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极西之地,真有这么多国家和土地?”缓缓地把手中的地图放在桌上,司马长律低头沉思着。他手中拿着的地图不是辽东地图,也不是大明地图,而是新任上司带来的“坤舆万国全图”,上面不仅画着大明的疆域,还包括极西之地的欧洲和南边的非洲,以及东边那个被称为美洲或新大陆的巨大陆地。
司马长律是个三十多岁的秀才,只是早年多次科举未能及第,最后为了维持生计,只能到这读书人畏之如虎的兵营任职。他平素博览群书,又好些奇技淫巧之事,见闻倒比普通的读书人广博很多,以前就听说过有西洋传教士向万历帝晋献过“坤舆万国全图”,其中标注着大明以外的各国疆域,其所绘大明以外土地之广大超过大明本身十几倍,可惜因官职低微未能得览。而现在他手中的这幅地图却是从新任上司觉化军统领李应龙手中借来的,据说是在原来“坤舆万国全图”的基础上绘制的,比原图还要详细许多。不仅如此,跟图在一起的还有李应龙著述的“万国纪行”一书,对“坤舆万国全图”所绘国家和地区都有相应描述,从人土风貌到各地特产,甚至航海以及路上行走的注意事项等,虽然不见得非常详尽,也足以让那些不知大明以外之事的人们感到耳目一新。想那施从云是广东人士,自己家族是当地望族,本人也多在行走海外,看到这幅图和书册后却惊为天人,这几天老是缠着李应龙问海外之事,讨教航海之术。
这些天以来,司马长律对这位叫李应龙的上司的看法倒是改变了许多。本来以为只是个来捞钱捞资历的世家子弟,不过等到熟悉了才发现此人还是很有些才干的。首先,他是当年萨尔湖大战南路军前锋营的幸存者,本身老于军务,熟悉军中各种明面上和暗地里的规矩和手段,自身勇力也不错,不经意间露出那么一两手也不弱。司马长律本身不懂武艺,但从那些军中刺头都很是避让新上司看,这位新上司的功夫应该很是不错。司马长律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觉华军虽然不是强旅却很有那么几个功夫硬的刺头,平时谁的帐也不买,以前的几个统领都被落过好几次面子,而面对李应龙,这些人却不大敢放肆,做到这个程度并不仅仅是靠官职高就能做到的。这位新任统领并没有借助自己的官职,而是跟那些武夫卷起袖子很是打了那么几次硬仗,倒弄得那些后台很硬或不是很硬的刺头们不敢跟他正面挑衅。
其次,李应龙本人倒是相当和气,从最低级的士兵到千户校尉,他都愿意与之交谈,对那些严重违反军纪的情况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对此司马长律本身倒是有些微词,毕竟书里头的那些名将一个个都是军纪严明,御下很是严谨,绝没有宽厚到这种程度的。只是想到这里司马长律就不由心里苦笑起来,难道还真指望觉华营这些人上阵打仗不成,像现在这样有个不那么压榨部下的上司,对人也宽厚,已经是万幸不过的事情,还能要求别的不成。
其三,除了这些,这位叫李应龙的主将见识之广博也远在常人之上。据他本人所言,在萨尔湖一战失利后,他就在一个传教士的引领下带着船队南下到福州,然后又继续南行,拐过非洲的好望角后西行,到达欧洲,并贩卖带去的丝绸和茶叶、瓷器等,获得惊人的财富,之后在当地开设了分店后回来。据说那里僧侣组织的头头,李应龙声称是叫天主教皇的,还颁发过叫什么骑士勋章的东西,封他为护教骑士。回来后,李应龙在继续维持跟欧洲的交易的同时,不断扩大生意规模,领着船队到日本和朝鲜等地做生意,虽然没有明说,但估计至少有几百万两的家产吧。
对那些西洋夷人司马长律倒不是完全不了解,知道他们经常到广东和福建做生意,带来整船整船的白银买走布匹和瓷器等,只不过之前似乎还没有一个大明商人到达过那个叫欧罗巴(很别扭的名字,司马长律认为)的地方,更没有一个能在那里建立分号的。
从李应龙的描述看,那个叫欧洲的地方分为几十个小国家,经常打仗,火器较为精良,白银极多,铁矿质量高,此外却几乎没有什么可称道的特产,农业水平低下,甚至不懂得用牛马耕田,煤矿数量极少。那里的百姓生活贫苦,物价却是奇高,小麦二十斤就要四两(大明是一百六十斤上等白米才九钱银子)白银,贵了三十多倍,其他香料、茶叶、瓷器等价格更是高得离谱。总而言之不适合长期居住,做生意倒是不二之选。
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李应龙修补的“坤舆万国全图”远比原来传教士进献的原本详细准确,并有他自己亲手写的“万国纪行”作为辅助,对了解海外事物很有帮助。古人说行万里路,但这位年轻的统领却是已经行了不下十万里,阅历之丰让人万分佩服。自然他的行船经验也是非常丰富,像施从云这等数一数二的老水手也经常向他讨教航海事宜,并学习使用六分仪等西方航海仪器的用法。并不费什么力气,李应龙已经获得了那些水师将领和士兵的敬重,这在以前那些前任统领身上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不过,虽然得到了觉华营大部分人的认可和接纳,也不说明就没有人对他不服气,三大校尉之一的高明雷就是如此。想到这点司马长律就不由得苦笑起来,高明雷此人勇武善战待部下如亲兄弟,但缺点也是相当明显的,为人孤傲、固执而不合群,开始时跟李应龙有些龃龉后却不想自降身份去讨好新上司,依然是傲慢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此身为上司的李应龙既没有想办法缓解,也没有以上司的身份压人,也是同样地我行我素,每次见面的时候两个人之间表面上礼仪周全,却总是话里藏话,冷言冷语,互不相让。归根结底两人都是相当骄傲的人,自负而有本事,本来双方间也没什么真正的矛盾,却都不愿意低头,司马长律认为也许这就叫瑜亮情结。
这样,遭殃的就是双方的那些手下了。高明雷手下真正的老部下有三百多人,都是跟了他四五年的百战之士,这些年每天早上天蒙蒙亮高明雷就会带领这些人上校场训练,风雨无阻,算是觉华营唯一保持高强度训练的队伍了。而李应龙来了之后大家才发现这位新上司也有相同的嗜好,每天早上也都要带着一帮人上校场出操练习,而且从不间断。自从这两个人知道对方也有一样的喜好后,并没有就此改变相互之间的观感,而是攒足了劲互相比试,互相比谁起得更早,到校场更快,还不断加大训练强度,多变出花样。虽然双方之间并没有明文挑战,但觉华军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个人,或者这两支队伍是对上眼了,非要证明自己比对方更强不可。还好双方都是异常高傲之人,不屑于用械斗等低级手段取胜,每天一拨人从东边进场呆在东边,另一拨人从西边进场呆在西边,互不干扰互不交谈,只是自己拼命地练习。
总结这些内容,从内心深处而言,司马长律本身对这位叫李应龙的新任上司评价还是很高的,此人说得上能文能武,为人精明而不失宽厚。不过对李应龙这个人,司马长律同时又一直保持着很大的戒备和好奇。首先,此人既然家财万贯(该说是数百万贯),衣食无忧,那么他为什么要到这苦寒之地受苦就很费解了,毕竟这游击将军再怎么做也没有经商的利润大。如果说李应龙是因为对当年的战事耿耿于怀,一心想要整治军队跟努尔哈赤报仇所以才来辽东,这也说得过去,只是他自从上任后却不做任何事情整治军队,前任怎么做就怎么做,根本不去做一点改变,那新官通常要放的三把火也迟迟不放,不说古之名将,连个普通的严将都算不上。本来对他还抱有一些莫名期待的司马长律此时也是颇有些失望,对这个整天四处转悠,却不做任何事情不发一言的上司却也无法可想。
“此人到底是另有心思还是根本无心于军事,真是捉摸不透啊。”拍了拍地图,司马长律不由得叹息一声。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得跑进来,向他大嚷起来:“大人,出事了,出大事了,外面来了一支大船队。”
“慌什么慌,”认出是自己帐下的勤杂兵,司马长律瞪起了眼:“来了个船队就算来了,着什么慌呢?难道是海盗不成?”
“不是这个,大人,”那个勤杂兵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才有些镇定下来:“海盗如果有那么大的船,我们觉华岛估计早都给踏平了,我看那些船前后有几十丈长,上面全都是西洋大炮,光是看着就让人害怕。”
“几十丈长的大船,你胡吹吧?”司马长律却是不信。“最大的福船也就十二三丈,那有那么大的船?”
“是真的,大人,”勤杂兵急得拍胸口赌咒起来:“那边有十几艘这样的船,据说都是我们新统领的部下。”
“是吗?”司马长律有些疑惑起来。前几天李应龙倒说过会有自己带去过西洋的那支船队过来,但也没有怎么仔细说什么时候来,难道是指的这个不成。几十丈长的大船,那可是不得了的东西,司马长律打定主意过去看看,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作者注:
我最大的敌人是时间,是的,时间,因为我总是无法找到足够的时间做我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