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皇,”路冉冉从谈话中习得了这个称谓,“夜已深了,我替您掩上房门吧。”
说完之后,他偷眼看了看,只见得人皇的背影——颀长的身躯身着一袭华丽的丝质黑袍,梳理得当的银发披散在肩上——高贵而孤独,脆弱且强大。路冉冉很难描绘出那种感受,或者说,是他不解为何人皇的身上会有如此复杂,甚至相悖的二性。
“好。”人皇的声音悠远而空洞,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绪之中。
路冉冉极力克制着身体抖动的幅度,缓缓将手抓住了门。在他快要拉门的时候,人皇却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路冉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默不作声,只是额前慢慢渗出一层细汗。人皇就立在那里,屋内静得连微风也没用一丝。就这样了过了许久,路冉冉恍然记起朱子家在上楼时,曾叫了一声王叔,他无从选择,硬着头皮回道:“王家的。”
“王家的?”
“嗯。”
又是令人窒息的静,人皇似乎钻入了回忆的迷宫,又像是在等路冉冉坦白。
“没想到多年未留意,竟已长成大人了。”人皇的声音充满了太息,“记着才见你时,你与我那长子一样惹人怜爱。”
“这都是托了人皇的福。”
“托我的福?哈哈哈。”人皇一连笑了三声,非但没有欢愉的意味,反而苦味渐浓,最后终于成了自嘲的语气,“你王家当年为了护我,一百八十七口人被斩,倒真是托了我的福。”
路冉冉意识到自己将谈话逼到了绝地,额前的发丝不觉已被汗水浸湿,百般思考后,不得已才开口道:“那都是旧事了,不想却勾起来,伤了人皇的心,还望人皇恕罪。”
“伤心?不,我只有恨。”人皇略一停顿,“你恨我吗?”
“并不。”路冉冉轻声说。
“若不是我,你王家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该恨我。”
路冉冉兀自茫然起来,完全无法作答。该恨还是不敢恨,他已经不太懂,他想,便是王家,怕也说不清了。
“所以,今夜你在窗外彷徨多时,是来向我讨债的吗?”
路冉冉浑身一颤,原来他在窗外时,早就被人皇察觉到了。致命的恐慌充斥在他的心间,额前的发丝上也悄然挂上了汗水粒。
“小人不敢。”
“也罢。”人皇的声音复归沧桑,“我渴了,不想再谈,你替我斟杯茶吧。”
路冉冉望向桌椅,上面有套茶具。他慢步过去,勉力克制身体颤动的频率,伸手取了一只茶杯,又拎起茶壶往杯中倒茶,由于手抖,茶水险些要洒出来。他额前发丝上的汗水粒已经开始汇集成水滴状,隐隐有掉落之势。他觉得自己喘不过气,胸闷得想吐。但终于他倒好了茶水,并递给人皇:“人皇,请用茶。”
人皇徐徐转过身来,高挑的身影在路冉冉跟前投下一片阴影,路冉冉举着茶杯,弓着身子,不敢露出面容,也不敢多看。直到他感觉到一股力道握住了茶杯,才慢慢收回双手。
“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声音虽轻,但落在路冉冉的耳朵里无异于雷鸣。他觉得自己的听觉像是受损了,不是很能辨别每一个字,可他知道人皇是要他抬起脸来。躲不过了吗?他想。直到确认这是事实,他才豁了出去,慢慢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从人皇的胸前逐渐上移,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人皇的下颌以及修剪整齐的、不长的花白胡须,接着是嘴唇,挺拔的鼻子,下眼睑,然后是瞳孔,重瞳!路冉冉惊诧不已,因为在人皇的眼眶中,同时有四只瞳孔,且每一只都在凝视着他。由于瞳孔相隔较近,因而像是受了外力,被凭空一分为二,再二分为四。
然而,最可怖的还不是重瞳,而是人皇的右眼睑上,赫然有一道剑伤!路冉冉看到剑伤的瞬间,身子止不住疾退了一步,额前发丝上的汗水珠扬起又落下,恰好有一滴落到了茶杯中。
雷帝,他是雷帝!那个杀子的疯帝!路冉冉如遭电击,腰膝发软,危险要向后跌到。
“你怕我?”
雷帝已经看清了他的脸,脸上惨白无光。路冉冉说不出话来,彻底失去了支撑自己的精神力量。
“难道你也认为,我是世人口中的疯帝?”
路冉冉兀自恐慌着,全然听不清雷帝在说些什么。不一会儿,他见雷帝将杯子放回桌上,背过身去了。
“五十年前,我与白璁、郑士及那周震结拜,当时也不过你这般大小。”
路冉冉失了神,却渐渐忘了恐惧,大致能听到雷帝的述说。
“其后疯皇无道,内土一片残破,我们便相谋起兵讨伐疯皇,历时五年,终于将其推倒。疯皇下位后,民心所向,皆奉我为人皇。”
“又四年,郑士告我,说周震拥兵过多,将为大患,我反纵之;再后,白璁告我,说周震私铸军械,其心不轨,我弗故之;后众臣告我,说周震擅立亲近,欲窃大权,我亦任之;再后万民告我,说周震建城立郭,并吞疆土,我削其王爵,不忍杀之。后周震叛,未期年,皆得内土。”
人皇恨意渐生:“我于江山本无贪念,但周震夺得皇权之后,怕我再反,要杀我。你王家为救我,被判满门抄斩,白璁与郑士救得你年少的父亲,我便命他二人同你父亲来此忆夕城寻朱烨避祸。”
“将斩我时,万民夹道送行,天下名士联名上书救我。周震怕生出民变,故而改判我流放之罪。不料流放途中,周震又暗中派人杀我,我携幼子出逃,终于还是被追上。”
“那些人……我绝不会忘掉,也绝不会原谅,”雷帝哽咽起来,“他们就这样杀了我的幼子,我却得朱烨、白璁和郑士相救,逃到了这忆夕城里,一晃眼就是四十年。”
“周震居心险恶,我不死他便不能安然,于是他又生出毒计,对世人说我疯了,还谎称我杀了自己的孩子!他,怎么能?!”
“他还让戏班上演我杀子的戏,让史官将我写为疯帝,久了,世人就真以为我疯了,人人巴不得饮我的血,食我的肉。”
说完,雷帝猛然转过身来,一把将路冉冉的脖子吸到手中,高高举起来他的身体,然后用溢满愤恨和泪水的四只瞳孔盯着路冉冉,声音嘶哑地问道:“所以,连你也觉得我疯了吗?”
路冉冉被雷帝死死卡住喉咙,吐不出声,也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惊骇,只能用木然的眼光回视雷帝。就这样,他被掐得意识慢慢涣散,忘了惧怕,只记得自己和泪艾遭受的苦难。他能懂得雷帝的痛苦,但谁又可怜过他和泪艾呢?难道他们被一路追杀,甚至于此刻生杀大权都握在别人的手中就是应该的吗?世间一切的苦难都有根源吗?每个人都痛苦,这痛苦又是从何而来?也许只是因为他不够强大,但他以前的生活和所读的诗书都告诉他,爱才是人生的全部,真是这样吗?
不对,这一刹那,什么都是不对的,他什么都不想理了,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疲态占据了他,眼泪从他的眼中渗出,一点点,一滴滴地溅开在雷帝的手上。
雷帝仿佛受到了惊扰,目光变得难以置信,恍惚之间,他觉得这个孩子懂他的痛。他的手慢慢松开,路冉冉像一片秋叶飘落到了地上,不卑不亢,弱小坚强。
“茶凉了,你给我换一壶吧。”雷帝的语调变得出奇柔缓。
路冉冉从地上站起来,没有去拿茶壶。从未有过的力量支撑着他走了了出去,没有回头,没有踟蹰。他一步一步从台阶上下来,每一步都踩得尤其沉稳,就这样,他疲倦不堪的身影消失在了平台上。
雷帝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像是本来就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石像,只是那声音的沧桑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背影,不管怎样,这一刻,他是一个孤独的迟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