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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从藏族《世巴问答歌》看《天问》的文体性质

从藏族《世巴问答歌》看《天问》的文体性质——论《天问》是楚民族问歌体创世史诗

一、“呵壁题诗、渫愤舒愁说”质疑

关于《天问》的文体性质,旧有抒情诗、诘问诗、穷理诗、讽谏诗等诸说,细绎之,这些观点都有值得商榷之处。

抒情诗说源自王逸的“呵壁题诗渫愤舒愁说”。王逸《楚辞章句·天问序》云:

屈原放逐,忧心愁悴(一作瘁),彷徨山泽(一作川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一作谲诡),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何而问之(何一作呵),以渫愤懑,舒泻愁思。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论述,故其文义不次序云尔。

此说影响极大,古今学者多所信从。柳宗元《天对》、洪兴祖《楚辞补注》、钱澄之《楚辞屈诂》、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夏大霖《屈骚心印》、陈本礼《屈辞精义》、丁晏《天问笺叙》、梁启超《屈原研究》、谢无量《楚辞新论》、孙作云《楚辞天问与楚宗庙壁画》、刘永济《屈赋通笺》、游国恩《屈原》、林庚《天问论笺》、蒋天枢《楚辞校释》、汤炳正等注《楚辞今注》、褚斌杰《楚辞要论》等都附从其说且时有增益。

但也有学者提出质疑。如王夫之《楚辞通释》对“文义不次序”、“书壁而问”提出异议:

按篇内事虽杂举,而自天地山川,次及人事,追述往古,终之以楚先,未尝无次序存焉。固原自所合缀以成章者。逸谓书壁而问,非其实矣。

胡文英《屈骚指掌》则认为,《天问》为问天之诗而非呵壁之作,且《天问》所载内容“于楚不相涉者亦在”:

此篇皆郁极无聊,搔首问天之语。王逸谓天尊不可问,非也。战国时,百家杂说繁称已盛,屈子借以杼愤,不必古来尽有是事也……屈子既已斥远,安得复至先王庙中?且各国之事与无关治乱,于楚不相涉者亦在,不已烦乎?

近人廖平《楚辞讲义》认为,《天问》内容难以壁画,说《天问》是“屈子据壁图而作”,不可信从:

此篇本言天上人物史事,如佛经之华严世界,后人不得其解,乃谓屈子据壁图而作,试问画壁图者何处得此蓝本?

郭沫若《屈原赋今译》则说:

这篇相传是屈原放逐之后看到神庙的壁画而题在壁上的。这完全是揣测之词。任何伟大的神庙,我不相信会有这么多的壁画,而且画出了天地开辟以前的形象。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也说:

先王庙宇公卿祠堂,何至于在江南野外的放逐之地,庙壁祠墙,又何能任意涂写。衡之情理,极不可信。

王泗原《楚辞校释》说:

这样一篇九十五节,一千五百六十八字的长诗,无论是仰天而问,是题图呵壁,都不合实际。而且其中的许多史事是不合问天的。

金开诚等《屈原集校注》:

王逸认为是屈原在流放中看到楚国先王之庙和公卿祠堂,里面画着“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于是就一边提出疑问,一边写在壁上。这个说法大概是推测之词,因资料缺乏,无法确考。

但是,许多学者征引大量文献资料和出土文物,证明屈原时代有神庙壁画存在的可能,以此证明“呵壁题诗说”的可信。但是,我们认为,王逸“呵壁题诗说”有值得商榷之处,不可信从。

第一,是否有神庙壁画是一回事,是否呵壁题诗又是另一回事,有神庙壁画并不能证明有呵壁题诗。首先,为祠墓壁画题诗或题文,不论是画工作画之初还是后人观画之后,在先秦两汉时期都没有成为习惯或风气,现在所能见到的祠墓壁画绝大多数都无题铭,有题铭的也是字数不多。萧兵先生《楚辞的文化破译——一个微宏观互渗的研究》一书中所举山东嘉祥武宅山出土汉代武梁祠画像石《伏羲、女娲与祝融》图上有三十一字、《夏桀踞于人身》图上只有“夏桀”二字,梁山汉墓壁画《伏羲》榜题也只是“伏之”二字,山东苍山所谓“元嘉元年”画像石题记(不是题诗)文字最长,也仅328字。按理,画工作画以画像为主,画面、画幅都不允许在上面题写很多文字。作画如此,观画也应如此。观画题诗,岂不是糟蹋画幅?再者,不论传世文献还是考古资料,尚未发现先秦两汉时期的祠墓壁画有如《天问》规模和问句形式的题画诗或题画文(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是临案撰述文字而非观画题壁文字),从现在所见祠墓壁画的题铭看,都属说明和记述性文字,不是诗歌。所以,从祠墓壁画题铭考求《天问》文体之源,从而论证“呵壁题诗”的可信,此路不通。《天问》文体当另有其源,不与祠墓壁画题铭相类。郭沫若《屈原赋今译》、金开诚等《屈原集校注》认为“呵壁题诗”是王逸的“推测之词”,汤炳正《楚辞类稿》进而推测王逸“呵壁说”“或即受子延寿《鲁灵光殿赋》的启发而云然”,可从。

第二,先王之庙、公卿祠堂何等神圣,庙堂壁画何其庄严,岂可随意题诗?刘大杰先生云:“庙壁祠墙,又何能任意涂写?”刘石林先生《〈天问〉呵壁说质疑》也说:

用于祭祀的“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是何等神圣之地,岂容闲杂人等擅入。纵使屈原身为三闾大夫,可以出入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但未必能允许他在这么神圣的地方题句抒情,屈原自己也当知道这是不能为的。当然也有人考证《天问》作于屈原被放汉北,经楚故鄀都,游走于先王废庙,望壁画而书之。这可能吗?鄀都乃楚昭王时之都,距屈原时代已两百年之久,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宗庙倾圮,仅存废墟,不可能有壁画;二是仍然保存完好,作为陪都祭祀如常,无论哪种情况,都不可能让屈原书诗于壁。

第三,假使身为三闾大夫的屈原获得特许,可以在“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的神圣壁画上题诗抒情,那么,按照王逸的说法,屈原是在强烈情感状态下的即兴题诗,那怎能写成长达353句、174问的“百科全书式”的史诗呢?王泗原先生说:“这样一篇九十五节,一千五百六十八字的长诗,无论是仰天而问,是题图呵壁,都不合实际,而且其中的许多史事是不合问天的。”过常宝先生也说:“从作品看来,《天问》中涉及一百七十多个关于天地万物的问题,但所显示的‘愤懑’情绪在很多地方并不是很明显,很难说是屈原的抒情之作……至于‘仰见图画’,实有可能,但要将如此长篇巨制‘图书其壁’,实在难以使人相信。”郑在瀛先生质疑道:“屈原临画感兴,聊题数句以渫愤即可也,何以一下子提出一百七十二个问题?这三百五十多句的长诗都信手写在墙上,试问先王宗庙、公卿祠堂允许这样做吗?既是一时题画之作,则事为一说,未能缀属,文义不次,何以有题目‘天问’?是屈平写定?殆不可能。是后人所加?其人为谁?既云题画,画本有形,试问‘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明明暗暗,为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等等意象,谁人画得出?既是屈原自己的作品,何以用一‘曰’字开头?为什么《离骚》及《九章》诸篇之始又无‘曰’字?”

其四,按照王逸的说法,《天问》是屈原在强烈情感状态下的即兴题诗,是“以渫愤懑,舒泻愁思”之作,又是在楚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那么,《天问》应以楚国历史和屈原当时的现实为叙写的重点,但事实则与此相反,《天问》先从天地开辟讲到天象列星、日月运行、地理山川、四方珍怪,从天文地理讲到夏、商、周、楚历史,且“详于夏、殷,而略于两周”,言楚史很简短,而且根本未言及屈原生活时代的楚国政治、经济、人文。以屈原“露才扬己”的性格和怀疑、批判的精神,题诗渫愤,断不会不言及楚国现实,因为这毕竟有悖于就楚论楚、题诗渫愤的人情常理。

总之,“呵壁题诗、渫愤舒愁说”值得怀疑,不可信从。

二、“穷理诘问、怀疑反思说”质疑

其实,学者们在理解《天问》题旨时,对王逸的“渫愤舒愁说”也多所修正。如洪兴祖《补注》:

《天问》之作,其旨远矣。盖曰遂古以来,天地事物之忧,不可胜穷。欲付之无言乎?而耳目所接,有感于吾心者,不可以不发也。欲具道其所以然乎?而天地变化,岂思虑智识之所能究哉?天固不可问,聊以寄吾之意耳。楚之兴衰,天邪人邪?吾之用舍,天邪人邪?国无人,莫我知也。知我者其天乎?此《天问》所为作也。太史公读《天问》,悲其志者以此。柳宗元作《天对》,失其旨矣。王逸以为“文义不次序”,夫天地之间,千变万化,岂可以次序陈哉!

洪兴祖虽然全引王逸之说,但他从穷理诘问的角度对王逸“渫愤舒愁说”作了修正。王夫之《楚辞通释》则认为《天问》“非徒渫愤舒愁”,而是穷理讽谏之作:

篇内言虽旁薄,而要归之旨,则以有道而兴,无道而丧,黩武忌谏,耽乐淫色,疑贤信奸,为废兴存亡之本。原讽谏楚王之心,于此而至……抑非徒渫愤舒愁已也。

现代学者也多从穷理诘问的角度理解《天问》的主旨,认为《天问》表现了屈原的怀疑精神。如游国恩先生《天问纂义》认为“抒情讽谏说”“未免皮相之论”:

王逸以《天问》为问天,其说非也。洪氏《补注》从而伸之,屈氏《新注》、陈氏《精义》,并推阐其义,以为屈子孤愤,无可宣洩,故上诉苍昊,以求一舒其意,注家多默契其说,实则似是而非之论也。夫谓屈子执履忠贞,横被谗逐,斯篇之作,有感而发;然篇中自兴废存亡、善恶因果而外,奚必波及于天地之窈冥,万物之诡怪,泛滥无归,以自失其主旨哉?故以《天问》仅为舒愤写忧之作,未免皮相之论也……《天问》一篇,则不尽关讽悟之义也……盖《天问》之义,与《素问》略同……《天问》云者,犹言以此自然界之一切事理为问耳……天无所不包,屈子以《天问》题篇,意若曰,宇宙间一切事物之繁之不可推者,欲从而究其理耳。

游国恩认为《天问》乃欲究“自然界之一切事理”之作。鲁迅《摩罗诗力说》则说,《天问》表现了屈原的怀疑精神(但缺乏批判精神):

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汨罗,返顾高丘,哀其无女,则抽写哀怨,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

鲁迅的观点影响甚大,被当代的研究论文和教科书所普遍接受。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就说:

《天问》是屈原放逐以后,忧郁彷徨,精神上起了激烈的动摇,旧信仰完全崩溃,因此对于自然界的现象、古代的历史政迹、宗教信仰以及各种传统思想,都起了怀疑,而发出来种种的问题。正是司马迁所说的苦极呼天的意思。篇中虽无放逐之言,流窜之苦,但全文中却表现一个正陷于怀疑破灭途中的最苦闷的灵魂。这一个灵魂,恰好是屈原的灵魂。胡念贻《楚辞选注及考证》也说:

“天问”是“问天”的意思……屈原生活在学术文化蓬勃发展的战国时代,对于当时天文、地理、历史等各方面的知识都有深刻的理解,经过深沉的思索,对许多问题都抱着怀疑的态度,写了这首诗。

但是,“穷理诘问、怀疑探索说”仍有值得商榷之处。首先,《天问》问句并非都是有疑而问,表示怀疑或否定。从《天问》问句语意看,有的表示询问、探求、惊叹、惊异,有的表示怀疑、质难,有的表示反问、反驳,也有间杂两种以上语意的。柯伦先生《〈天问〉问句探》对此有深入细致的分析,征引如下:

表示询问的句子。如“南北顺椭,其衍几何?”“增城九重,其高几里?”“东西南北,其修孰多?”问数量;“十二焉分?”问方式;“天极焉加?”问处所;“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四方之门,其谁从焉?”问主使;等等。这些问句是询问语意,而不表示怀疑和否定。

表示惊叹的句子。是“孰…………”的疑问句,“一般是询问事情的结果何以出乎所料”。如“吴获迄古,南岳是止。孰期去斯,得两男子?”问吴国从古到今住在南岳,谁料在这里得到太伯、仲雍这两位贤德的人。这句在询问语意外,带有惊叹语意。

表示怀疑。如:“焉有石林?”问天下哪有石树成林;“焉有虬龙,负熊以游?”问哪有虬龙背着熊游戏,对上述两种现象的存在都表示怀疑;“夜光何德,死则又育?”问月亮对天有什么贡献,却能死而复生。但这种表怀疑的句子并不多。

表示质难。如:“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藏?”问崔文子为什么得到王子乔的长生药却不能保藏好,含有质难的意味;“焉得夫褒姒”,问周幽王怎么得到褒姒这样的妇女,对其荒淫好色的行为提出质难;“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之女,而通于台桑?”问禹王勤劳治水,进献他的功劳,在天下到处巡视,怎么在治水当中得到涂山之女,并在台桑与她私通;这句结合下文“胡维嗜欲同味,而快朝饱?”来看,是对禹行为的质难,而不是怀疑或反驳语意。

表示反驳、反问。如:“伯禹腹鲧,夫何以变化?”“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前句问禹从小生活在鲧的怀抱里,受影响最深,怎么会改变鲧的方法,含有怀疑语意;后句问尧认为鲧不堪治水,众人为什么推举他,含有反驳语意。反问句是有答案的,自然也不表示有疑而问。

从柯先生的分析来看,表示怀疑、否定的问句相对较少,表示询问、探求的问句反而更多。

日本学者星野清孝先生认为,《天问》问句“有许多是为了表示惊异、咏叹、爱惜、问质、反诘、强调或者暗示而提问的。决非单纯地为了表示怀疑、否定神秘而发问”。

翟振业先生《〈天问〉是一首讲授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提纲式诗》一文也指出,《天问》“所提问题并不是清一色的不明而问,而是形式多种多样”,有“不明而问”者,有“明知而问”者,有“不平而问”者,有“探疑而问”者。所以,若以问句形式而认为其为怀疑、反思、否定之作,未免皮相之论。

其次,若说“怀疑”,屈原究竟在“怀疑”什么?对此,过常宝先生就曾质疑道:

现代的学者一般从《天问》的设问形式出发,认为它表现了屈原的怀疑精神和理性品质……但是不是《天问》中所有的疑问句都表示一种怀疑和不满呢?也许我们可以说,针对那些社会、历史问题,问句本身就表明了屈原的态度;那么对天地开辟、神话巫术这些问题,屈原的疑问显示了什么态度呢?如果说是怀疑,那么是怀疑神话巫术本身的可信性呢,还是对神话中主人公的行为品质表示不满呢?也就是说,针对着神话巫术,屈原是表现出一种哲学的批判,还是表现出一种历史的批判呢,这些问题恐怕很难从《天问》中找到答案。

其三,《天问》所问之事,是先秦广泛流传的神话故事和历史传说,都是有答案的。据日本学者家井真先生的统计,《天问》“87则问题,都跟神话有关,并有48处与《淮南子》的内容一致。换句话说,《天问篇》中有关神话的问题,泰半在《淮南子》中都能找到答案。细密地说,重复《淮南子》的文字,《天问篇》中与《地形训》文字相对应的有30处,与《天文训》相对应的有16处,与《览冥训》相对应的有6处,与《精神训》相对应的有1处,与《时则训》相对应的有3处,与《本经训》相对应的有3处,与《原道训》相对应的有2处,与《氾论训》相对应的有1处,与《说林训》相对应的有1处,与逸文相对应的有2处,合计共有69处之多”。所以,《天问》并非无知、有疑、探索之问。

学者或以为,《天问》正是对现成答案表示不满、怀疑、批判的反思之问。此说也是臆测。且看《天问》和《离骚》的问和答。

洪兴祖《楚辞补注》引《周礼》和《左传》谓羿有“贯革之射”的绝艺,夏太康时曾夺取了夏后氏的政权,所以史称“后羿”或“帝羿”。寒浞是后羿的相臣,后羿对他“信而使之,以为己相”。然寒浞为人狡谗,与后羿的妃子纯狐通奸,密谋射死后羿,还把人煮了,吃他的肉。《天问》问:既然羿有“贯革之射”的超人技艺,为什么最终被人杀害?《离骚》答道:羿的被杀在于他“淫游”、“乱流”,不遵守法度。凡是违背法度的人最终没有好结果。这是贯穿先秦元典文献的基本思想,也是当时人们普遍信从的观念。屈原岂能对这样的答案表示不满、怀疑而产生反思之问?《离骚》说:“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屈原的观点是非常明确的,何“怀疑”、“反思”之有?

《天问》道:寒浞的儿子浇来到嫂子的房门口,何所求于她?《离骚》答:浇依仗自己的强暴,放纵自己的情欲而不加忍耐节制。《天问》道:少康又何以放狗去咬倒了浇,砍下了他的头首?《离骚》答:那是因为他每日里寻欢作乐得意忘形的下场。显而易见,这里不存在对现成答案表示不满、怀疑、批判的反思之问,因为一“反思”,答案反而是反动的了。

《天问》问:鲧听取鸱龟的意见筑堤障水,治理洪水将要成功,帝尧为何对鲧施刑?把鲧长期囚禁羽山,为何多年仍不释放?鲧究竟犯了什么罪?《离骚》借女媭之口答道:鲧因“婞直”而受刑。《九章·惜诵》也答曰:行为刚直而不宽和,鲧治水之功因此不能完成。证之《吕氏春秋·行论》《韩非子·外储说》等史料,鲧因刚直而冒犯帝尧被殛羽山,这个传说在当时是广为人知的。屈原并没有“怀疑”,也没有“反思”。因为对这传说的“怀疑”“反思”,恰好是反动的。

刘文英先生说:“大凡有关三代兴亡问题,多半可以在《离骚》中找到答案。”褚斌杰先生也说:“至于诗中列问了许多神话、传说,这乃是因为被后世视为荒诞不经、琦玮僪佹的故事,在上古却正是信以为真的,是作为史来看待的。”所以,《天问》既非有疑探索之问,也非怀疑反思之问。我们不必把屈原想象成三岁孩童,无知探索好奇发问;也不必把屈原想象成康德,把《天问》想象成“三大批判”。

我们观点是,《天问》是以问句形式“串讲”历史的创世史诗,屈原是“创作”、传播这一创世史诗的“文学家”。《天问》问句形式与创世史诗的问句形式相同,是问歌对答活动中的诘问、盘问。这种诘问、盘问是用“问题串”的形式“串”起宇宙生成、天地开辟、万物创造、人类起源、始祖诞生、部族迁徙、历史发展、社会斗争、生产生活的“历史”。问句起提示、引导、帮助记忆和激发情感、情趣的作用,而不表示怀疑、反思、探索、批判,因为答案是问歌对答者都清楚的。

三、“史诗”:现代学者认识《天问》文体性质的关键词

现代学者逐渐认识到《天问》的史诗性质,提出了“兴亡史诗”、“史诗”、“巫诗”、“拟史诗”、“巫史文献”、“历史教材”、“咏史诗”、“史诗式的哲理诗”、“咏史性的哲理抒情诗”等新说。“史诗”二字成为现代学者认识《天问》文体性质的关键词。

林庚先生说:“我比较集中的阅读《天问》,现在是第三次。每次都使我加深了一个印象,那就是《天问》是古代传说中的一部兴亡史诗。”林先生甚至认为:“开天辟地的那五十六句……既是一个‘兴’,洪水的故事也可以理解为大地的沦亡,总之在主题上乃是一脉相通的。”这未免有点“削足适履”。

龚维英先生《〈天问〉是抒情诗吗》一文认为,《天问》是史诗性质的作品:

有人把屈原代表作之一的《天问》当作抒情诗,这显然是不妥当的。从《天问》的结构看,它是由“问天”和“问人”两大部分所组成,即古人说的“究天人之际”。问天,乃质询宇宙形成后的大千世界之种种物象,巨细无遗;问人,乃质询屈原出世前,始自羲娲以来的“人”的历史和传说。“问人”部分占全诗的大部分,分量远重于“问天”。羲、娲以后,顺序质询夏、殷、周、吴、楚的历史(今本《天问》有缺佚和错简)。最后归结己身,以“悟过改更,我又何言?”作结,阐明“述往事、思来者”的主旨。由此可见,《天问》虽以质询的这种比较特殊的艺术表现手段出之,但毕竟还应属于“史诗”一类……屈原《天问》和荷马两大史诗,分别为东、西方古代艺术宝库中的瑰宝……“史诗”之为叙事诗而非抒情诗(叙事诗自然并不排斥抒情),大约毋庸费词了。

褚斌杰先生《楚辞要论》之四《情理兼备的咏史之作——屈原〈天问〉探赜》中说:

《天问》一诗的文义或有某些“不次序”,但从整体看,内容层次还是分明的。全诗可分为前后两大部分,首问天地开辟,天象地理等方面的有关大自然的传说,也就是大自然形成的历史;次问人事,即夏、商,周三代兴衰的历史,并及于楚先;末尾赘之以诗人对自己身世遭遇的感叹。总的来看,这正是一首咏史性质的作品,也就是说是一首“述往事,思来者”的咏史诗。至于诗中列问了许多神话、传说,这乃是因为被后世视为荒诞不经、琦玮的故事,在上古却正是信以为真的,是作为史来看待的。

姚小鸥先生《〈天问〉意旨、文体与诗学精神探原》一文则进一步认为,“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证明,从文体上来说,《天问》是史诗式的哲理诗”。他说:

关于《天问》的文体性质,褚斌杰先生总揽诸家,归结为以“问句体”写成的“咏史诗”。此说固得其大旨,但我们认为,说《天问》采用了“史诗”的形式似更为恰当。因为“史诗”代表了《天问》所用文体的更古老的文化传统。

实际上,以“曰”开端,表明《天问》采用的文体是一种古老的叙事文体。因为“曰”是中国古史开篇的惯用语,它表明《天问》所记述的历史的来源可追溯到遥远的口传历史时期,同时表明其文体形式亦有所本。

郭世谦先生也说:

如果说《离骚》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抒情长诗的话,《天问》则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史诗,而且是创造了空前绝后的问难形式的一部远古神话和上古史大纲。

郑在瀛先生《巫诗〈天问〉论》一文中说:

《天问》不是屈原个人的发愤抒情之作,而是楚国巫史长期积累和保存的知识财富,是特定的史诗和教育诗。

但是,关于《天问》是怎样一种史诗文体,学者们的结论或囿于“抒情”、“穷理”、“讽谏”的传统思路,称之为“兴亡史诗”(言兴亡以讽谏)、“拟史诗”、“史诗式的哲理诗”(穷理诘问以显理性品质)、“咏史诗”(咏史以抒情)、“咏史性的哲理抒情诗”,或笼统的称为“史诗”、“巫诗”、“巫史文献”,并没有明确认识到《天问》文体的创世史诗性质。

如,饶宗颐先生在《〈天问〉文体的源流——“发问”文学之探源》一文,列举了《梨俱吠陀》《奥义书》《火教经》《圣经旧约》等多种域外文献,说明世界各民族早期所传历史文献多采用问句体。过常宝先生在饶先生研究的基础上,又举《逸周书·周祝解》为例,说明问句体是“世界上现存较为古老的宗教文献或曰巫史文献”的文体形式之一,认为《天问》“是屈原‘序其谱属’、主持祭祀、‘图议国事’的知识储备”,“也是屈原‘率其贤良,以厉国上’、进行宗族教育的‘教材’”,“或乘机对楚王进行劝谏”的巫史文献。但都未能从创世史诗的角度来思考《天问》的文体性质。

又如,萧兵先生《楚辞的文化破译——一个微宏观互渗的研究》一书,列举钟敬文、顾颉刚、汤炳正、王慧琴、杨宪益、马长寿、台静农、彭毅等先生将《天问》与少数民族创世史诗进行比较研究的有关成果,并将《天问》与纳西族《创世纪》、苗族《古歌》、彝族《梅葛》、布依族《古歌》、藏族《斯巴问答歌》、瑶族《盘王歌》等进行比照,认为“少数民族的创世史诗歌头往往使用问句或问答体,是与《天问》比较的极好题材”,但他并未指出《天问》就是楚民族的创世史诗。

再如郑丹平先生的《〈天问〉——屈原的拟史诗》一文,“通过《天问》与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创世史诗的比较研究,认为《天问》从内容到结构形式上,都具有创世史诗的一些重要特征”,但同时特别强调说,“它与真正的创世史诗又有明显的区别”,“《天问》应是一部以民间传承的创世史诗为参照系,由屈原创作的拟史诗”。

何以如此?究其原因,这一方面,长期以来,学者们侧重从内容方面比较《天问》与少数民族创世史诗的相同之处,而忽略了对其文体形式的研究;另一方面,如萧兵先生所言,“由于我们过去记录、整理民间文艺作品时不大注意至关紧要的‘讲述(演唱)环境’和‘方式’,没有机会参加更多田野工作的研究家们面对的往往只是‘死文章’而不是‘活文学’”,所以,无法从少数民族创世史诗的汉译文本中找出如《天问》那样一口气问了170多个问题而又有问无答的问歌形式,因而难以在文体上将《天问》看做是创世史诗。换言之,从内容和结构方面看,《天问》与少数民族创世史诗极为相似,但从问答形式上看,《天问》的有问无答与少数民族创世史诗的问答体很不相同,这就使得学者们既肯定《天问》的史诗性质,又不能确定《天问》就是楚民族创世史诗,而只能回到传统的“抒情”、“穷理”、“讽谏”的思路中,称为“兴亡史诗”、“拟史诗”、“咏史诗”、“史诗式的哲理诗”、“咏史性的哲理抒情诗”。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有些学者以为《天问》就是创世史诗,如星野清孝先生认为:“《天问》是一种保存着许多古代传说的‘传承史诗’,到战国时代凝固成现在这个样子,而不是屈原个人因为愤懑、悲哀、不平而发出的对自然和人事的怀疑和质难。”他认为《天问》不一定是一人一时之作,而很可能是一种类民间创世史诗的增补本:

也许古代就有叫做《天问》的叙事诗,传诵着古代传说。其后逐渐增加追补,就变成了这一百七十二个问题的大篇。到了战国时代初期,就固定成了现在这个形式也未可知。

伊藤清司先生也认为:

《天问》不是特定的人一人一时代的创作文艺,它的原型是楚国社会中形成的口诵古史诗。

但是,这些观点并未引起重视,一是日本学者的“创世史诗说”与“屈原否定论”相联系,这是不能被中国学者所接受的;二是少数民族创世史诗有问有答,而《天问》则只问不答,且是连问、串问形式,故,难以说服众多学者。

在前辈和时贤艰辛探索的基础上,我们提出自己的观点:《天问》是史诗文体,属创世史诗;是问歌体创世史诗;属于巫史文献的范畴。下面,笔者将《天问》与自己曾经学唱过的藏民族问歌体创世史诗《世巴问答歌》作对比,以证成上述观点。

四、从《世巴》和《天问》内容结构的比照看《天问》的创世史诗性质

《世巴问答歌》(以下简称《世巴》)是流传于西藏、甘肃、青海、四川等藏区的藏民族的问歌体创世史诗。“世巴”,按藏语卫藏方言的读音转写为汉语是“斯巴”,按藏语安多方言的读音转写成汉语是“世巴”、“什巴”、“社巴”、“善巴”。《世巴问答歌》又有《创世纪词》《世巴塔义》《斯巴宰牛歌》《什巴卓浦》《什巴问答歌》《什巴塔义》《斯巴问答歌》等异名和写法。藏语“世巴”,“意为存在,有,宇宙的意思”。《世巴问答歌》就是关于天地宇宙间存在的、有的事物的起源、来历的问答歌。《世巴问答歌》问答内容包罗万象,“包括五谷粮食、牛羊牲畜、花草树木、鸟虫鱼石、山川湖泊、风霜雨露、天地日月星辰的来历,还有本村山神、部落重大历史故事及人生经历及赞美、叙事和格言等”,“俨然就是《天问》加《天对》”。

笔者出生在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县大族公社大族生产队(今卓尼县喀尔钦乡大族自然村),曾经和村子里的年轻人一起,跟“本苯子”(当地人对苯教师父的称呼)学唱过《世巴》。那是1978年,土地承包,政策宽松,村子里恢复了传统的宗教活动,每年正月初七、初八都要进行跑马射箭“造山神”的神事活动。“造山神”的当晚,全村男子聚集到主持神事活动的“俄拉”家中,煨桑、供灯、上香,宰羊、吃饭、喝酒,热闹高兴,人神共乐。由本苯子和《世巴》老人给年轻人教唱《世巴》,要唱一两个晚上。唱《世巴》是本苯子口传,年轻人心记,本苯子问,年轻人答。有读书识字的年轻人用汉字记录下《世巴》的藏语发音,平日里记诵,有时农闲或阴雨天不能劳动时,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拿着本子学唱。但几年以后,随着年轻人外出上学、打工和本苯子去了寺里、《世巴》老人相继去世等原因,年轻人学唱《世巴》的那种氛围也逐渐失去了,村子里的年轻人虽有能唱几段的,但很难像本苯子和《世巴》老人那样整段整段地唱《世巴》了。回想当时学唱《世巴》的情景,如在眼前,《世巴》的内容和结构还比较清楚,所以,当我将《世巴》与《天问》比照来谈时,一方面是引用已有的汉译资料,更重要的是依据自己学唱《世巴》时的情景。

从结构和内容看,《世巴》和《天问》都是先讲宇宙自然之事,后讲人类历史、社会人事。

(一)讲宇宙、天地、自然之事

1.《世巴》和《天问》讲天地开辟,都是从混沌未形讲起:

这一节,《世巴》和《天问》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只是《世巴》问后有答,说大鹏分开天地,太阳分开阴阳;《天问》的“答”在“问”之中,意在说明天地形成之前,宇宙是阴阳未分、混沌一气、瞢暗不明的状态。

2.《天问》接着讲天体形成(12句9问)、日月列星(20句15问):“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伯强何处?惠气安在?何阖而晦?何开而明?角宿未旦,曜灵安藏?”《世巴》也讲到“历算及日月星辰,六十四天’、‘一十八界’、‘二十八宿’的方位、大小、相互之距、比例等”。

3.《天问》接着讲地理,从“不任汩鸿”到“乌焉解羽”,共68句42问。《天问》讲地理先从鲧禹治水(24句13问)说起。洪水神话是世界性神话母题,据陈建宪先生《中国洪水神话的类型与分布——对433篇异文的初步宏观分析》的统计,中国56个民族中,有43个民族有洪水神话。洪水神话自然成为创世史诗的重要组成部分,如《苗族史诗》就有《洪水滔天》一节,侗族创世史诗《侗族祖先哪里来》、佤族创世史诗《司岗里》、阿昌族创世史诗《遮帕麻与遮米麻》、彝族创世史诗《阿细的先基》都讲到洪水神话。鲧禹治水成为楚王族创世史诗《天问》的组成部分,也是很自然的事。蒋骥认为,“问天之后,未及问地,而先言禹者,禹有平地之功。《尔雅·释地》至九河,皆禹所名,而鼎象之铸,《山经》之作,诸言遐异者,多托之于禹,故先地而致问也”。《天问》先讲鲧禹治水,未必有蒋骥所谓的“大义”,但是,讲地理先从鲧禹治水说起,却是《天问》的“自然”顺序和结构,并非“错简”。屈复就认为,“先问治水者,不惟水平地成,始显山川人物”,是为避免“文法太直,故略用一间”,也非“文无次序”。

《世巴》中是否有洪水神话,笔者尚未听到。但四川省阿坝、平武县白马乡、木里县桃坝乡一带的藏区是有洪水神话流传的。

《天问》在鲧禹治水之后讲山川地理(24句15问)的形成。《世巴》中也有讲山川地理的《世巴宰牛歌》。

《世巴》的另一首异文是:“割下牛尾放路上,所以道路弯曲曲”。《世巴宰牛歌》以藏民族自己的生产、生活经验,通过类比手法,对大地、山岳、森林、平原、大道、弯路等大自然的形成作了奇妙而谐趣的解释。歌中的“世巴”,已不作世界、宇宙解释,而是创造大地、山岳、森林、平原、大道、弯路的创造神,犹如盘古一般。

4.《天问》接着讲动植怪异(20句14问):“焉有石林?何兽能言?焉有虬龙,负熊以游?雄虺九首,儵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靡蓱九衢,枲华安居?一蛇吞象,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鲮鱼何所?鬿堆焉处?羿焉彃日?乌焉解羽?”这里说到动植物的各种神话异象:石林兽言、虬龙负熊、雄虺九首、长人寿星、靡蓱枲华、一蛇吞象、黑水三危、鲮鱼鬿堆、乌鸦解羽等,记载了很古老的神话传说。《世巴》虽没有如此奇异怪诞的动植物,但讲动物奇异特征的形成,同样充满了神话的特点:

对鸡冠鸟喙的来历的解释,充满了活泼奇丽的联想和天真烂漫的童趣。在解释大米、青稞、红麦来历时,也同样充满了神话的想象:

5.《世巴》还讲到万物形成的过程、根本因子及其形状、颜色等,这是《天问》所没有的。

关于毁灭之后世界的形成,《世巴》讲:

世界形成以后,关于大地颜色、形状及世界构成因子等,《世巴》道:《世巴》讲构成世界的物质有四种,即水、火、土、风,这四种元素在大地之上无处不有:“大地处处有风火水/要说其存在的形式/集结土界属一种/集结水界为二种/集结火界为三种/集结风界为四种/四界的形成就如此。”这里可以看出是受了后世佛教的影响。但是总体而言,《世巴》的形成很早,在其形成之初并未受佛教影响,类似的非远古成分是后来在问歌对答过程逐渐加进去的。

(二)讲人类历史、社会人事

创始史诗的主体部分是讲述人类社会的历史。《天问》讲天文44句30问,讲地理68句42问,讲历史228句95问,还有传统认为是讲现实的13句7问,林庚先生认为,也是讲历史的,如此,讲历史的就是241句102问,在《天问》中占了很大比重。

《天问》讲历史分夏、商、周、楚四个阶段,“详于夏、殷,而略于两周”,讲楚国历史的并不多,且止于楚昭王时,未言及屈原当时的社会现实。讲夏、商、周历史,都追溯到其始祖的诞生神话,讲夏、商、周历史上发生的一些重要事件,也是神话化了。

为什么《天问》讲楚史很少?姜亮夫先生解释说:“楚为夏后”,“屈子传夏史最具,亦楚旧史也”。过常宝先生进一步申述道:“在有周以前,楚族皆托足于中原,归于夏、商两朝,文化认同自会表现在历史观上,故又何妨将夏、商史皆视为‘楚旧史’。楚史由此稍见丰满”。其实,讲历史主要讲始祖史、起源史、来源史、神话史,这正是创世史诗的特点。创世史诗又称“根谱”、“原始性史诗”、“神话史诗”、“古史歌”。

《世巴》也是如此,讲历史的部分要远远多于讲天地自然的部分,而且主要讲始祖史、起源史、来源史、神话史。笔者听本苯子和《世巴》老人讲唱历史,其实是讲我们大族人的来历,即本村始祖的历史。大意是说本村最早的始祖从西藏日喀则来,是兄弟二人。兄弟俩从日喀则一天一天、一步一步走来,历经千辛万苦,才到达大族。《世巴》问歌对答也是讲述他们一天一天、一步一步的经历,譬如,讲走到哪儿,住在哪里,吃着什么,喝着什么,看到什么,发现什么,学会种植什么,等等。在问歌对答之中,兄弟二人的生活画面栩栩如生地展现在问歌对答者的脑海中。在整个故事中,最惊心动魄的是神牦牛救兄弟俩的故事。《世巴》中讲,兄弟俩走过雪山时,雪山崩塌,是神牦牛撑四腿保护了兄弟俩。雪崩之后,因没有吃的、喝的,又没有火来暖身,兄弟俩命悬一线,奄奄一息,神牦牛开口说话,让哥俩到它前胛处扎刀吮血,如此救活了兄弟俩。所以,“我们大族人”才跑马射箭“造山神”,敬奉神牦牛。《世巴》最后讲,兄弟两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走到大族村的山梁上,于是哥哥让弟弟落脚小族(今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县喀尔钦乡小族村,距离大族村大约三里路),哥哥来到大族地方,这才有了“我们大族人”。这种问歌对答,要讲一两个晚上。

兄弟俩的历史都已神话了,但在问歌对答的讲述中,是那么真实、亲切、生动、可信,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这正是创世史诗的文化功能:通过讲述历史,培养族群认同感,凝聚民族向心力。这也是创世史诗所以产生的“心理—文化—社会”原因。对此,尚需进一步研究。

(三)讲生存生活和生产斗争

创世史诗是以“历史”为主线,讲述天地形成、万物创造、山川河流来源、人类社会产生及历史演进程序、民族起源与发展以及先民征服自然的斗争等。所以,随着讲述时间的推移,史诗讲述的内容也会由神幻世界进入现实世界,讲述先民作为活生生的人真实的生存、生活状态。如,《世巴》讲众生的四种生境:胎生、卵生、暖生加化生;讲汉藏民族由混合而分立;讲阶级差别的形成;讲先民艰辛的生活等。讲述真实、亲切、生动、感人,使人如临其境,感同身受。如讲先民最初艰辛的生活状态:

《天问》也是如此,讲历史人物时,也讲他们作为活生生的人真实的生存、生活状态。如:伯夷、叔齐采薇充饥,却遭到女子的讥刺(“惊女采薇”);秦国公子鍼想要他哥哥秦景公的猛犬,用百辆车子(一说百两金)去交换,反弄得连爵禄也丢掉了(“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两,卒无禄?”);黄昏时分雷电交加,楚灵王因内乱而无家可归(“薄暮雷电,归何忧?”);吴师入郢,楚昭王狼狈逃亡,伏匿于云(“伏匿穴处”);斗伯比穿越里社丘陵与郧女私通,结果却生出贤相令尹子文(“何环穿自闾社,爰出子文?”);成王熊恽弑杀堵敖而自立,忠贤之名反而远播于世(“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中因为《天问》在讲历史人物时,对其作为活生生的人应有的真实的生存、生活状态作了真切的叙述,加之王逸“呵壁题诗渫愤舒愁说”的影响,学者们将“薄暮雷电”以下十句误读为篇终时屈原的自我感叹和微言讽谏。林庚先生《天问论笺》对此作了拨正,他采用闻一多释“吾”为“语”的观点,又指出“又何言”三字“王逸章句本作‘我又何言’,非是”,得出结论说:“《天问》末章十句,正是专问楚国历史的,主要是平王与昭王两朝的故事。”虽然,林先生关于这十句之历史本事的解释是否完全准确,还可讨论,但林先生的慧眼卓识,值得学界重视。因为从内容来看,这十句中言“吴光争国”,言“何环穿自闾社,爰出子文”,言“吾(语)告堵敖以不长”,都是讲历史,并非“借汉说唐”;再者,“归何忧?”等问句应与前面问句一样,是诘问句而非抒发感情的感叹句。换言之,《天问》在文体形式上应是前后一致的,不会自乱其体;那么,《天问》在内容上也应是前后一致的,即“薄暮雷电”以下十句也与前面内容一样,是讲历史而非讲楚国现实或屈原本人的经历。

从《天问》和《世巴》内容结构的比照中,我们可以看出,《天问》与《世巴》一样,是以“历史”为主线,讲述宇宙生成、天地开辟、万物创造和人类起源、始祖诞生、部族迁徙、生存生活、生产斗争的历史演进过程及其规律,应该称之为创世史诗。

但是,《世巴》问歌形式是连问连答,而《天问》只问不答,这又如何理解呢?

五、从《世巴》的演唱、传习活动看《天问》只问不答的成因

不论说话还是对歌,有问有答,音声相和,这是常理。以少数民族创世史诗而言,讲诵体创世史诗以讲诵为主,无须问答(也可能还是有问答),问歌体创世史诗都是有问必有答。如白族“打歌”《创世记》,“是一问一答的形式对唱,无论是问是答,都是两句一节,没有严格的韵脚,可以说是语言形式比较整齐的自由体诗”;彝族创世史诗《阿细的先基》,“整个内容是用男女对唱形式表现出来的”;《苗族史诗》“几乎全都采用问答的样式,这与其他一些民族的古歌,用互相盘问古事的‘盘歌’形式是类似的,并与楚辞的《天问》的文体相近”。那么,内容结构上是创世史诗性质的《天问》,为何在问歌形式上只有问句而无答词呢?难道《天问》悖逆人情常理?

这是《天问》文体之“奇”,却是《天问》研究之难。笔者以自己学习《世巴》的过程解释《天问》只问无答的成因,承教于学界。

学唱《世巴》,全凭本苯子口传,年轻人心记;本苯子歌问,年轻人歌答;问和答的句式基本相同,只是在问词处换上答词。因为问者和答者对问什么和答什么都要清楚,所以,学习的年轻人只记答的部分;记住了答的部分等于记住了问的部分。学唱时,有读书识字的年轻人用文字记录了答词部分,既能问也能答,就等于记录了歌问和歌答的两部分。到第二年跑马射箭“造山神”唱《世巴》时,通过一年学习的年轻人基本能与本苯子问歌对答所学内容了。

假如,有个本苯子把问的部分写出来,与学唱的年轻人记录的答的部分放在一起,就是文本形式的《世巴问答歌》。1989年,我在华东师大中文系学习期间,听班主任姚益心老师讲授“楚辞研究”课程,当时直觉到《天问》就是《世巴》,只是“答”的部分没有写出来,并不是说《天问》没有答案,因为那答案对于问者和答者都是清楚的,只是没有写下来。由此,我推测,屈原在与楚公室的年轻人讲唱楚民族创世史诗《天问》时,为了学唱的方便,将口耳相授的《天问》的问的部分用文字写定,形成了文献形式的《天问》。由于问和答的句式几乎完全相同,问词和答词对于问者和答者都是清楚的,问歌对答时,只要将问词换成答词就可以了,所以没有写出答的部分,这就造成了《天问》有问无答的假象。其实,在问歌对答的具体场景中,只要歌问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那么,就能歌答到:“遂古之初,神传道之。上下未形,一气考之……”如此问歌对答,至于篇终。

可以推想,《天问》在歌问之初,或一问一答,或数问数答,句式整齐,询问句为多,如问宇宙生成、天体结构、天象列星;而随着问歌对答过程中的情感激发,特别是问及人事和历史,问句的情感因素加强,句式也变化多端,出现一句两问(如“何罚何佑?”)、两句连问(如“鲧何所营?禹何所成?”)、间两句又连问两句(如“帝乃降观,下逢伊挚。何条放致罚,而黎服大说?”)等句式,诗句的字数也随之增多,由四言增至五言、六言,语气显得急促,大都含有质难或反驳的意味,如:

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

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

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伯禹腹鲧,夫何以变化?

这种变化正是歌问对答的场景所激发的。《世巴》中就有问多答少、问少答多、答后反问(答兼问)等情况。如讲汉藏民族的形成:

研究者以为,《天问》句式、情感的变化是屈原情感起伏变化的表现,以此证明《天问》是屈原的抒情诗。其实,这是不了解创世史诗问歌对答具体情景产生的误解,试想,在问歌对答、诘问盘问的过程中,岂能没有情感的起伏变化?

六、从《世巴》看《天问》的题义、作旨、“错简”传播、定型

(一)关于《天问》的题义

关于《天问》的题义,有“问天说”、“假天发问说”、“关于天的问题说”、“以篇首所陈之事命题说”、“大问说”等诸观点。从创世史诗的视角,比照《世巴问答歌》之题义,则《天问》犹“世巴问答”之义。

藏语“世巴”,是存在、有、宇宙的意思。汉语“天”,“为宇宙万物之总称”。游国恩先生说:“《春秋繁露顺命篇》:‘天者,万物之祖。’《周礼天官》郑氏注:‘天者,统理万物。’《庄子·齐物论》郭注:‘天者,万物之总名也。’是则天无所不包。”王泗原《楚辞校释》:“天问,天地现象及事物关系的疑问。文中的史事包括在事物关系之内。古人观念,这一切都统于天。天降下民’,天生烝民’,连人都是天生的。”《世巴问答歌》是关于天地宇宙、世界万物、人类历史的问答歌。“《天问》云者,犹言以此自然界之一切事理为问耳”,则《天问》也是关于天地宇宙、世界万物、人类历史的问答歌。萧兵先生说:

藏族先民的《斯巴问答歌》俨然就是《天问》加《天对》。藏语“斯巴”(义为“存在”,近于“宇宙”、“世界”),指宇宙或天地,《斯巴问答歌》就是“关于天地的问题”和“答案”,连题目都基本上与《天问》相同。这歌的主要内容是“天地的起始和万物的来源”。它的问题是连缀着的,不是一问一答。

据此,《天问》开头的“曰”,既不是“问天”,也不是“天问”或如《旧约·约伯记》中的“上帝问”,更不是“君问”或“师问”,而是对歌问答之问,是“歌问”。

(二)关于《天问》作旨

关于《天问》的作旨,有“抒愤说”、“讽谏说”、“穷理说”、“反思说”等,现在又有新说,认为《天问》是“屈原给弟子的思考提纲”,是“讲授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提纲式诗”,是“历史教材”。

比照《世巴》问歌活动,我认为,《天问》是以问歌对答形式讲唱民族创世历史,其旨既不在渫愤舒愁,也不在讽谏楚君,也不在穷究天地万物之理,也不在怀疑、反思神话、历史,而在于向人们(主要是部族中的青年后生而不是君王)讲述历史、传说知识、培育道德、凝聚和激发民族情感。而且,以培育道德、凝聚和激发民族情感尤为重要。因之,《世巴》和《天问》都具有教育启蒙的性质,但这种教育启蒙活动是在神圣的宗教性活动中进行的,故可称《世巴》和《天问》为“宗教启蒙乐”。

为了讲述历史,创世史诗要追溯到宇宙生成、天地开辟、万物创造的“自然史”,但是,讲“自然史”不是创世史诗的目的,创世史诗的重点是讲人类的历史、部族的历史。《天问》讲历史先讲述宇宙生成、天地开辟、万物创造(如:鲧禹治水、地理分布、四季物候、动植怪异、神话故事)的“自然史”,然后讲人类起源(如:尧舜事迹、夏代传说、商代传说、周代传说),讲历史发展(如:禹娶涂氏、启益争国、羿浞动乱、鲧之评价、嫦娥等事、少康中兴、成汤伊尹、玄鸟生商、王亥经历、王恒复仇、昏微际遇、汤伐夏桀、武王伐纣、昭王成游、穆王周流、幽王覆灭、齐桓身杀等),并从中总结兴亡成败的规律(“世界万事相反相成矛盾对立;兴亡得失根本在于贤才向背”)。

当然,创世史诗在讲述历史的同时,也为族群中年轻一辈传说了有关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知识,以之启发思考、传递智慧。但这不是主要目的。在《世巴》问歌活动中,我的感受是,这种在神圣庄严的场合进行的问歌对答的仪式性活动,其重要的文化功能,在于培育族群中年轻一代敬畏自然、敬重历史、善恶有报、勤劳致功等等的道德意识,激发民族认同感,凝聚民族向心力。《天问》的作旨也应如此:讲述历史,启迪智慧,培育道德,激发民族认同情感,形成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

需要肯定的是,“思考提纲说”、“提纲式诗说”、“历史教材说”,都注意到《天问》讲述历史、传说知识、启迪智慧的内容及“场景”因素,比传统的“抒情诗说”、“哲理诗说”更接近《天问》的作旨,只是未能注意到创世史诗更为重要的文化功能:培育道德,激发凝聚民族认同情感。

(三)关于《天问》“文义不次序”和“错简”问题

对王逸的“文义不次序说”,古今学者认同者少,因为从《天问》整体来看,诚如李山先生《楚辞选译》所言:“诗篇结构,先自然后人事,人事的发问又由远及近,次第有序,可见是精心安排的。”

但是,对《天问》有错简的观点,自夏大霖《屈骚心印·发凡》、屈复《天问校正》提出以来,认同者较多。如游国恩《天问纂义》、郭沫若《屈原赋今译》、苏雪林《天问正简》、孙作云《天问研究》、林庚《天问论笺》、金开诚《屈原辞研究》、周秉高《屈原赋解析》等均认为《天问》存在错简,并按各自的理解做了“正简”工作;姜亮夫、褚斌杰、杨义等先生虽不太主张或不具体动手做“正简”工作,但也认为《天问》可能有错简。

我以为,《天问》没有(或极少)错简。在这一点上,我很赞同毛庆先生的观点。毛庆在《析史解难:〈天问〉错简整理史的反思》一文中,对《天问》错简整理史进行了反思,认为“《天问》基本无错简。万一哪一天地下出土文物证明有,也不会超过两三处。”该文引用《汉书·艺文志》记载“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的竹简文字情况,朱彝尊《江村销夏录·序》(《曝书亭集》卷三十五)中对简策尺寸之记录,及包山楚简、郭店楚简等出土实物状况,证明先秦重要典籍和韵文,每简均有固定字数,而《天问》究竟几句一简还尚待考证,整理之首要条件目前根本不具备,但几乎所有整理者恰恰忽视了这一最重要的条件,不能不说是犯了校勘之大忌。毛先生此说,在反对“错简说”的观点中是最为有力的。毛先生认为,从楚辞成书和校点的历史看,《楚辞》中的错简也极少,洪兴祖校出《离骚》中窜入《抽思》的两句(“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少司命》中窜入《河伯》的两句(“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而没有校出《天问》中有错简。该文还指出,即使仅鉴于整理史的经验教训,《天问》的整理也不应该进行——哪怕只整理一两句。

那么,难道仅仅是因为疑古思潮使学者们陷入“错简说”不能自拔?其实,《天问》内容的偶然“不次”——未按时间顺序、故事逻辑展开——是客观存在的事实。问题是,为什么《天问》整体上看是“先自然后人事,人事的发问又由远及近,次第有序”,而在具体“叙事 问难”中又偶或“不次”呢?对此,汤炳正先生认为是“叙事的手法变化所致”。他说:

从《天问》全篇的大结构来看,是井井有条的。即:(一)问天文;(二)问地理;(三)问历史(夏商周三代的兴亡);(四)问杂说;(五)问楚事。大层次如此分明。至于其间叙事偶或“不次”,是由于叙事的手法··变化所致。故我曾以五种叙述形式释之,随豁然贯通。即(一)类叙法:如天文、地理、各以类分,是也;(二)顺叙法:如夏、商、周,以时代为序,是也;(三)回述法:即言及某一朝代之事,往往回环叙述,往复追问,是也。(四)杂叙法:如全篇之末标举诸国杂事为问,是也。(五)专叙法:如全篇结尾,专问楚事,是也。

用“叙事的手法变化”解释《天问》偶或“不次”的原因,虽有“豁然贯通”之感,但是,它无法解释《天问》文体何由形成、这些叙事手法何以形成的问题。我们以为,《天问》在大结构上“井井有条”,而“叙事偶或‘不次’”的原因正是创世史诗的结构特点之所在。

创世史诗的结构是“连环式结构”,而不是“故事结构”,它不是以故事逻辑展开叙述的,它“没有一个完整的从头至尾贯穿一气的故事,也没有贯穿通篇的一个主题,而是以‘史’将众多的篇章(故事)贯穿起来,构成一部完整的作品。其特点是:各篇章相对独立,又有一定内在联系,既有‘史’的风格,又有专章的特点”。总体来看,创世史诗各章、节之间,又有着内在的、自然的联系,它以“历史”为主线,从宇宙生成、天地开辟、万物创造、人类起源、始祖诞生讲起,讲述部族迁徙、历史发展、生存生活、生产斗争;从天文讲到地理,从自然讲到人事,从远古讲到近世,从神讲到人,从神话讲到现实,构成一个完整的整体,又给人“次第有序”、“井井有条”的感觉。但是,在具体问歌对答的过程中,前面讲了的内容,还会随“叙事 问难”的具体情景在后面重复出现;或者,本来是后面主要讲的内容,在“叙事 问难”的具体情景中提前出现在前面了。因此,当用文字记录下来,当做文献阅读时就觉得“文义不次序”或“错乱简”了。因为我们的阅读理解是按“时间顺序”和“故事逻辑”展开的。这就造成了一方面觉得《天问》结构内容“井井有条”,另一方面又觉得叙事问难“文义不次”的矛盾感觉。譬如,苏雪林先生一方面说:“《天问》自混沌未辟问到日月星辰,自大而小,由远及近,顺次问来,秩然有序。地理也自大地未形成前的渊源问起,直问到地球某些特别区域,条理也非常之好”;另一方面又认为错简严重,“将《天问》全部打乱重排,还臆缺补漏”。

但是,对于这种在问歌对答活动中形成的连环式结构,如果用阅读“死文字”时的线性思维、逻辑思维来为其排列出“时间顺序”或“故事逻辑”,几乎是不可能的。学者们的“正简”工作,最终是徒劳无功甚或让人觉得粗暴。

对于《天问》的连环式结构,学者们的研究已从不同角度、不同程度地触及到了。如明末清初贺贻孙《骚筏》提到的“碎金”结构说,聂恩彦先生的“回环连锁式结构说”,张宏洪先生的“一元与多元相结合的结构特征说”,杨义先生的“有序与无序之间的双构性诗学结构说”等。特别是苏雪林先生,她对《天问》的敏锐感受,说出了《天问》“连环式结构”的审美特质。她说:

《天问》内容包括繁富,形式当然复杂,其结构则如建章之宫,万户千门,各有通道,井然不乱。如凌云之台,每块木头,都经过衡量,铢两悉称,故耸峙天空,风撼不倒。天文地理神话历史每个问题彼此勾连,顺序而下,则又如观音黄金锁子骨,看作一堆零乱的骨骸,一提起才知黍骹寸骼,各在其位,连结牢固,整然在目。诚可谓包罗万象的大文,精密绝伦的杰构。

从创世史诗“连环式结构”的诗学审美机制研究《天问》,应是我们继承和发扬前贤研究成果而要做的新课题。

(四)楚人“因共论述”:《天问》的传播、定型及作者问题

王逸《楚辞章句·天问序》云:

屈原……因书其壁……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论述,故其文义不次序云尔。

这里谈到《天问》的传播、定型及作者问题。对于王逸的“楚人因共论述说”,历代注家都没有太多注意,也没有引起争论。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认为,“楚人论述成篇,则未必然也”。我以为,王逸此说给我们如下信息:一是传世《天问》与屈原题壁的《天问》不完全相同,传世《天问》经过了楚人的“共论述”,具有集体创作性质,换言之,《天问》的作者既有屈原又有楚人,《天问》既是个人创作又是集体创作;二是《天问》对楚人而言并非“天书”,楚人见到屈原题壁的《天问》,并没有感到奇诡和难解,这表明楚人熟悉《天问》内容,因而才能“因共论述”。这正好说明《天问》是楚民族的创世史诗。

仍以《世巴》作为比照来谈。《世巴》既是本苯子传述民族历史文化的“巫史文献”,在跑马射箭“造山神”的神事活动中讲唱教传,具有神圣神秘的性质;同时,它也在安家立社、婚姻嫁娶等庆典性的场合问歌对答,营造庄重、神圣、热烈的氛围,具有世俗化的特点。它为众人所熟悉,但不熟知;可谓家喻户晓,但不全知、通晓。人人都知道有《世巴》,在安家立社、婚姻嫁娶、“造山神”等场合听到过唱《世巴》的片断(创世史诗连环式结构正好可以分章分节地歌问对答),主要是《世巴》中的《创世歌》和《世巴宰牛歌》等部分,但并不知晓“全本”《世巴》的规模,而真正能唱全《世巴》的人也不多。笔者搜求多年而仍未如愿,因为它是口头传播,而各地唱的《世巴》又不会完全相同,难以形成一个定型的“完整”的文本,加之它是用藏语歌唱,要用藏语记录再翻译成汉语,很难。假如,有个本苯子把“全本”《世巴》写出来,那他就是《世巴问答歌》的“屈原”了。

从王逸“楚人因共论述说”传达的信息,可以推测《天问》的传播与定型情况。作为楚民族创世史诗的《天问》,既是楚王族传述民族历史文化的“巫史文献”,在神事活动中讲唱教传(也许就在楚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看着壁画歌(呵)问对唱。壁画内容和《天问》内容是相互配合的。楚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壁画可能就是依据《天问》而画,而并非王逸所谓《天问》依壁画而作),具有神圣神秘的性质;同时,它具有世俗化的特点,在安家立社、婚姻嫁娶等庆典性的场合问歌对答,营造庄重、神圣、热烈的氛围。所以,它为楚人所熟悉,但不熟知;可谓家喻户晓,但不全知、通晓。楚人知道有《天问》,在一些时间和场合也曾听到过《天问》的片断,大概主要也是“创世歌”的那部分,至于讲唱夏商周历史的部分,也只有在时间很充裕的神事活动中。楚人虽然知道有《天问》但并未见到《天问》的定型的“完整”的文本,是屈原将其写定(犹如苯教经典中的《世巴》),楚人(应是楚公室之人)见之,“因共论述”,将其抄录、传唱,崇为经典,犹如我们学唱《世巴》那样,但并不以为“奇”,也不以为“难”,因为那些在后世读者看来诡异难解的神话故事和历史传说,是他们所熟悉的,即使他们不一定完全理解。

这里,又遇到了《天问》(以及楚辞)的“作者问题”。群体诗学时期的“作者”和个体诗学时期的“作者”,在内涵上不应完全等同。不能认为群体诗学时期的诗作都是群歌互答的集体创作,就没有“作者”。也不能认为个体诗学时期的诗作纯属个体创作,没有“群体因素”。其实,群体诗学时期是有作者的,譬如教唱《世巴》的本苯子和《天问》的作者屈原,只是他们把自己融入群体之中,借群体之口传达自己的意愿和思想,又在歌问对答的讲唱传习活动中,以个体天才的创作,充实、丰富着群体诗作,并使其规范、凝练、精致、优美、艺术。譬如,笔者所知道的卓尼县大族村、磊族村和卡车沟的三位《世巴》传唱者唱的《世巴》,因“作者”不同而有优劣之别。所以,我们并不能用现代“作者”的概念否定《天问》的作者。我们认为,屈原是群体诗学时期楚辞的作者。

七、结语

通过以上的比照研究,我们认为,《天问》既不是屈原呵壁而问、渫愤舒愁的抒情诗;不是屈原通过穷理诘问而微言劝谏的讽谏诗;也不是屈原冥思苦想、伏案独撰、怀疑、反思、探索、批判的哲理诗。《天问》犹如藏民族《世巴问答歌》,是在问歌活动中形成的楚民族的问歌体创世史诗,属于巫史文献的范畴。屈原是这一历史形成的问歌体创世史诗的传承者、创作者、讲唱者、整理者、写定者、教习者、传播者,是群体诗学时期的楚辞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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