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愁云惨雾的冬天的早晨,我记得很清楚是1938年。耀平和我住在重庆七星岗嘉庐。我那天特别高兴,预备参加枣子岚垭一家曲会。耀平吃过油条豆浆的早饭,他在农本局上班,临走前,他没有往常兴致好,问我:“你今天曲会?”我说:“怎样?你有事。我就不一定上曲会。”“不,我没有事,你……你上曲会吧。”我说:“我早点回来。”耀平迟疑一下:“不,迟点也不要紧。”“往常我一出门,他总叫我早点回来,今天……”我心里想。
午饭后,我在曲会里马马虎虎唱了一支曲子,就坐不住,心里有事,没有等吃晚饭,就回嘉庐了。耀平下班回来。我们默默吃了晚饭。
父亲与六个弟弟(1929)
他深情地看了我一眼:“歇一会儿吧!你累不累?”我说:“我不累,没有等到散会我就回来了。”耀平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封电报给我:“昨天下午到的。”
“父逝,告弟妹,元。”我脑子里轰了一下。冷,我觉得由心里到全身都冰凉,只有热的眼泪,滚到手上、电报上。
“爸爸,你走了,走得那么遥远,再也追不回来了!”
整整一夜,电报压在枕边,我未曾合眼。在这小小的亭子间里,看不见月亮,更没有星星。夜的沉默,更使我的脑子里波涛起伏。我的慈祥忠厚的双亲——爸爸和大大的音容笑貌,萦绕在我的脑子里。爸爸走了,我不在他身边;记得大大远离我们儿女的时候,我跪在她身边。
那是秋天,是1921年10月16日的秋天。在苏州胥门寿宁弄八号的家里,大大快要断气的时候,一大群孩子跪在她的床两边,哭着喊叫。我就跪在她的枕右边。大大瘦得很,还是很秀丽。记得姨祖母谈到大大做新娘的时候,盖头一掀,凤冠下的璎珞一挑,那双凤眼一抬,闪闪发光,使每一个宾客大吃一惊,多美多亮的眼睛!可是现在,那双凤眼紧闭了,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她的孩子们了。我看见她眼中泪珠滚滚,滚到蓬松的鬓边、耳边。我停止了哭声,仔细瞅着她。大大是听见我们的哭声、呼叫声。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她哭,她知道她快离开人间。我想,我们不能哭,不能使她伤心。
我嚷着:“不要哭,大大还活着,大大在哭。”可是屋子里人们的哭声、叫声更响了。谁也没有听见这12岁瘦弱小女孩嘶哑的声音。我被人猛地拎了起来,推推搡搡、推到屋子的角落里,推到了爸爸的身上,我一把抱住了爸爸。爸爸浑身在颤抖,爸爸没有眼泪,只是眼睛直瞪瞪的。
是一个多么惨凄凄的秋天下午,一直到半夜,到处是孩子、大人的哭声。我哭倦了,蜷伏在最小的五弟的摇篮里睡着了。
195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