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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惶恐(1)

那个编织袋一压到肩上,郑守田就有了尿急的感觉。出了银行50米就有一个公共厕所,可是郑守田哪敢进去?他甚至不放心让儿子接力一下,其实郑丰年比老子高大结实得多。父子俩疾步走过县前东街,折向环城南路,然后出了老城区,来在城乡结合部的回家路上。

正是仲春时分,往年金灿灿的菜花和绿油油的秧苗不见了,连随处摇曳的紫云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自撤县建市以来,乐川市像个天天泡啤酒的男人肚子,一圈一圈地往外扩展。郑家湾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被一个又一个的开发商陆续蚕食。想着竹篱矮墙里野草疯长的良田,郑守田的心就一阵阵作痛。

膀胱的压力很大。脏兮兮的矮墙旁边,本该是解手的好地方,可是郑守田还是疾走不止,一任尿急的痛苦越来越厉害地折磨着自己。郑守田没法子不尿急,因为编织袋里装的不是土豆红薯,也不是小麦大米,而是整整27沓的百元大钞!他累得不住地喘气,活到57岁他才知道,原来钞票的重量不是一袋土豆或一袋红薯可比的!

他竟有点佩服起女婿屠满钵来。去年腊月初五,这王八蛋拎走了别人装有30万现金的密码箱之后,居然一点也不尿急,居然在离出事地点不远的大排档上喝酒到天亮,一任老婆女儿被找上门来的失主吓得魂飞魄散。

郑守田佝偻着腰走着,双眼紧紧地盯着奠耳河的河堤土路。开发商不但圈走了土地,连同那条从田间笔直穿过的水泥马路也一并圈了,乡亲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抗议都像凉水浇了鸭背脊。现今郑家湾人走路都得绕道,都得走这条坑坑洼洼、半边坍塌的河堤土路。郑守田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一个跟头把背上那27万给摔到河里去了。

郑丰年一步不离地跟在父亲身后,虽然也紧张,但他对父亲的做法大不以为然。不以为然也没有办法,谁叫他是他的儿子!他警惕地前顾后睃,生怕有人跟上来。如若有人对这个编织袋心怀叵测,他就会抽出腰里那把锋口利利的菜刀,和他决一死战。

夕阳灿烂,把奠耳河水镀得有些妖娆。周遭宁静,郑守田的心却像抽水机那样突突地泵着,连耳膜都咚咚作响。说到底,有几个农民见过成沓成沓的百元大钞?如果早些年有这么多钱,不,一半的钱、四分之一的钱的话,老婆就不会死了,赵瑞雪也不会弃儿子而去,秀葵更不用嫁给屠满钵那个混蛋了。可现在,他郑守田居然发大财了!

终于进了村,终于到了自家门前。郑守田刚跨进了门槛,反身就把大门关死了,又找了根杠子,把门牢牢顶死;父子俩继续往里屋走去,关紧了二门,才伸手去摸灯绳。

矮屋里唯一的那盏电灯亮了,受惊的苍蝇嗡地一声飞了起来,转了一圈看看没事,又重新落在灯绳上。那灯绳很旧了,密密麻麻地趴满了苍蝇,看起来像一根长长的、毛茸茸的大山药。

编织袋被打开了,郑守田长满老茧的双手颤抖着,把钞票一一捧了出来,不错,就是27沓。父子俩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吁了口气,这才觉得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郑守田脱了衣服,把憋了大半天的小便送到屋角的尿桶里。新鲜的尿液打击在半桶旧尿上,发出了夸张的哗哗声。像被什么蜇了一下,郑守田突然刹车了:这每沓的钱,真的有100张?也许每沓缺了1张?也许缺2张3张甚至7张8张的?

带着剩余的半截尿液,郑守田回到了小方桌旁。丰年说,爸我们先弄饭吃吧?郑守田吼道:吃吃,光知道吃,吃死你!丰年小时候肚子大,总也没个饱的时候。可是郑守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从小到大,除了番薯饭加咸菜,儿子又吃过什么?正因为没有油水,儿子才吃不够。丰年读书不错,因为穷,他上了一年高中就辍学了。母亲因肺结核肠结核长年卧病在床,丰年端尿摸屎的什么苦没吃过?

父亲就会在屋里吼,出了门连个屁都放不响了。丰年不生气,顾自做饭去。丰年觉得父亲很蠢,比如今天去扛这钱,又累又吓人,可是老爸走火入魔了,他阻止不了他。

郑守田撕开那捆扎钞票的纸箍,用唾沫蘸了蘸手指,艰难地数起钱来。数完了一沓,他嚷道:不对,只有99张!郑守田又数了第二沓,这一次更少,只有98张了。第三沓更离谱,只有90张了。冷汗取代了热汗,顺着郑守田的脸颊、后背,汵汵下淌。他越数越慌,越数越乱,口水也越来越黏稠,喉咙简直像冒了火。数来数去,这27沓大钞,竟没有一沓是足数的!郑守田的心往下沉去,沉去,终于瘫倒在那张吱吱作响的破竹椅上。

丰年端上了刚刚做好的饭和咸菜,说:庸人自扰!郑守田不明白什么叫庸人自扰,只是唉声叹气。丰年接着说,银行里拿出来的钱,哪会不够数的?郑守田虽然还愣在那儿,脑子里却出现了那架沙沙作响的点钞机,他亲眼看它点了两次,每次跳出来的数字都是100,接着营业员又用手点了一次,点完之后就用纸条拴好,还加了个小小的章,怎么拿回家就少了?儿子说,吃饭吧,完了我来数。于是闷闷地吃饭,饭后,父子俩一直数到半夜,终于把钱数完。不多不少,整整27万。

刚刚松了一口气,郑守田的心又提了起来:这么多钱,藏哪儿呢?现在毛贼很多,这么个破败的家,贼从哪个方向都容易攻进来;还有劫匪,拿刀拿枪地逼着你,是要命呢还是要钱呢?

现在郑守田真正后悔了,后悔不听儿子劝阻非把这么多的现金领出来!村长郑天堂发给他们的,原是大红的存折本本。对着那个打印的270000.00数字,郑守田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他执意要把现金领回来,把这一沓沓的钞票拿在手里,搂在怀里,他才觉得是真实的。

可现在这堆钱成了烫手的山芋了。郑守田的目光落在屋里唯一的那个破柜子上,柜门的下端有个杯口大的洞,那是几年前叫老鼠啃出来的。如若把钞票放在柜里,没准今晚就被耗子拖走一半!郑守田又找出个咸菜坛子,倒掉了臭烘烘的咸菜卤汁,拿破布擦擦,就把钱往里面装。这个坛子不错,坚实得连老虎也啃不动,而且不大不小,正好装得完27沓钱币。郑守田把盖子盖上,再压上一块石头,最后把坛子推进自己的床下。

刚刚合上眼睛,郑守田猛地惊醒了,心想贼一进来,抱起坛子就走,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他留!真的把钱丢了,他对不起死去的妻子,对不起30大几还未娶亲的儿子,对不起那总是受气挨打的女儿,更对不起以后出生的孙子曾孙——田没了,这些钱就是子孙万代的命根子啊!于是他又起了身,钻到床下,把菜坛子拖了出来,把它抱上床去。

那一晚,郑守田把那个坛子拥在怀里。坛子是凉冰冰的,刺激得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的脑子里出现了早就故去的爹妈。在自己还很小很小时,爹妈总是这样念叨着:“娃,咱们分到田了,咱们有自己的田了。记住,你一定守住它们,就像守住你的命!”后来,田地入了农业合作社,再后来,合作社又变成人民公社。折腾了几十年,又分田到户了。虽说田地还是国家的,但侍候的人还是郑守田们,他们吃田里的,花田里的,虽然穷,但心里踏实。可是现在,什么也没了,只剩下这坛里的钱。他觉得自己的名字都得改改了,改成郑守坛还差不多。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东方发白。

第二天一早,父子俩把那笔巨款送回了银行,一颗心才算落回了肚子里。

儿子没有请示老爸,擅自提走了1000元钱。这让郑守田非常生气,但当着银行那么多人,他不好说什么。跨出银行门口,他就跟儿子说,你怎么乱花钱?儿子说,我什么时候乱花钱了?现在咱们有这么多,花千把块算什么?郑守田说,吃不穷,用不穷,不会划算一世穷。儿子顶他道,你活到现在,吃什么了用什么了,还不是一世穷?郑守田被噎着了,但还是说:回去把小屋修修,赶紧找个老婆成家是正经。都30出头的人了,再耽误下去,生个孩子也成歪瓜裂枣了。

丰年有自己的主意,他说,老爸你可千万别叫花阿彩来,花阿彩说的女孩,除非你亲自用,我是坚决不要的。郑守田说,放屁,越大越没个正经!

花阿彩是个媒婆,她不仅中介婚姻,还中介房屋、中介金钱;方圆几十里都知道她是个能折腾的角色。听到郑家湾分钱的消息,花阿彩疯了似的往郑家湾跑,给郑家湾所有的小伙、姑娘、鳏夫、寡妇说亲,还怂恿有老婆的男人快换老婆。前天居然领了一位19岁的外地女孩,非要说给91岁的聋子九公。可人家九公的曾孙都有了女朋友了。郑家湾人都笑翻了,说我们都看花了眼,哪个是九公的未婚妻哪个是他的曾孙媳妇?花阿彩说,爱看不看!你们的田都没了,怎么还土得掉渣?革命不分先后,娶妻不分老幼;老夫少妻,时尚!

郑守田就不要这份时尚。19岁女孩嫁给91岁的聋子老头,不是图他的钱,挖了他郑守田的眼睛当泡泡踩!

父子俩来到县前街口,丰年说要到商场去转转,就和老爸分手了。

郑守田独自回到村口。他看见老安徽挑着对儿箩筐,正往城里走去。老安徽跟郑守田差不多的年纪,也是种庄稼的好把式。前些年,郑家湾一些头脑活络的人外出做生意去了,家里的田地就交给老安徽来耕种。老安徽和他的寡妹安秋芳在郑家湾一住就是5年,和村里人混得相当熟了。现在土地没了,老安徽应该回老家了,还挑着对儿箩筐干什么?

“他们让我买吃食去。”还没等郑守田开口,老安徽就用生硬的本地话和他搭话了。郑守田笑了,说,多大的排场,还要挑对儿箩筐去?老安徽的眼里流露出了艳羡,他说,你们都分到这么多的钱,谁不想吃好的喝好的?“老年会”这会子可热闹了,你不想去看看?

所谓“老年会”,是指村里给老人们腾的三间老屋。里面有一台电视机,两三张小方桌。老人们很少看电视,热衷的是打扑克搓麻将。村里拿到卖田款后,是按人头分钱的,凡去年6月30日前咽气的取消资格了,能挨到7月1日凌晨的就都能分到一份。郑守田老伴一辈子病病歪歪的,拖累得一家人受尽苦难,这一回却很争气,硬是挺到7月2日傍晚才闭上眼睛,区区两天时间,就得了9万元钱,让整个郑家湾都觉得他们家捡了个大便宜。

郑守田走近“老人会”时,却听到了汹涌如潮的洗牌声,那绝不是两三副麻将洗得出来的。踏进了老人会大门,只见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人,麻将桌从屋里一直摆到了院子里,鏖战正急的除了老光棍阿四们,其余的都是身强力壮的后生,还有几个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妇!

郑守田偷偷地骂了声“烧包”。他想,烧吧,把命根子都烧光了,看你们日后怎么活!他得当心儿子了,丰年品行没问题,但做事毛糙,10年前附近一帮年轻人外出补鞋,丰年不但没赚到钱,连补鞋机也叫人给偷了。再说“学好一世,学坏一次”,若染上赌瘾,别说27万,270万也可能打了水漂!

想着儿子会把1000块钱胡乱花掉,郑守田心疼得要命。他怏怏地往家里走去,一抬头,却看见女儿秀葵抱着外孙女晶晶来了。“娘家娘家”,女儿一般和娘亲,自从老伴过世后,秀葵回娘家就少了。郑守田打量了女儿一眼,发现她的右眼角青了一块。她又挨屠满钵打了。女儿是四乡八村的顶尖美人,和电视里乔家大院那媳妇长得一模一样。这么俊俏的人儿,狗娘养的屠满钵还专拣脸蛋打!

郑守田愤怒了,腰里有了钱,他觉得自己有资格愤怒。他对女儿说,不行,不能让人家再欺负你了,你跟那畜生离了算了!秀葵戚戚地回答,他们父子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说要离婚,恐怕把你这房子都给烧了。郑守田想想也是,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邻居的猪在闹栏,嚎得跟要它命似的,郑守田这才想起拴在屋后的牯牛。他摸了摸外孙女的小辫儿,说,先家去吧,待会儿外公给你买糖吃。

这两天他被钱弄得太紧张了,竟完全忘了放牛。千苦万苦,做牛最苦,干的是最重的活,吃的是乱七八糟的草。猪饿了死嚎,牛饿了却一声也不吭。按它的力气,它完全可以挣断绳索跑出去的啊。郑守田怀着负疚的心情,解下了牛绳,把它牵到奠耳河边去吃鲜草。

奠耳河宽大而平静,河埠的大榕树像一个庞大的华盖,投下个富丽堂皇的浓荫。不远处是一座青石铺就的大石桥,桥栏上蹲着一头头矫健的狮子,还有些郑守田看不懂的字儿;古老的青藤从桥缝里伸了出来,飘飘荡荡把水面映得如同画儿一般。

安秋芳正在洗衣服,一根棒槌捶得水花四溅,满河湾撞来撞去的都是棒槌的回声。老安徽跟他说过,他妹子命硬,嫁了第一个男人没两年,一次上县城坐的拖拉机翻到沟里去了,一同坐的人都爬起来,唯有他妹夫躺在那里不动弹,好不容易把他弄到了医院,他在病床上哼哼了两个月,丢下年轻的安秋芳走了。3年后安秋芳嫁了第二个汉子,谁料却是个肝炎坯子,安秋芳没钱送他进医院,只弄些中草药,熬得满屋子又苦又涩。药罐子捧了五六年,男人还是没留住,倒给安秋芳添了一屁股的债。听着听着,郑守田就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老安徽还说,他们当地人都说安秋芳克夫,说她是祥林嫂,从此没人再敢娶她。郑守田知道祥林嫂,这电影从前在村里放过。可祥林嫂整天哭哭歪歪的,没完没了的“我真傻我真傻”,叫人觉得晦气。安秋芳则完全不一样,她不但不哭,还整天乐乎乎的,得空还来一段黄梅戏,40大几的人了,那嗓门儿又甜又亮,和电视里唱的一模一样。

安秋芳见了郑守田和牛,招呼说:丰年他爸,你还放牛啊!人家都把牛卖给屠宰场杀肉吃了!郑守田的心一沉,是啊,田都没了,留着牛干吗?农民家家,总不能养头牯牛当宠物吧!秋芳扬了扬湿淋淋的棒槌,说,把你身上的脏衣服脱下,俺顺手给洗了。

这安秋芳吃苦能做,下田插秧割稻,回屋挑水做饭,一年三百六十天就没见她闲着。心眼儿也好,和左邻右舍处得都不错,郑守田见了她,总觉得心里暖暖的。他看了眼安秋芳鼓鼓的胸脯,问,没了田,你们一家回安徽去?安秋芳说,俺也不知道,俺听俺哥的。郑守田说,你就没个自己的主意?安秋芳反问了一句:那你有什么主意?

郑守田能有什么主意?他想着自己爷俩两条光棍,洗汰缝缀常常麻烦安秋芳,现在自己有了钱,就可以把这秋芳给娶了,只是他也怕她命硬克夫,现在正有好日子过呢,他可不想被她克死啊。

河堤上晃过来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近了,竟是女婿屠满钵。满钵好赌,长年昼伏夜出的,皮肤白得瘆人,身体高得像竹子似的。他那手是地道的赌棍手,纤细,灵敏,一沾牌,就能猜个百发百中。可赌场上并没有常胜将军,越是厉害的角色就越有人要“围他的猪”,有一次他输惨了,拎了人家装钱的密码箱就跑。因为是赌资,对方也就没敢告他,把他暴打一顿追回钱也就算了。

此刻郑守田也想把他暴打一顿,可是他不敢。他花过老屠家的钱,屠家老子干的是杀猪宰牛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郑守田惹不起。郑守田老婆每次住院,花阿彩就把他引向那血淋淋的屠宰场,郑守田惊悚之后,就能借到两三千元,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两万不到点。因为一直还不上,花阿彩又劝又哄,终于让秀葵一朵鲜花,插在了屠满钵这堆牛粪上。当初郑守田并不知屠满钵嗜赌成性,更不知道他一输钱就对老婆大打出手。看着女儿伤痕累累的样子,郑守田后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郑守田拦住了满钵,说,不许你再打老婆了。屠满钵横了他一眼,拨开他的身体,从坍塌了半边的河堤上走了过去。郑守田看着他的背影,偷偷地——他只敢偷偷地——骂道:王八羔子,再打秀葵我就杀了你!不知是满钵耳朵特别尖,还是能猜测出来的,他回过那阴森森的脸,对丈人说:还不知谁杀了谁呢。郑守田一惊,小腹就发紧。他眼睁睁地看着满钵扬长而去,消失在“老人会”的大门里。

郑丰年回家时,全身上下已经焕然一新,腰里别着着个崭新的手机,崭新的上衣口袋里露出包红彤彤的中华香烟。丰年本来就帅气,这么一打扮,觉得自己完全像个城里人了。郑守田骂道,烧包,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经得起你这样糟蹋?丰年快乐着呢,父亲的唠叨根本当作耳边风。郑守田恨恨地说,再也不让你碰存折了。丰年说,这钱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管好自己那份就行了,我的钱我做主。守田说,你会做主?等我闭了眼睛你再做主!丰年说,依我说,干脆把钱分了。郑守田说,分钱?门儿都没有!丰年说,我不要多,就要我自己的9万块。郑守田警惕地说,你也要赌博去?丰年说,爸你真把我高看了,我连白板红中都分不清,我会那玩意儿吗?郑守田细细想来,丰年长到这么大,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只是有点愣,属那种“嘴边没毛,办事不牢”的人物,钱交给他,是万万不可以的。丰年说,爸,我真的要钱,而且绝对用在正道上。郑守田问,用哪儿?丰年说,耐哥鞋厂的厂长兰有信是我的“补友”,那厂里生产的仿耐克鞋,生意很火,现在扩大再生产需要资金注入。

郑守田知道这个兰有信,当年就是他带着丰年满天下去补鞋的。郑丰年继续道,兰有信说了,投资耐哥鞋厂10万元,年终有两万元的分红呢。郑守田问,他让你去鞋厂干什么活?丰年说,我入了股就是股东,不干活一年也有两万元的红利。郑守田说,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什么也不干一年能分到两万块?肯定是肉包子打狗的主意,我们不上这个当!丰年说,跟你说不清,你把我的钱给我好了,再借给我1万,年终分红利时,也有你的一份。郑守田说,不行!人家补鞋补来个鞋厂,你补鞋连鞋机也补丢了,你跟他比,人家在天你在地!丰年说,我们找村委会评理去,我是成年人,你不能霸着我的钱不放。郑守田说,小狼崽子,爪子硬了想抓扰老子了?我攥着钱又不能带到棺材里去,还不都是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他气呼呼地把门一摔,出门去了。

存折放在老爸的贴身口袋里,丰年拿不出来。他窝囊得要命,就去找郑满堂,村长眄了他一眼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么点破事还找领导,丰年你臊不臊啊。丰年没法子,回头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主意来了,他知道老爸看好安秋芳,第二天他早早地上街,斫了两斤猪肉,买一条带鱼,又提了几瓶啤酒,说要请安秋芳吃饭。老头子果然中招,他说:这就对了,这几年我们爷儿俩没少麻烦安秋芳,早该请她吃一顿了!

那顿中饭还是安秋芳自己下的厨,郑守田把老安徽也请来了。郑守田平时不沾酒,一杯酒下肚,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心怦怦地乱跳。丰年又耍尽嘴皮,劝他再喝两杯。客人走后,郑丰年把烂醉的父亲扶上了床,摸到了那个口袋,下了别针拿走了存折,飞快地跑到银行取了10万元,然后把存折放回父亲的口袋里,郑守田竟一点都不知道。

把钱打进鞋厂的账号后,丰年觉得自己俨然半个老板了。心里一高兴,就用他的新手机给赵瑞雪打电话。他听到赵瑞雪快活得如同小鸟的声音:丰年哥你买手机了?你怎么总不到我这里来玩啊?郑丰年说:我高攀不起啊赵经理。赵瑞雪啐了一口,说丰年哥你损我呢,我还怕你不爱理我呢。

赵瑞雪和妹妹秀葵同年,从小到大,捉蚂蚱,打猪草,上学放学,两人都是形影不离的。20岁那年赵瑞雪成了郑丰年的初恋,村里人都说他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瑞雪兆丰年”,种田人谁不盼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哪!如果不是郑丰年的母亲长期重病缠身,如果不是赵瑞雪家里拼命阻拦,喜模喜样的瑞雪肯定会成为丰年的好老婆的。

瑞雪嫁不成丰年,却进了鸿运房产当售楼小姐。售楼小姐是看你售出多少房子提成利润的。几年下来,瑞雪练就了一张好嘴皮,也练就了惊人的酒量,业绩总是名列前茅,就被提升为销售部门副经理了。二十六七的女孩,从头到脚的名牌包装,恰到好处的淡妆,再加上训练有素的举手投足,真是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赵瑞雪不管走到哪里,总是吸引了齐刷刷的眼球。相比之下,秀葵就显得土气和憔悴了。

有些感情是刻骨铭心的。赵瑞雪发达了,却没有嫌弃郑丰年兄妹。回郑家湾经过他们家时,也能进来坐坐。此刻她在电话那头絮絮地道,丰年哥,到我家玩吧,我买了一套紫罗兰裙装,穿给你看看好不好?丰年的心翻腾起来了,过去的痛楚烟消云散,眼前一片阳光明媚,他恨不得马上飞到瑞雪身边,一把将她拥在怀里。他正想说瑞雪我想你,却听得秀葵说,谁的电话?瑞雪在那边嚷了起来,是秀葵吧?你快把手机给秀葵!秀葵刚把电话放近耳边,就听见瑞雪说:秀葵我想死你了,你们到我家来啊,我还给咱闺女买了套巴布豆童装,你一定得带着晶晶来!

放下手机,丰年兴高采烈地说,看来瑞雪对我还是很有情的,现在我条件好了,我们俩可以破镜重圆了。秀葵想,未必。但是她不想给丰年浇冷水。丰年举起了晶晶,在屋里转了个圈,说,到瑞雪姑姑家做客去罗!秀葵说,你去吧,我们不去。丰年说,去吧去吧。人家不是请你了吗,再说还给晶晶买了新衣呢。晶晶从丰年身上滑了下来,说,穿新衣服去,穿新衣服去喽!秀葵叹了口气,终于答应了。

瑞雪在城里有套房子,二楼,前前后后花木蓊郁,很漂亮。屋里设备一应俱全。秀葵死活不愿去饭店吃饭。于是瑞雪就买了些熟食,又买了几条活鱼和四只手舞足蹈的梭子蟹,带回家里做着吃。

赵瑞雪在酒场上混精了,劝酒的本领很好,随便逮着个什么,都能说成饮酒的理由。她自己也没少喝,几杯酒下肚,人就有点疯了。她给晶晶穿上了巴布豆童装,说晶晶漂亮得就像她自己。她一会儿要晶晶唱歌,一会儿要她跳舞,口口声声叫她“我的闺女”,又搂住晶晶宝贝心肝不住地亲。秀葵从来不喝酒,这回沾了一点点,就面红耳赤,借酒盖脸,秀葵说:别眼馋别人的孩子了,赶紧嫁给我哥,亲自生一个,还不比我们晶晶强?瑞雪也不尴尬,只是瞅着丰年,眼波盈盈地说,你说是不是丰年?弄得丰年意马心猿的,当着秀葵的面,就把瑞雪往怀里揽。瑞雪臊了,从丰年怀里挣了出来,说,秀葵,结婚究竟有什么好的?看你嫁了个混世魔王,三天两头挨拳头!这一下触着秀葵的痛处,她变了脸,嗔道,我哥是我哥,那流氓是那流氓,怎么能扯在一起的?瑞雪赶忙打自己嘴巴,说,错了错了我该死,我这就罚自己一杯!说着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把一大杯啤酒都灌了下去。可秀葵还是不高兴。丰年说,秀葵,看在哥面上饶过她一回,又抓起瑞雪白白嫩嫩的手,往她掌心里夸张地拍几下。说秀葵,哥替你报仇了。小时候就这样,她们俩拌嘴的时候,只要丰年一出面,什么事也没有了。

晶晶对瑞雪家的穿衣镜发生了兴趣,扯着裙摆转来转去。秀葵的眼圈一红,说,可怜见的,长得这么大,穿的全是地摊货。郑丰年说,这老屠家有的是钱,怎么吝惜得像铁公鸡似的?秀葵说,别提那老东西了,那天晶晶冲他要钱吃肯德基,老屠说,问你妈去!他明知我没钱,偏偏气我。幼儿园老师说晶晶有音乐天赋,应该买钢琴、学音乐的,可我们连一架电子琴也买不起!瑞雪说,我明天就给她买架电子琴。丰年豪情大发,说,电子琴我来买吧,你帮秀葵找份工作。她那个狗屁老公,尽早分手吧。瑞雪说,试试吧,有合适的我一定给秀葵留意着。

那顿饭吃到夜里9点,晶晶眼皮黏黏的要睡觉,秀葵就带着女儿回家了。丰年却醉眼惺忪地瞅着瑞雪,并不想走。瑞雪说,那我们再喝几杯?丰年就留了下来。那一晚,谁也不知道他们喝了多少酒。第二天早晨醒来,丰年发现自己赤条条地躺在瑞雪家的席梦思上,而瑞雪则像一头小猫,毛茸茸的脑袋扎在他怀里,睡得正香。

清晨,郑守田拿了把小镰刀,去地里割韭菜。他习惯地走着走着,猛一抬头,却被一排大篱笆挡住了,这才想起,他们的菜地也被开发商圈走了。

一种不安的感觉,从他的脚底心爬了上来,冷冷地锥着他的心。没了稻田,没了菜地。他的心悬悬的,总也落不下。从今后,一把豆也要掏钱去买,几根葱也要掏钱去买,这日子可怎么过啊。他的钱可是箍里的柴爿,抽一根少一根啊!

他觉得恐慌,真正的恐慌。坐吃山空,金山银山也要吃光,何况是有数的卖地钱。他得去干活,去赚钱。可是他57岁了,一没有技术二没有文化,他那摸惯锄头犂耙的手,又能干什么呢?

他把一应农具搬到奠耳河里,一一擦拭着,他擦得很认真,很仔细,连缝缝隙隙里,都用小树枝剔得清清爽爽。他把牯牛也牵到河里,给他那棕红色的皮毛打上肥皂,再用刷子给它刷得干干净净。牛和家具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到了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的时候了。犂耙锄头可以束之高阁,牯牛可不能收藏,它该何去何从呢?郑守田难住了。在某种意义上讲,这头牯牛比他的老婆还要亲。它出生不久就到了他家,郑守田承包这么多土地,全靠它耕过来的。18岁的牯牛应该步入中老年了,它辛勤劳苦了一辈子,从来没有给他添过乱,也从来没有偷懒趴下过,更没有像老婆那样这个病那个病的,总让他拿钱去打水漂漂。

还是拉到牲口市场上,把它给卖了吧。价钱低廉些,给它卖个好人家,但愿新主人能像他一样好好待它。

他找出过年舍不得吃的2斤黄豆,一把一把地搓到牛嘴里,牯牛咔嘣咔嘣地嚼着,它的双眼皮是那样的好看,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温柔。郑守田的眼睛湿了,他抚摸着它,说,伙计,我这是给你送行了,你到了别人家里,好好干活,别耍牛脾气,省得人家打你……

一连3个牲口市日,郑守田清晨把牛牵去,傍晚又把牛牵回,牛价压了又压,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买主。因为满市场都是失地农民遗弃的耕牛!买牛的都是些内地来的牛贩子,出的牛价还不如猪价。第四个集市回头的路上,他遇见了老屠父子俩,手里都拿驱牛的皮鞭。郑守田想,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屠满钵居然帮着他老子干活了?老屠把皮鞭插进腰里,掏出支烟,也不让让亲家,管自抽了起来。他拍拍牯牛结实的屁股说:把它卖给我吧。他伸出几根手指,说,给你这个数。郑守田说,卖给你下汤锅?不干。老屠说,你真是榆木脑袋,那么多牛,不下汤锅还把它们供起来当祖宗啊?我可是看在亲戚的分上帮你一把,别人家的我还不愿意要呢。

郑守田愣了,不知该怎么办。老屠夺了牛绳,把牛往他的屠宰场拉去。那牛犯了倔,尽管老屠把牛绳拉得笔直,它就是钉在地上不走。满钵绕到它的后面,凶凶地说,你以为我手中的皮鞭是吃素的?他的鞭子像蛇那样狂舞,发出呼呼的声音,然后啪啪地狠抽在牛身上。每抽一下,郑守田的心就哆嗦一次,他心疼得不行,哭着央求说,别打了别打了,它活到这么大,我都没怎么打过它!满钵不听,咬着牙抽得更加起劲,那牛撑着四蹄,就是不动不摇。人和牛僵持着,堵了路,来往行人有意见了。

郑守田只得帮忙去牵牛。老牛终于明白,主人不要它了。老屠身上的血腥,满钵手里的皮鞭,让它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求生的本能告诉它不能迈步,它把四蹄撑得更稳一些,双眼却定定地看着主人,突然扑通一声,老牛朝着郑守田端端正正地跪下,无奈无望的泪水,顺着它温驯的脸颊汩汩流淌。郑守田的心像被抽了一鞭,他颤抖着,觉得尿急了。是啊,他怎么能不尿急呢?他怎么忍心让它的牛去做砧上肉盘中餐呢?卸磨杀驴他还是人吗?郑守田幡然醒悟了,他说不卖了我不卖了。他擦着牯牛脸上的泪,对它说,咱们回家去吧。牯牛听懂了他的意思,立马就站了起来,朝着回家的路撒腿就跑。老屠在后面跳着脚骂,我入你娘的郑守田,你搭错神经了是不是?你******供着它当老婆入吧你……

郑守田把牛送回了牛栏,发现牛的鼻子都被拉豁了,直流血。他正想找点草药给它止血,安秋芳来了,她送过一叠弄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郑守田凑近鼻子闻闻,香喷喷的,心里好受了些。安秋芳说,河那边热闹着呢,老扁买了轿车,12万。车子进不了村,老扁在对岸跺脚骂人呢。老扁是郑天堂的儿子,因为后脑勺特别扁平得的外号。郑守田说,他骂谁?还不是他老子把地给卖了的!安秋芳接着说,还有墩子,也想买车。郑守田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墩子买车?安秋芳忙解释说,他是想买黄包车。

乐川人常把载人的人力三轮车叫“黄包车”,安秋芳也就入乡随俗了。郑守田说,真是叫钱烧的!老扁家有的是钱,他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墩子这钱可是他爷儿俩的养命钱哪,他凑什么热闹!再说水泥马路叫开发商圈走了,河堤上蹬车可没那么方便了!

安秋芳掀了掀他的锅,空的,就说,丰年不在家,你一个人弄吃的不方便,索性到俺们家来吃吧。边说边操起把扫帚,屋里屋外地打扫起来。郑守田咕哝说,扫地我自己会,一边就来夺扫帚。安秋芳说,夺什么夺?这种活本来就是女人干的!忽然回过头来,问,你——好像不高兴?郑守田说,心里没着没落的。安秋芳说,别想那么多了,一辈子不容易,现在有了钱,就学学城里人退休养老吧。郑守田说,我可没有那个命。做惯了,不做浑身胀得慌。安秋芳说,你看你还能干几年重活?郑守田以为安秋芳小瞧他,忽然来了劲,他把筋骨弄得咔嘣咔嘣响,说,10年20年的,不会比年轻人差!安秋芳的脸倏地红了,眼睛却闪闪发亮,说,我倒有个主意,蹬黄包车去。我有个同乡就是在城里蹬黄包车的,一月能赚千把块呢。你有钱,自己买车自己蹬,比租车合算多了。

郑守田觉得这主意不错。他57了,开汽车不想学也学不了,蹬个三轮应该没问题。再说,黄包车也就一张椅子三个轱辘,几千块钱应该拿得下来。有了黄包车,就等于有了田地,甚至比种田更好,种田一年熟两季,而蹬三轮天天有收成。他觉得安秋芳真是个聪明女人,如果不是克夫命,那该多好啊。

他马上想起墩子来。墩子是郑天庭的独子,20年前墩子才几个月大,他妈就死了,是郑天庭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成人的。墩子实诚,脑筋可不笨,这不,是他最先想起买黄包车的。郑守田想到墩子家问问,看看有什么经验可学习的。于是到了郑天庭家。

墩子说,他的车没有买成,因为价钱太贵了。郑守田问,要多少钱?墩子说,要6万呢!郑守田吓了一跳,说,黄包车跟自行车比,也就多张椅子多个轮子,凭什么要6万?墩子说,黄包车去定做一辆,也就几千块吧。可我们买黄包车不是自己骑着玩,要拉人要赚钱是不是?那就要上牌照,要行驶证,驾驶证,营运证……这么多的证一下来,就要6万了。

郑守田还不死心,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城,找了个黄包车夫打听价格。车夫说,我这车是租来的。他指指旁边的一辆车和一位络腮胡说,那一辆才是他自己的。问起车的价格,络腮胡也一肚子的气,最后还说,这是什么世道?只有穷人才蹬黄包车,这不是明摆着欺负穷人吗?

郑守田灰心丧气地回到了郑家湾,踏进了老安徽的出租屋。老安徽正在抽闷烟,屋子里全是呛人的劣质烟味。老人会的赌场叫派出所给抓了,没有人再叫老安徽去城里买好吃的,老徽已经几天找不到活干了。安秋芳笑着说,瞧你们两个大男人,脸儿黑得都成灶王爷他爹了。她递给郑守田一碗水,说,买车太贵,就租车嘛!我都打听好了,黄包车每月租金600块。你和俺哥合租一辆,一个蹬白天,一个蹬夜晚,你们累了,俺还可以搭把手:车子闲着也是白闲着,比如它是一只鸡,我们吃了它的肉,把鸡骨头熬汤喝了,再拿着鸡毛鸡肫皮去换麦芽糖……

郑守田简直有点钦佩安秋芳了,有这个女人在,事情好像简单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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