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姬，你以为我前日向栗姬提亲，真是想把阿娇许配给那个行将就木的太子？”刘嫖精心打扮过的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哦？”王娡感觉刘嫖话里有话，露出疑惑的脸色，“长公主难道还有其他内情？”
“昨天，我去和陛下说过求亲不成的事，还顺便讲了好些东西，”刘嫖喝口茶，润润喉，继续王娡解释这个问题。
“说穿也没什么，我向栗姬提亲，其实也不过是做个试探，试出她真心给太后和陛下看，外人或许以为我是趋炎附势，一看到薄皇后被废，栗姬要升皇后，就跑去巴结求亲，哈哈哈……栗姬儿子当了三年太子，我要求亲早就做了！何必等这两日落人口实？哦呵呵呵……况且，这未央宫里，没有那皇帝太后两位点头，我这公主敢绕开他们去说婚事？”
刘嫖脸上虽然在笑，但眼神里冷芒闪动，继续道：“王姬你也知道，以前，栗姬对皇帝宠幸的美人们都衔恨入骨，不停口地诅咒，偶尔相遇，向诸美人唾沫连连，私下更乱搞巫咒。加上她叫侍者背后咒骂我那次，大家都没少受她气。
当初闹得那么大，我和她两人脸皮早撕破了，差的就是打起来，这个京城里谁不知晓？为这种事，陛下已经觉得她有问题。
前日，我随便找个无名仆妇，两手空空的去说媒，能有几分成功机会？若栗姬还真允许，我只能叹服她够聪明，有眼色，我就咬牙当赔了阿娇半生，这也不失为化解两家过去仇怨的办法。
但她前日里如此决绝的回答，简直就像对不共戴天的死敌，虽然落我脸面，但确实让我心底既怒又悦。
试探结果一出来，我就对陛下和太后说：将来啊，只怕这栗姬恨意难消之下，容不了我馆陶公主一家。而且她如此生性善妒，心怀恶毒，对我这个刘姓长公主尚且如此狠厉寡情，别人可想而知。
她现在也不过还是个姬妾，就敢仗着太子这样嚣张泼辣，日后一旦成为中宫娘娘，当上太后，我看，‘人彘’惨象只怕又要重现在我们刘家。陛下如今心爱的妻子儿女们，恐怕都难逃一劫！
我还有一条最为紧要，也是让陛下最忌惮的话：栗家的族人，当官的也在慢慢增加，太子刘荣也和过去的功勋大臣结党，在朝堂上实力越来越大，这些人现在都不把陛下放入眼里，成日顶撞，许多时候，陛下都难说得过这些人。况且，人都是只能上不能下的，栗氏的官员将来若是凭借太子把持朝政，栗姬只怕想不成为第二个吕后都难。
我这些话语说完，陛下默然不语，虽没有明言对错，但想必也听了进去。”
长公主刘嫖这段话够狠，王娡倒吸一口冷气，长公主拿景帝小时候的亲身体验做例子，杀伤力实在太大。
当年，景帝和他父亲文帝，如何从边远山区一个小诸候王登基上位的？还不是吕后专政期间大肆屠杀刘姓后代？刘邦八个儿子被这个妒妇一口气给杀了六个，能干的开国大臣也是一串串掉脑袋，牵连的女人孩子是以万为单位，刘皇氏里有威望的王族几乎绝种，文景两父子这才有机会上台。外戚干政的祸害鉴就在不久前，他们刘家对三十年前那段血淋淋的历史还是很恐惧的。
长公主挖个求亲的陷阱，就让栗姬自己傻乎乎跳进去，果然是土生土长的皇亲国戚呀！王娡不得不叹服。“长公主的话颇有道理，栗姬回绝这门亲事的确草率不智。但我们两家结亲会不会刺激她？”
刘嫖狠狠的道：“无妨，我们今天做亲家，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诉栗姬：我将阿娇许配给你家彘儿也是一样的，她蹦不了多久！”
王娡心中暗喜，俯身拜谢，口中却谦逊的道：“我代彘儿多谢长公主垂青，但我家孩子将来最多只是个边远之地的诸候王，恐怕会委屈阿娇。”
长公主冷笑一声，“这倒不一定，自古以来，废立太子的夺嫡之事多得很。皇帝既然早惦记着栗姬，她还想当皇后、做太后？我看她连门边儿都别想摸着！”
见到刘嫖把话肠子抖开，王娡也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亲家呵，栗姬如何骄横跋扈先不说她，但祖制里，立嗣立储君，非嫡即长，那太子刘荣不但是长子，更是嫡子，条侯周亚夫和魏其侯窦婴都支持他。夺嫡之事若成也就罢了，万一弄不好，日后我们母子，岂不是又要做戚夫人、刘如意第二了么？”
戚夫人是刘邦爱姬，生下刘如意，后来吕后诛杀开国旧臣和刘姓诸王，从中取得实权。她毒死赵王刘如意，砍断戚夫人手臂大腿，挖掉眼珠剔光头发，拔除舌头使她变哑，割下鼻子耳朵乳房，并置于厕所中，名为“人彘”。
见到王娡担忧悲切的样子，反过来轮到刘嫖宽慰她：“亲家呵！条侯、魏其侯固然权势巨大，但这也未必不是取祸之道，王姬岂不闻物极必反？
周家是开国功勋，两代经营，人脉势力庞大，军营中只知周将军而不知天子诏令，周亚夫他功高震主，何其嚣张？陛下不得已把他调离军队，放在朝堂之上，哪知周亚夫做了丞相也还居功自傲，目空一切，数度违逆陛下旨意，我刘家岂能容他？现在乘他勾结*，正好一步步找机会，缓缓下手剪除。
我弟弟梁王刘武，对周亚夫和窦婴怀恨在心，早就和我母后她老人家通过话，母后也很不喜欢周亚夫；而窦婴毕竟是窦家的人，太后还是能处理的。对他们俩的事，陛下和太后早有默契，而对付*的行动，也远不是这一两日的功夫，削他们还是要慢慢来的，你我的心有数就好。”
“是，亲家母，我明白了。”王娡展颜笑道，见刘嫖言尽于此，也就知机的转换话题聊写日常琐事和刘彻的小发明。
刘彻和阿娇坐在外殿，落日的光芒里，两人坐在卧棂栏杆边上，不约而同的错开视线，看向夕阳。
阿娇垂下眼帘，不知该说什么，而刘彻则是不想说。
他不用猜也知道，六岁孩子的话语，根本不足以扭转两个母亲的默契，她们手头都有对方想要的资源，这种联合趋势水到渠成。
即使不把“金屋藏娇”说出口，刘彻之谋注定会失算。按照历史事件推测，她们为了结成联盟，让家族内部垄断政治资源，必定要走儿女联姻路线，“近亲结婚”便是一个必然选择。
当经济生活还不能使人们获得生命的基本尊严，也不能实现个人的价值；当感情不足以给人带来丰衣足食，荣华富贵；那么结婚，便永远不会是男女两个人的结合，只能算两个经济体的联盟，甚至是一种政治联合。
他无奈的撇撇嘴，看来，蝴蝶翅膀还太稚嫩，靠自身还不足以改变历史惯性呵！
“小猪，你不愿娶我？不想和我在一起？”阿娇单调的声音很清晰，刘彻转过脸看她。
她的目光清澈，瞳仁很黑很深，眼皮似双非双，似单非单，在那里，曾经蕴藏着童真的热情，充盈的活力，可而今，平添了几分沉郁和失望。
陈阿娇真想大声问刘彻：你为什么不答应？从小两人一起长大的我们，永聚不散不是我们的心愿么？但九岁多的她，已经开始迷迷糊糊明白一些男女只见身份、家世的变化。至少现在已经不能抱着他，也抱不动了……
他那孩子的身躯坐得笔直，似乎听得专注，又似乎并不在意，他转过目光再次投向前方，阳光余辉把宫殿阴影拉出含蓄而复杂的图案。
“阿娇姐姐，我俩一辈子都是好朋友！不过算命的说过我们做夫妻注定不能长久。你要信我哦！现在还来得及，我会去父皇那边尽力阻止……”刘彻只能借助神鬼之言恫吓她。
“就因为这个？小猪你居然信怪力乱神？好傻！我才不信呢！”知道表弟拒绝的浅薄理由，阿娇极度开心。
秋瞳如剪，贝齿如玉，唇角边两颗轻圆的笑涡，吹弹得破的肌肤，眼睛立即眯成弯月，眸中星光般流转，脸蛋上微透出醺红，这就是传说中“水晶般的笑”？
刘彻心里忐忑，对这位过去的青梅竹马，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是同情？怜悯？还是抵触？
小时候念书，总天真的以为：藏娇的金屋是个美丽的地方，那个缠缠mian绵的故事里，王子公主最后都在一起。
长大之后无聊时，翻读《史记》、《长门赋》，听听琴曲《长门怨》。
成年的自己也不再那么执着，终于承认一直忽略的：刘彻和陈娇早年恩爱缠mian的姐弟恋，却换来深宫独守的结局……
原来，金屋藏娇和长门冷宫，只是一念之差！
嘿嘿！为自己的驽钝自嘲两声，无言以对。
是投资精明的政治婚姻？或者是阴酷狠嗜、冷血无情？相互间的几十年的纠缠聚散里，究竟谁对不起谁？只怕早已说不清了吧？
再多理由，说了又能怎么做？谁又能回答那么多？
反正刘彻也不想评判谁，那对错本身就无所谓，世上没有人会对“客观评价”甘之如贻，受之坦然，总能找到不爽的理由。
看着九岁表姐纯净的眼神，刘彻叹息：锦衣玉食，白首依旧，这不过是每个女子对于浪漫感情的荒诞梦想而已。
可惜了！阿娇，你眼前这只混合版表弟，天真已过早遗失，而成熟却蹒跚不至，连前半部分都不能给你。姐弟俩，早就在某个灵魂穿越时空的刹那注定有缘无份。
如果再这么走下去，两人注定无法避免那个结局！所以我现在会竭力改变，两人必须分隔，这场婚事必须割断！
嘿！暂时的输赢又何妨？我才六岁，足够一次接一次的挥动翅膀，只要这点小力气继续积蓄，一定能产生打碎那趋势的力量……
将来那座叫长门宫的黄金牢狱里，绝不会让你再拿泪水怨苍天，恨刘彻不守誓言。
刘彻嘴角动动，能预知未来而改变生命轨迹，是该开怀大笑还是来点什么别的？
他清楚，这个决定相当的不理智，没有阿娇母亲馆陶长公主的支持，最坏的结果可能是他当不上太子，坐不到那个位置。
那又如何？就是不喜欢勉强自己，咱就那么倔！
至少这副躯体还有选择的意志，比起破碎的悲剧结局，现在的刘彻只挑快乐生活。
曾经听过一句话，忘了是谁说的——如果，理性践踏了人的感情，那么让理性见鬼去吧！
（多年后，回想孩子气的誓言，只能笑笑间挥手拂去。年幼不一定代表无知，但弱小的身体可能会影响意识。惶惶不安环境中的他，说狠话相当容易。立场决定思想——这是他很久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