?门劲松想了想,说,不可能,那个下午产房一点也不忙,守在门口的就我和那个池、池什么来着?鹂歌说,池采菱。门劲松说,对,孩子是先抱出来的,交给了池采菱,池采菱还掀起蜡烛包看了看说,是丫头。紧接着你就被推出来了——哎呀我说,是不是池采菱搞的鬼?

郑鹂歌赶紧去翻陈旧的电话号码本,找一本扔一本。逗逗接回郑家湾已经10年,10年来,她没有和池采菱联系过。她终于翻出一本废弃多年的小本子,找到了北京那家保姆介绍所的电话,她拨了过去,提示说是个空号。她想,是啊,这么多年了,沧海桑田,那老旧的房子也许早就拆了,建成高楼大厦了。

她颓然坐在床上。他们虽然不喜欢那个在北京出生的女儿,但毕竟是嫡亲骨血啊,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她想起不久前播的一个电视剧,那里面有个上海的富家小姐被人掉了包,伴着个罪犯养父,傻乎乎的养母,过着惶恐、贫困的生活,还受尽了那个鸠占鹊巢的女孩的欺凌。天哪,她的亲生女儿,她真正的逗逗,是不是也生活得那么恐怖、那么可怜啊?

郑鹂歌深深地自责起来,她当初就不该搞这么个苦肉计,不该把女儿扔在北京的啊。池采菱,这该死的女人到底玩的是哪一出啊!

郑鹂歌想,她被一个保姆捉弄了,她咽不下这口气!

可是门劲松却想,反正是个女孩,丢了就丢了呗。一边呼唤包嫂给他整理行装,说明天就要陪几个重要人物出国旅游。在扭头的刹那,他发现妻子泪水满面。在门劲松的印象中,郑鹂歌爱挑剔爱较劲爱骂人,就是不爱掉泪。可今晚她掉泪了。他的心忽然软了一下,说:“我的镇长大人,急是急不来的,慢慢找吧!”鹂歌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谁******吃了豹子胆了,竟然把我的女儿调包!等我澳大利亚回来,找那个池采菱算账去!”门劲松虚张声势地说。鹂歌说,12年了,我连池采菱的模样都记不得了,怎么找得着?门劲松说,12年算什么,哪怕是120年,只要她一出现,我也能把她认出来。鹂歌说,她人影儿都不知藏到哪儿去了,你还盼着她出现在你面前?

门劲松说,今晚我就带你找她去。鹂歌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包嫂摆好饭,鹂歌怏怏地扒了两口,感觉味同嚼蜡,就放下了。门劲松的胃口却丝毫不受影响,鹂歌在心里直骂他没心没肺。当晚,劲松开着他的宝马,带着妻子直奔乐川市公安局长的家。局长一他就笑了,说又给我们局送赞助来了?公安局经费紧张,今年春天劲松集团曾赞助了一百万让他们配置设备。郑鹂歌此时心里很苦,差点就夺口而出“我们的女儿丢了。”但这哪能说呢,只好回答说,一个叫池采菱的江西保姆,偷了我们家的东西跑了。局长就问偷了什么,郑鹂歌说,一些首饰,几件古董。局长拍了一下门劲松的肩说,不是告诉过你吗老弟,保姆、保安最好要用本地人,你怎么不听呢。说着把他们带到自己家书房的电脑前,打开了全国户籍网,输入了池采菱的名字,荧屏上就跑出一个个池采菱来,性别、年龄、文化程度和居住地都一目了然,还有照片。门劲松说,你们真是天罗地网啊。局长说,只要她用的是真名,肯定能找到。他们一张张地翻阅下去,猛地,一张照片跳入他们的眼帘:

鸭蛋脸,杏儿眼,左嘴角一颗小虎牙!郑鹂歌也想起来了,这就是12年前的池采菱!鹂歌掏出了本本,抄下了池采菱的地址和其他信息。

回家的路上,鹂歌对丈夫说,我最近就请个假,到江西去。门劲松说,我明天就去澳大利亚,要不让我们的办公室主任陪你去?鹂歌说,别假惺惺了,你有办公室主任,我就没有?可是这种事能带外人吗?门劲松说,那么就辛苦老婆大人了。

何久久回来了!这是个星期二的下午,一个星期内青禾唯一没课的半天。跟何久久一起来的还有她的丈夫振富。他们直接去了老屋。青禾喜出望外,她一边给他们倒水,一边打量着振富,觉得此人有几分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久久说,郑老师,逗逗的伤口没事了吧?青禾说,拆线已两天,没有发炎,想来无大碍了。久久你这回来是……?何久久说,我,我们来是跟你商量一件事,我知道这要求很过分,可是……青禾说,没关系,只要我能做到的。何久久说,郑老师,我先给你讲点过去的事情吧:

12年前,振富的姐夫带着我们一起到北京讨生活,当时他姐姐的两个儿子都上小学了,就留在老家。我的女娃还不到两个月,就随身带着。到了北京,振富跟着他姐夫去建筑工地干活,他姐姐也被一个孕妇挑去做月嫂,我就在出租房里带孩子做饭。一个月后,她姐把那女娃抱回出租屋来了,说娃儿她娘回家去了,把娃儿托她抚养。

我们两家人养着两个女娃,日子消消停停地过。在北京的第二个春节,在那个寒冷的夜里,那女娃忽然发烧,咳得不行。望着窗上白白的冰花,她姐不想把孩子抱出去看病,这并不是亏待别人的孩子,我们自己的孩子有病,一般也不送医院,只买点药在家里喂着。

她姐找了点过去吃剩的药,给那女娃喂了下去。第二天,女孩越发烧得厉害,且有点惊风的样子。他姐才把她送到附近的诊所,因为是过年,诊所里只有一位懒洋洋的医生,这位医生说,你最好到大医院去,我这里连打针的护士也休息了。

北京那么大,找大医院不容易。他姐倒了3次公交车,一路上孩子不断地抽搐,惊厥。终于找到了医院。医生说,这孩子患的是急性肺炎,立即住院治疗。可是已经晚了,女娃挂着大瓶时,一口气上不来就憋死了。当他姐双手空空地从医院回来说娃儿没了,我吓坏了,我们绝对没想到,有钱人的孩子是这么难养的!

他姐没敢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娃儿她娘。不久,娃她娘寄的抚养费又到了。姐说,娃都没了,还收人家钱,我不成了骗子吗?可是她又怎么向主人交代呢?这样又拖了两三个月,她姐把目光落在我家女儿身上。我女儿比那夭折的女娃大一个多月,长得也不难看。他姐就求我们把小女儿借给她。我一听就急了,这怎么行?我们合起伙来骗人?再说我也舍不得把女儿送人。他姐说,久久你想,孩子到了他们家,比在你家好百倍。我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窝。他姐说,久久你得救我一救,那娃儿没了,我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搞不好还要坐牢!我说,反正这样的事不能干。他姐把脸一拉,说,那孩子本来就来历不明,她娘大老远地跑到北京来生她,放在我家快两年都没来瞧一眼,看来也不是什么宝贝疙瘩。再说久久你这个孩子,三天两头生病,竟是讨债鬼呢。到了他们家,吃好穿好侍候得好,他们会给她找最好的医生,把病给治好了,往后上大学当干部,享不完的荣华福贵啊。振富也帮着他姐说,我们辛辛苦苦打工,挣的钱还不够给咱娃买药。就算是免费寄养在她家吧,等长大了再想个法子去认回来。她姐又说,妹子我要是坐牢去了,我这一家子就全靠你了。

架不住他们姐弟好说歹说,我就答应下来。于是他姐就给娃儿她娘打电话,说自己找了份工作,要把孩子还给她。

“那个被接回郑家湾的女娃,就是我的女儿、咱们的逗逗啊!”何久久说着,惴惴不安地绞着双手,“那天人家要你们去做亲子鉴定,我吓坏了,我怕查到我的头上,怕逗逗亲妈和我没完……”

何久久还在絮絮叨叨,她每个字都像鼓点一样敲击着郑青禾的耳膜,她觉得脑子不够用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郑青禾被人忽悠了,被池采菱忽悠了,被何久久忽悠了,被堂姐鹂歌忽悠了。这世界全是聪明人,只有她是个大傻瓜!

不知过了多久,青禾才回过神来,她问何久久,那你们当年是怎么找到郑家湾来的?何久久说,孩子一抱走我就后悔了,我想孩子,成天哭啊哭的,把眼睛都哭烂了。振富烦了,对采菱说,要不我们去把这娃偷回来?采菱说,说好的事你们怎么反悔?要偷你们去偷,我可不管。

可是我哪里敢偷孩子啊,我只要能常常看到孩子就高兴了。采菱说,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到那边打工好了,反正那边的钱不比北京难赚。我说哪儿啊?采菱说,乐川柳镇呗。采菱拿出张汇款单,抄下地址和邮编,还给了我一个郑丽妹的手机号。

离柳镇越近,我的心里越七上八下的,生怕找不到郑丽妹,又生怕她知道了实情和我没完。最后,我壮起胆子,拨通了那个手机,我说,郑丽妹吗?对方说,什么郑丽妹,你搞错了!我说,没错啊,你是逗逗妈吗?对方似乎呆了一下,问,你是谁?我说,我是池采菱的小姑,她让我来看看逗逗,我们都挺想念她的。对方答,什么逗逗,没有!就把手机关了。我以后再打,这个手机就变成空号了。振富说,人家怕招惹麻烦,把手机换了。

只要不怕苦,在柳镇找个工做并不难。振富很快就到建筑工地去了,我呢,就去扫大街。我想,孩子不是什么小物件,可以掖得了藏得了的。我得空就往托儿所幼儿园跑,跑多了,那儿的人都认识我了,有人问:你老往这儿跑干嘛?我就掉泪,说,我孩子丢了。人家说,丢了孩子找派出所啊!我说,派出所说不知道。人家又说,你到乐川福利院看看吧!于是我就跑到乐川县城,找到那个福利院,3个月后,我终于在那里看见了我的女儿。可娃娃只认你,只抱住你的脖子不放,她已认不出我来了。我听说是你捡了我的女孩,心想郑丽妹这么狠心,竟然把女儿扔掉了。我就跑到你家做保姆来了。

何久久说,我太想念逗逗了,离开她我受不了。但我也知道你疼逗逗,离开她你也受不了。如果你肯放手,我把她接回去,振富这些年积了些钱,我们可以付你抚养费:现在振富正好在西安干活。我想把逗逗带到西安去治病……

青禾终于明白了,12年前,生逗逗的就是鹂歌。她立即拨着鹂歌的电话,问问她这算怎么回事,可是她的手指却有点发僵,有点勉强,于是把话筒放回原处。青禾想,鹂歌也不容易,摊上个混账父亲,吃了多少苦,落下一身伤。她苦挣苦熬,终于出人头地,她不想失去这些,这难道有错吗?在这个世上,鹂歌没有亲人,我不替她担待谁替她担待?

何久久夫妇递上了两包礼物,讪讪地说,我们,我们想带走逗逗……青禾想都没想冲口就说,不给!

她哆嗦着,嘀咕说,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这年头骗子还少吗?可望着振富,青禾明白这借口是多么的苍白,别说做亲子鉴定,光看长相,逗逗就是振富的模子里倒出来的,怪道她乍一见振富就觉得似曾相识;逗逗那双肉肉的耳朵则像久久;她怎么早没注意到这一点呢?

可是自己早把逗逗当成亲生女儿了,这10年,搂在怀里,背在身上,两颗心早就紧紧地贴在一起了,让逗逗走,不是摘了她的心肝吗?可如果硬留着孩子,那也是摘何久久的心肝啊。这可怎么办呢?

她拨通了丈夫的电话。安亦农听到这个消息,说了句“怎么跟电视剧一样”?青禾说,安亦农我难死了,你帮我拿个主意吧。丈夫说,青禾,女大不中留,你让她走吧。青禾说,这怎么叫女大不中留?你开什么玩笑?安亦农说,我没有开玩笑,人家的孩子人家要认回去,是天经地义的,你留得了今年也留不了明年,留得住现在也留不住将来!

青禾心里痛痛的,看来只能把逗逗交出去了。可孩子不是个物件,怎样向逗逗开口呢?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得知这个情况不知受不受得了?

逗逗放学了,她一见久久就嚷嚷开了:久久阿姨你好坏,为什么扔下我们就走了?怎么又突然回来了?青禾说,逗逗,不许没礼貌!青禾心里乱极了,她搓着手,在屋子里捡起这个放下那个,她进了里屋,鬼使神差地拿起了电话。却又不知该拨给谁。这时电话铃却响了,她抓起话筒,传来的却是鹂歌的声音。青禾像得了救命稻草,却又压低了声音,说,何久久和她的老公来了,说逗逗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要带走她呢!鹂歌说,什么?逗逗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这混账东西,我饶不了他们!这时,外间传来逗逗惊恐的喊妈声,青禾扔了电话跑了出去,只见逗逗满脸喷红,她指着振富,声音颤颠地说:这个人,这个人说他是我的亲爸!

这振富迫不及待了,趁青禾一转身的瞬间,就把事情给逗逗挑明了。青禾反倒平静了些,说,逗逗,他说的没错,他是你的亲爸,而久久阿姨就是你的亲妈。逗逗你别激动,安静,安静,好好地喊爸、妈。逗逗一下子傻了,她看看青禾,看看久久夫妇,说,你们哄我的吧?这玩笑也太低级了吧?

青禾说,真的,逗逗,我们没开玩笑,他俩僦是你的亲爸亲妈。逗逗喘着粗气,她根本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她把身子一扭,断然说,我没有亲爸亲妈,你们全是骗人,骗人的!青禾说,逗逗你怎么这样说话呢?你没有亲爸亲妈,难道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逗逗说,你们谁也别理我,我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何久久尴尬地笑着。她和郑青禾一块儿生活了10年,对她的脾气摸得太透了。对于逗逗,青禾虽然不舍,但只要他们夫妇坚持,郑老师肯定会让步的。郑老师是个大好人,就是天下人都负她她也不负天下人的。越是这样,何久久就越是觉得对不起郑老师。池振富则没有这么多的顾虑,他只在一旁游说逗逗,说西安是几朝皇帝住的地方,说外国人都跑来看兵马俑,看秦始皇陵,还在杨贵妃洗澡的池子里洗澡,说西安还有非常非常好吃的石榴。何久久说,郑老师,我就是听了她姨说西安有最好的治那病的医生,我想把她接过去把毛病治好了。以后嘛,逗逗喜欢住哪儿就住哪儿。养育之恩大如山,我们也不会霸着逗逗不放的。.

逗逗嚷嚷了起来,我哪儿也不去!青禾说,你亲爸亲妈疼你,你还是去吧。逗逗说,他们疼我?10年前把我扔在田里喂老鼠?久久说,你不是我们扔的!逗逗说,骗人!大骗子,不是你们扔的,难道我自己跑到蚕豆田里?

对于一个12岁的孩子,有些事是解释不清的。青禾也不想把堂姐牵涉进来,所以有关她怎么来到蚕豆田里对逗逗来说至今还是个谜。逗逗突然想起什么,她一撒腿就往外面跑去,青禾和何久久夫妇一齐站起来,喊着她的名字追了出去。

逗逗向河边的蚕豆田跑去。她当然记不得当初扔她的地方,但是她记得前不久那个被田鼠咬坏的弃婴。蚕豆地早已翻耕过了,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绿油油的秧苗,而秧苗是藏不住人的。逗逗傻眼了,她一回头,却看见追她的队伍,那个叫振富的小承包头跑在最前头,他离她越来越近了。逗逗不想被他抓住,前面就是奠耳河,她冲上了河岸,不知是一脚没站稳,还是有意的,只听到扑通一声。她掉进河里去了。

逗逗——逗逗——3位大人惊恐地呼唤着。逗逗在水里翻了个跟斗,站起来了,河水淹过她的腰。青禾来到河堤上,她的脸都吓青了,她说,逗逗,你上来,这样很危险。逗逗坚决地说,我不去西安。青禾说,你上来,我们好好儿说。逗逗看着青禾哆嗦的嘴唇,心想我再往河心走去,妈就不会将我交给那个陌生男人了。于是她一步步往河心走去,河水没过了她的胸脯,她的脖子,青禾和何久久急哭了,拼命地喊着逗逗上来。两位母亲都忘了逗逗是会游泳的,不然她早就站不住了。

青禾对振富吼道,你还站着干嘛,快下去救她啊!振富说,我是旱鸭子!这时候逗逗又向河心走了两步,她的身子猛地一晃,就消失在河水里了。

青禾惨叫了一声,她完全忘了自己不会游泳,咕咚一声扑向水里,她拼着力让自己站起来了,然后用双手拨着水,艰难地向河心走去。逗逗从水里冒出头来,发现了奋不顾身的母亲,她知道自己闯祸了,就哭喊道,妈妈,你别过来别过来,我去西安就是了!

可是青禾的双脚漂了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倾倒了,她扑腾着,可是不得法,****的衣服越来越沉重,它们像妖魔一样缠着她,她喝了几口水,就沉了下去。逗逗的水性并不好,她看到妈妈这样,就手忙脚乱了,她胡乱扑腾着,呛了两口水,咳嗽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的双手乱舞着,也沉了下去。何久久夫妇在河岸上大喊,郑老师——逗逗——又对着村子和学校大喊:救命啊!

闻声的郑家湾人赶到河边——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妇女。有两位女人和一位老人跳入河中,可是奠耳河太宽,太大,他们一下子找不到青禾和逗逗。郑鹂歌的车子来了,她是想问问何久久夫妇是怎样狸猫换太子的。她发现河岸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就泊了车,一跨出车门,就听得嚷成一片:青禾和逗逗沉到水里去了!她立即冲上箭啸桥头,一边扒掉了外衣,只剩一个胸罩和三角裤衩,她跳水的动作很漂亮,简直可以和跳水运动员媲美。鹂歌在河里寻找着,逗逗突然冒了一下头,鹂歌马上游了过去。逗逗显然精疲力竭了,求生的欲望让她一把抱紧了鹂歌,鹂歌的手脚施展不开,和逗逗一齐沉了下去。鹂歌迸尽了力气,好不容易浮上水面,喊道,逗逗放手!这样我们两人都得死!逗逗不放手,却换了下手抱住鹂歌的脖子。鹂歌想,这样更糟了!于是她腾出一只手来,对准逗逗的太阳穴猛击一拳,逗逗顿时昏了过去,没了知觉的身子漂在水面上非常轻盈,鹂歌揪着她的头发,把她带到了岸边,久久两口子伸出双手,把女儿提拎上岸。

此刻的青禾正慢慢地向河底沉去。她听得一片呼喊声,那声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她看见明晃晃的河底,童年那次溺水被救上来后,她告诉人说河底是亮堂堂的,可没有人相信,他们都说这孩子被淹糊涂了。这一回她又看到了明晃晃的河底,她甚至看到夕阳照射的河底闪着黄金般的光芒。只是人们的呼唤声越来越遥远,渐渐地什么也听不到了。

逗逗到底还是被亲生父母带走了。半个月后,鹂歌的任命书下来了,她没有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乐川市副市长,而是到政协去当了副主席。那天她翻着箱子,准备把不穿了的衣服让包嫂拿走,却发现不久前父亲送过来的那个青瓷碗不见了。门劲松抬起他的倭瓜脸,说,别找了,那口碗,我把它送给呼延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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