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八·一三”事变之后,上海住不下去了,我带着两个孩子,三岁多的儿子小平和两岁多的女儿小禾,开始了漫长的逃难生活。
我们在芜湖、合肥做短暂停留后,回到合肥龙门巷我出生的地方,住在老家的祠堂里。我带着两个孩子,还有婆婆和保姆。在这种最关键最困难的时刻,有光却总是因工作脱不开身,不能与我同行。瘦小病弱的我在这种时候成了一行人的主心骨,既要当机立断拿主意,又是主要的劳力。日机的轰炸不断,合肥城里也并不安全,我们转到合肥与六安之间周公山南麓的张老圩、张新圩。
一 张老圩、张新圩
张老圩(wei)坐落在周公山下,山上有周瑜读书处,山因而得名。咸丰年间,高祖张荫谷带着曾祖张树声、树珊、树槐、树屏等人在周公山下的殷家畈扎寨办团练,在不远的紫蓬山下有周盛波、盛传兄弟的团练,大潜山下刘铭传团练,号称“三山团练”。同治元年(1862)初,“李鸿章令张树声以‘三山’团练为骨干组建淮军,和湘军一起摧毁了太平天国农民起义,以后又镇压了捻军起义。李鸿章因此升官至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张树声作为淮军第二号人物,也官至江苏、山西巡抚,署直隶总督,两广总督,成为声势显赫的封疆大吏”。
1938年,周有光、张允和在重庆南温泉。日寇入侵,战争使他们痛失女儿,儿子也差点死于流弹。
张家后人一直因祖上镇压过农民起义而很少提起,随着国内外一些学者兴起的对淮军将领的研究,我们也开始用历史的辩证的眼光看待这些事情了。
曾祖张树声在原先办团练的殷家畈建起了“张老圩”。这是典型的安徽大地主的住宅。高墙围起的大城堡,城外有护城河,内外濠沟顺地势曲折延伸,有石拱桥相连。圩子有水门,可关可守,日夜有圩勇把守。圩子里像一个小城镇,有小杂货店、布店,有种稻、种菜的,养猪、养鸡的,中断和外界的联系也完全可以生活。圩子里树木茂密,有各式房屋数百间,曾祖兄弟们各有自家的院落,另有花园和小姐们的绣楼。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老圩大门前那两棵巨大的梧桐,据说是曾祖在建圩时种下的,还在每棵树下埋有一担大麦作肥料,所以能长得这样高大。这两棵树已经成了“张老圩”的象征。
“张新圩”是曾祖张树声去世后,五曾祖张树屏建的,距“张老圩”三公里,树木参天,环境清幽,规模超过“张老圩”。
我们在圩子里安顿好,刚过了几天安定日子,就听说周有光所在的银行要搬走,我如惊弓之鸟,急慌慌一个人坐轿子先到合肥的龙门巷,又乘火车到芜湖,周有光正急于要和我联系,见到我松了一口气。我们商量的结果是大队人马和他一起去汉口。我又回圩子接上老小和大小几十件行李,转道汉口,换轮船溯江而行到合川。我还记得同船的有曾国藩的孙女、俞大维的母亲。
二 都江堰
1938年,张允和任教成都光华中学时,在灌县青城山旅游,并在竹桥上留影,她身旁的是学校注册主任李恩廉。
把一家人在合川安顿好之后,我一个人到成都的光华中学当教师。我虽然十分放心不下老人和孩子,但也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我清楚即将开始的是结婚以后,也是有生以来最艰苦的生活,我不再是张家的娇小姐、任性的“小二毛”,我要坚强起来,做一个职业妇女。
教书的生活新鲜而又愉快,我教历史并任女生指导。娃娃们很乖,十分珍惜战乱时期的读书机会,对我很尊重,也不取笑我不标准的国语。我也从不用旧式“女生指导”的陈腐、古板、不近人情的规矩要求他们,师生相处得很融洽。
一次学校组织到灌县青城山去玩。我们参观了都江堰、二郎庙,并在这座完全用竹子建造的大桥上留了影。站在我身边的是学校的注册主任李恩廉,他后来到台湾去了。
三 我看到了肝脑涂地
1938年初,周有光调到重庆农本局工作,我把婆婆和儿子送到乡下一个叫唐家沱的地方,自己带着女儿小禾也到了重庆,在赈济委员会当了一名科员。
命运为了锻炼我,把最难的“题”都留给了我一个人。不幸中的万幸,炸七星岗的时候我在上清寺,炸上清寺时我在枣子岚垭,炸枣子岚垭时我又在七星岗。我甚至觉得这种幸运一定是和身在外地的有光为我们祈福有关。
为了找一点水给女儿做饭。我一个人从枣子岚垭走出了几站地,满眼的残垣断壁,空气中弥漫着焦糊气,我摸索着向赈济委员会的方向走,路上没有见到一个行人。在一辆大卡车边,我猛然站住并后退了两步:那是一个死人,倒卧在车轮旁,四肢还完整,但脑壳崩裂,脑浆撒了一地,我见到了真正的肝脑涂地。又走过一条巷子,我看到了堆得一人多高的白木棺材,显然里面都装满了人,正等待着被运走,我心里一阵阵发冷。这短短的一路,我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恐怖悲惨的场景,我并不觉得害怕,但这可怖的场景让我认识了什么是侵略,什么是战争,并在不久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件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四 小禾
为了躲避轰炸,在四川大大小小搬了多少次家简直数不清了。两个孩子也受了不少苦。儿子小平、女儿小禾仅差一岁零几个月,一对乖乖的小宝贝。有光在家时,我们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家庭;有光不在家时,一双儿女是我最大的精神安慰。
难途中的小平(左)、小禾(1941,江安)。这是小禾的最后一张照片。
1941年5月,又是有光不在家的日子。一天小禾忽然说肚子疼,我以为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但很快她就发起烧来,我有些慌了。当时我们住在唐家沱乡下,又是战争时期,无医无药,到第三天,病情丝毫不见好转,我意识到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想方设法托人帮忙把女儿送进了重庆的医院。医生说是盲肠炎,由于医治不及时,已经开始化脓溃烂,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医生还是没能留住我的宝贝女儿的生命,在七月里,临近她六周岁生日的那天,她去了。
我的眼泪可能流干了,这次惨痛的事件之后,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我从没有再向人提起过这件事。
我的小平,我把全部的爱倾注在儿子身上。
五 小平中弹
小平是个聪明、懂事又招人喜爱的孩子。在江安看戏时,他总是坐在第一排,看得专心极了。他还在《国家至上》、《北京人》中演过小男孩。著名的话剧演员吕恩那时是三弟的夫人,小平叫她“干爸爸”,她也很喜欢小平,常带他去排戏、游泳。小平刚刚学写字,常常边走边在路边的墙上写自己的名字,又写不好,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小平”。
有光离开农本局到新华银行工作,我们一家人都搬到了成都。他的收入不薄,我们住在甘园的一座小洋房中,银行给他配了包车,这是一段相对安宁稳定的生活,我们都在努力从丧女之痛中解脱出来。
很多文化、文艺界的人士当时都聚集在成都,文化生活相当活跃。由进步的文艺界人士组成的“中华剧艺社”,常演出郭沫若、老舍、曹禺、吴祖光等人的剧作。记得一次演的话剧《桃花扇》,李香君要唱一段昆曲《游园》,饰演李香君的秦怡不会唱昆曲,我被请去在幕后唱,漫画家丁聪吹笛子。50年后,丁聪画了一张我和有光的漫画,画中我在吹笛子,有光在骑车。画得好极了,很多报刊都转载。但知道丁聪能吹笛子而且吹得很好的人恐怕很少。
1943年的一天傍晚,小平和房东的孩子在院子里玩包车,房东的孩子坐在车上,小平拉着他来回跑。不晓得从什么地方飞来一颗子弹,正打中小平的肚子。我闻声出来,看到小平的双手、衣衫正渐渐地被鲜血染红,我眼前一片黑,但马上用手撑住了墙,心里在喊着:小平!小平!妈妈在这里,我来帮你!我真的没有倒下,为了我的儿子,我冷静下来,和房东一起把小平送到成都的一家空军医院。医生一点也没有耽误,马上麻醉,开刀后发现小平的肠子被穿了六个洞。
第二天成都的报上都登出了这条新闻,用的标题耸人听闻“五世单传的儿子中子弹”。
有光正在重庆出差,杨云慧代我打了长途请他马上回来。小平术后高烧,我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一口东西也咽不下。小禾没有了,我不能有一分钟看不到小平。第四天早上小平的烧退了,有光也赶到了,我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平的手术做得很好,为了表达谢意,我们把参加手术和护理的所有医生、护士请到家里吃了一顿饭,其中还有一些是外国人。
六 只剩了四个人
1937年底逃难入川时,除婆婆和一双儿女外,和我一起走的还有两个保姆,40多岁的钟妈和18岁的小老姐。我们总共带了20件行李。我真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怎么会那么能干,一个病弱的娇小姐,走南闯北,俨然是大家的主心骨。
有一次在从江安到重庆的船上,碰到了曹禺的夫人郑秀带着一个孩子,还有江安戏剧学校一位大夫的太太带着一个孩子。途中船触礁损坏,紧急呼救,另一只船来接应。要转到这只船上,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少行李,她们还每人有一只很大的箱子,挪动一个都很困难,一些脚夫趁火打劫,每只箱子要十块大洋,否则不肯搬。两位太太说尽了好话,苦苦相求也没有用。我果断地自做主张说:“十块就十块,搬!”搬好之后,我给了他们每人两块。几个壮汉围着我大吵,我对围观的人们说:“同胞们,我们几个女人带着孩子,他们这样敲竹杠,你们说对不对?”同船的人纷纷同情地为我们说话,壮汉们只好挥挥手说:“走吧,走吧。”到了重庆朝天门码头,要上好长的台阶,我也是这样壮着胆子,吵嘴周旋,请人帮着搬的。
在四川的十余次搬迁,行李物品大半失散、遗落、被盗。
钟妈死了,小禾死了,小老姐嫁人了。
入川时我们是20件行李,七个人(婆婆、有光、允和、钟妈、小老姐、小平、小禾)。出川时只剩了五件行李,四个人。
这一段生活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半个世纪后我还珍藏着小禾的一块小手帕和小平身上取出的子弹。这粒子弹孙女出国前交她保存了,我只剩了一块小手帕。
七 梦到长安
1943年,有光又调西安工作,一家人整装待发,临行前我却病倒了,高烧不退,住在重庆的医院里。行期不能耽误,有光只好把我一人留下,托付给朋友照顾,他带着孩子先走。一家人依依惜别,我却连摆摆手的力气都没有。
昏昏沉沉十天后,精神稍好,听说他们还没有到西安,我心中很不安。傍晚倚在床边,想起李清照的词“梦到长安人未到,点滴黄昏次第愁”,禁不住自己也写了一首:
广元书到几惊讶,十日停滞旅客车。
病起西窗凉似水,小巷声声卖菊花。
出院后,章乃器、胡子婴夫妇接我到他家休养,我一心惦记着有光和孩子,身体稍稍恢复,就一人上路了。一路上,看国破山河犹在,想想几年来的难途生涯,生出许多感慨。在一个四面是山的小站,车停了下来,正是晚上,野花小草,暮霭朦胧,我心里涌出许多话要说,四顾无知己,就在心里默写了两首诗:
难途有寄
一
岁岁客天涯,夜夜梦还家。
青草漫山碧,孤村月又斜。
二
梅黄橘绿时,归期未有期。
易别难成聚,花飞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