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来,低头看着小小的花儿,我忘了当时和花说了什么悄悄话,只记得花的颜色,这种小花,我偷偷地叫它勿忘我。
父亲的“黄金
时代”
抬眼望去,红屋顶上,已经是金黄一片,像是一片金色的海,泛着细浪。父亲坐在屋脊上,身后是深远的蓝天,眼前仿佛是黄金万两。
老家有宽阔的平原,那里生长着一望无边的庄稼。那里的乡亲,把玉米叫棒子。
盛夏的风吹过,长长的棒子叶沙啦啦响着。记忆深处,我和父亲一直在给棒子追肥。
闷热的靑纱帐里,玉米秸已经高过父亲,我们虽然穿着长袖,可叶片时时划过脸刺着手,火辣辣的疼,汗水流过伤痕,更是难耐。父亲在植株附近刨出一个坑,我把化肥撒进去,再用脚一抹填上土。如此反复,直到喂好每一棵玉米。化肥是米粒大小的白粒子,有股刺鼻的味道。我不喜欢做这事,然而,能和父亲一起做事,内心一点儿也不烦躁。只要有父亲,怎样的辛苦里,都能安然。
眼见着玉米越长越高,开花了,秀穗了,等棒子上的红缨也枯黄了,棒子粒就瓷实了。该收获了,棒子很沉,肩上的筐子里没几步就摘满了,然后倒到大堆上,继续摘。当摘完棒子,接着就该割棒子秸了,秸子粗壮,根须牢牢地抓住泥土,是个力气活。那时主要是父母亲在做。我们兄妹就把割倒的秸子束到一起。父亲有时直起腰来,擦擦汗,遇到一棵看相好的秸子,会像吃甘蔗一样尝尝,要是甜,就喜笑颜开,招呼孩子们:“过来啊,这根也很甜呢!”于是,我们就跑过去,津津有味地咂摸起来。得了空,我们也会自己去寻,找到了就高举着,跑到父母跟前,炫耀起来,父亲尝一口,会露出很享受的表情,说真是很甜很甜呢。割到秸子的田野上,飘荡着甜甜的气息,长风自由来去,吹过我们的头发。
割倒棒子秸,父亲就开始用小推车运了。父亲的双手使劲抓着车把,身体前倾着,用力抿着嘴,踉踉跄跄,一趟一趟,在并不平坦的田地里踩出一道深深的车辙来。父亲要时常留心脚下,否则,脚一歪,锋利的棒子茬儿就有可能刺到布鞋。
后来,有了牛车,有了拖拉机,就省事多了。
带着苞谷皮的棒子被拉到院子里,堆成了小山,当褪去了青白的皮,黄澄澄的玉米,就格外晃眼。院子里晒不开,也容易发潮,这时候,父亲要爬到房顶上,系下一根粗绳子来,我们就来回穿梭,把棒子拾进筐里,再系好绳子,父亲一筐筐提上房顶。抬眼望去,红屋顶上,已经是金黄一片,像是一片金色的海,泛着细浪。父亲坐在屋脊上,身后是深远的蓝天,眼前仿佛是黄金万两。
看着看着,就羡慕起父亲来,我大着胆子也爬上屋顶,腿却发抖了,不敢看向房檐。
当棒子晒干了,我们就在屋檐下撑起大布包,父亲再爬上屋顶,把玉米推下来。玉米骨碌碌倾泻下来,有声,有色,热烈,喜庆。
玉米晒干就不用着急了。等冬天农闲了,一家人围在簸箩周围,拧着粒,说着话,日子,分外从容。
后来,剩下母亲一个人,田地也分给儿子们种去了。
父亲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父亲要的,只是
一碗白开水
他怎样在陌生的地方,向人讨要一杯水?他的方言本地人是否能听得懂?我一无所知。
我一直想着给父亲买碗汤呢。
我不知道,父亲要的,只是一碗白开水。
秋意渐浓。
猛然惊觉,父亲去世已经三年有余,那坟头的萋萋青草想必也染上萧索之意了。
对父亲的怀念,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再终日魂牵梦绕,那份无望的惦念已经化作生命里渐浓的寒意,在不经意间袭入了骨髓深处,又在渐多的白发里明晃晃着,提醒我活着的意义。
然而,近日,或许是因了仲秋的缘故,却是频频梦见父亲。在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我没能守在他身边,这成为我永久的痛悔,也因此,梦里的父亲总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父亲来了,来到我所寄居的小城,然而,我却没在家。那时我一人正在一家很大的快餐店里吃着什么,其实我很讨厌环境的嘈杂,讨厌那种多种气息的大杂烩,各种调料的飞扬,鼎沸的人声,杂乱的脚步,我只想糊弄吃点东西快点离开。我甚至不停地想,我为什么不去找一家优雅静谧的去处呢?好像是没有时间,好像是小城根本没有,好像是即使有,我又根本消费不起,我只能匆匆吃点东西,然后奔波在路上。
然而,就在这时,父亲来了。就在我一抬头的当儿,父亲拨开川流不息的人群,站到我的座位旁边。他显然很劳累的样子,沟壑纵横的黝黑的脸上不时有汗珠滴落。父亲依旧穿着一件白背心,弯曲的手肘上搭着一件青布衫。啊,父亲,怎么竟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啊,我都没能去车站接,父亲下了火车是坐公交车呢,还是走来的呢?我竟一无所知,只是,父亲,站到我的面前了。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招待父亲,啊,父亲,父亲是怎么在这熙熙攘攘的闹市区里径直来到女儿身边的呢?我一无所知。只是知道,父亲来了,父亲来了。父亲来看我了,他总是知道他的女儿在哪里,他总知道他的女儿一直奔波着,因此他没回女儿的家,就径直来到女儿面前了。
我想起和父亲一起的许多片段来。
那时,我大概十多岁,在炎炎夏日里,我和父亲在给玉米追肥,热汗直流,玉米叶子划在裸露的胳膊上,生疼生疼,然而,看到硕大的玉米棒子,我和父亲还是坚持着。泥泞的路上,父亲为我背着沉重的书包,送我上学;凛冽的冬天,父亲骑着那辆大金鹿,围着那件青色长围巾,到学校给我送干粮;婚后,父亲护送身体欠佳的我来到军营;孩子尚小,父亲正抱着我的娇儿……那么多场景,一股脑都涌到眼前来,和父亲的影像交叠。
父亲的一句话终于使我回过神来,父亲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蠕动了一下嘴,说:“我渴了,给我去倒杯水吧。”
父亲跋涉了千里,如此憔悴的样子,最急需的就是一杯水啊。听到父亲的话,我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地让父亲坐下,一边说让父亲等一会儿一边急匆匆出去买汤。
啊,买饭的人很多,我只得排队等候,依旧是热火朝天的场面,我有些烦躁,然而,我无处表达内心的焦灼,不时地往前张望,又不时地望父亲坐的里间望望。然而,我看不到父亲,虽然知道父亲就在那里,然而,我看不到。
他在等着女儿为他端一杯水。
记得那年,我看到村子里的小女孩辍学在家编柳条小篮贴补家用,知道她们经常去集市卖柳条。假期里的我也想挣点钱,于是炎炎夏日,我也让父亲把镰刀上绑上一根长长的竹竿去河边洼地找柳条,柳条哗啦一下从树上掉下来之后,我要捡粗细合适的枝条,小心地捋去外面翠绿的外皮,露出洁白坚硬的条子,然后晾干,捆好。一个假期,我只找了两大捆。那天,父亲带我去20里外的恩城集市去卖柳条,来到柳条市场才知道,别人卖的都是长短粗细均匀的,而我的虽然千挑万选,仍然看出是劣等来,因此快到晌午了,才卖掉。看到自己的辛苦换来的几块钱,心里也是格外高兴。看看日已中天,父亲说,咱用这钱买斤油条吧?我当时是立即拒绝了父亲。我的辛苦钱,早有了打算呢。看到父亲微微一笑,知道他并不是真要花这钱的,只是逗我玩玩而已。然而,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竟没考虑到父亲大热天还要带我回家,该很累很渴了,我怎么竟一点没想到过父亲呢?那年,父亲卖了一拉车的苜蓿,给我买了一双凉鞋;也是夏天,父亲骑自行车带着我去80里外的德州赶往中专面试现场,在回来的路上,父亲买了一个大西瓜。那时,父亲已近50岁了。
父亲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他不要油条,也不要儿女什么回报,只需要一杯白开水。
可是,这是一家快餐店,一家红红红火火的快餐店,没有水,只卖汤类。而且,我内心也想给父亲买碗鸡蛋汤或者面条之类的。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轮到我了,那火苗的炽热店家的冷脸更加剧了我内心的烦乱。终于做好了,店家一手端着锅柄,一边急三火四地问,放哪放哪?能放哪呢,我怎么竟没拿碗呢?啊,放哪里呢?我撑开了布口袋,然而,这怎么可以呢?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父亲走过来,说:孩子,咱走吧,我已经喝过了。
啊,父亲已经喝过白开水了。他怎样在陌生的地方,向人讨要一杯水?他的方言本地人是否能听得懂?我一无所知。
我一直想着给父亲买碗汤呢。
我不知道,父亲要的,只是一碗白开水。
每一张鞋样都凝结着母亲的一份心思,每次母亲翻开毛选,总是看来看去,若有所思的样子。是想孩子曾经的欢笑,还是那小小的脚走进家门的样子呢,我没问过,也不知道。如今问起母亲,母亲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笑笑。
有20多年没穿过布鞋了,忽然就想起了母亲的布鞋。
印象里,母亲的那个红台箱里有满满的布鞋,一双双靠底捆在一起。母亲总说布鞋养脚,总是穿着她的布鞋。但我的脚比母亲的略瘦长,因此我穿母亲的布鞋并不合适,自从工作后就总嫌布鞋太土气,也嫌布鞋是低跟,渐渐的,母亲就再不给我做布鞋了。本知道母亲的台箱里早没了适合我的布鞋,然而还是在给母亲打电话时说起了布鞋。
记得小时候,母亲总有一本厚厚的毛选,并不是为了看的,而是夹满了全家大大小小的鞋样子,尤其是我们孩子们的,一年一个鞋样子,母亲有时自己画,有时去有一般大小的孩子的邻居家借来鞋样子再画。那做鞋样子的纸张,也许是一份报纸,也许是一张画,每翻开一页毛选就能看到不同的鞋样,每一张鞋样都凝结着母亲的一份心思,每次母亲翻开毛选,总是看来看去,若有所思的样子。是想孩子曾经的欢笑,还是那小小的脚走进家门的样子呢,我没问过,也不知道。如今问起母亲,母亲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笑笑。
其实,母亲是个粗枝大叶的人,秋天在地里拾棉花,母亲在前面像飞一样摘棉花,父亲在后面要再收拾一下母亲的战场,不然就会漏下很多。母亲做的衣服我从没看中过,尤其是给小时候的我们做棉衣,那棉絮总是厚薄不一,特别是胸前的掩处,棉絮总是很薄,印象里小时候的冬天总是很冷很冷,那冷风穿透棉絮钻进身体,全身一会儿就凉透了。后来我有了小孩子,母亲也给孩子们做棉衣,然而我总要改来改去,好看不好看不说,先要保暖实用才好。然而,母亲做鞋却是一把好手。早早的,夏天或者秋天吧,天气暖和的时候,母亲就把积攒的布头拿出来,扫净一块木板,通常是一扇废弃的木门,然后用浆糊一层布一层布糊起来,再暴晒,等晒干后再从木板上揭下来,挂在屋里的墙壁上待用。村子里的婆姨们管这道工序叫“打袼褙”。等冬天农闲了,母亲会把袼褙取下,按鞋样子剪下,一只鞋大概要三四层袼褙,都用白沿条儿包起,然后就是最费功夫的纳鞋底了。记忆里,冬天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总是一手拿针,一手拿鞋底,不停地纳呀纳呀,鞋底厚,一针一针,纳起来很费劲,母亲要借助顶针和镊子,一针一针,忙个没完。母亲还总是在鞋底纳出好看而结实的疙瘩,所用的绳子也是自家的棉花纺成的线搓成的,鞋底纳好后,再把做好的鞋帮上好,一双鞋才算做好。
电话里我问母亲,台箱里的鞋还有没有,母亲说还有,可不多了。母亲接着说,现在也不做了,给你爸爸做的鞋他也没穿多少就走了,剩下的大多都送人了。说到父亲,我改变了话题,不再和母亲说下去,我听出了电话那头母亲言语里的伤感。
我嘱咐母亲年后来我这里时带上两双布鞋。母亲高兴地答应了,只是说我穿她的可能不合适。我本知道的,但我仍然想要一双,这样想着,心里就生出隐隐的不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