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昆剧院来京演出,我因病只看了二三次。胡锦芳的两折戏就是二次亮相,一折是《玉簪记》的《琴挑》,第二折是《艳云亭》的《痴诉·点香》。
亮相可以说是身段中的静止塑像,但偶尔也有动的亮相。亮相是中国戏曲的特殊形式。有多种多样的亮相。基本上在主要演员走上场到九龙口来一次亮相,表示这是一个角色;到下场也要亮相,演出过程中也有很多的小亮相。但是在出场时,二次亮相比较少见。
江苏省昆剧院的《琴挑》,陈妙常(胡锦芳饰)一出场,由下场角上场;潘必正(王亨恺饰),由上场角上场。不是传统方式亮相。而以动的背影,作为第一次亮相,使人有一种急欲观看庐山真面目的感觉。在两个背影到台中央时,才是真的第二次亮相,是二人相见时的正面亮相。很漂亮,胡锦芳的亮相很有特色。两个情人一转身,一对面,同时向观众亮相,脉脉含情,情意绵绵。王亨恺配合得恰到好处。这种亮相是有形式,但是又不拘形式。
说起王亨恺,原是我们北京昆曲研习社的青年社员。他在曲社曾经跟陈颖演过《梳妆·掷戟》,后来王到了江苏昆剧院。他们建院时,我看过王亨恺和俞振飞、张继青的《贩马记》,王的保童,气度不凡。去年(1982)两省一市昆剧会演时,只看到他的一折《偷诗》,不见有什么特点。今年(1983)全本《玉簪记》中的潘必正,很出色,想不到有很大的进步,演出丝丝入扣,层次分明。尤其是最后一场,救出陈妙常的张孝祥故穿红帔,表示风流人物。潘必正疑心陈妙常做了张的姨太太,心里很愤慨。在见到陈妙常时,由愤慨变成妒嫉,认为陈妙常变了心;陈妙常疑心潘必正变了心,只有张孝祥心里有数。我认为这是旧戏新做,结尾是有风趣的。可是因时间的限制,把我们听惯了的“长清短清”主曲《朝元歌》删去,对曲友来说有点扫兴。这首《朝元歌》是很典雅的曲子。
至于《痴诉·点香》,胡锦芳的亮相很别致。这是清朝朱佐臣所作《艳云亭》中的两折。写肖惜芬以一弱女子避难装疯,沿途求乞,到一个算命瞎子的庙里,打听她未婚夫的消息,胡锦芳演假疯女,姚继荪演真瞎子诸葛暗。这两个角色出场亮相,不同于其他亮相。本来“亮相”中的“亮”字,主要是眼睛,瞎子就不能亮眼睛,他出场前在台里一声叫:“××,课桌摆好没有?”下场角内有人应:“摆好了。”诸葛暗左手抱着课箱,右手拿着一根竹竿出场。他的眼睛不但看不见台上的东西,也不能像看见台下的观众。眼珠儿呆呆地不动。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移动。这种亮相很特别,你说他没有亮相吧,他亮了相。台下人知道他是瞎子,说话的调子很低沉。他的手脚没有舞蹈的身段。
胡锦芳的肖惜芬上场第一次亮相是动的。她是一个装疯的小姑娘,双手高举和台内戏弄她的孩子们告别,一面招手一面说:“你们再来耍呀!”她眼看孩子们走远了。胡锦芳动的亮相已经做出来了。但是我觉得应做得更足一些。我记得我第一次(“七七事变”前)看我四妹充和演《痴诉·点香》的时候,四妹的二次亮相演得很足,她望着孩子们走远了,嘴里还在叫:“来呀!来呀!再来耍呀!”孩子们走远了,她收回了眼光,放下高举的双手,看交叉的双袖,看到她的衣衫又破又龌龊,摇头,有一个无可奈何装疯的亮相,同时也是装疯装得精疲力倦的亮相,然后双袖低垂,人几乎摇摇欲坠,这二次亮相是充满悲哀凄恻的眼神。这样一来,观众才知道,她是假疯。
这次,胡锦芳和姚继荪,一个真瞎,一个假疯,演来十分紧凑、精彩。昆曲青年演员后来居上,昆曲是有前途的。
说来《痴诉·点香》有一个前奏曲。1934年四妹充和在青岛,由沈传芷为她拍《痴诉·点香》的曲子。当她向传芷老师讨教身段时,传芷说:“我没有这折戏的身段,我老娘家(父亲)也许有。这时候沈传芷的父亲沈月泉还在苏州。传芷回苏州,果然把这折戏的身段,向父亲学来了。再教给四妹。后来沈传芷又传教了江苏昆剧院。”
我很爱这折戏,这是一套南北曲合套的曲子。通常南北合套是女角唱南曲,男角唱北曲。《痴诉》这折戏是女角唱北曲,男角倒是唱南曲。女疯子唱北曲,表示高亢凄恻;真瞎子唱南曲,表示安静平稳。
由这两出戏的二次亮相,我想到《风筝误》中《惊丑》的二次亮相。
我看过多少次的《惊丑》,有华传浩、朱世藕等人的。我自己也和袁敏宣排过这折戏,我演丑小姐,我的初排老师是沈盘生,二排是华传浩,三排是徐凌云老先生。
剧目叫《惊丑》,丑小姐有丑的一面,也有不丑的一面。她毕竟是大家闺秀。虽不会做诗,但是念过《千家诗》,她的诗是《千家诗》第一句“云淡风清近午天”。她的扮相有两种,一种是奇丑,不下于《照镜》(《望湖亭》)中的颜大麻子。我想不合乎剧中人的身份;另一种一半是俊扮,一半是丑扮。华传浩的扮相是不吊眉,一半脸美,一半脸丑,我认为华的扮相最好。照例丑小姐詹爱娟以一张大红手帕遮面出场,到九龙口,第一次亮相,是半面美的很庄重,和一般旦角没有什么两样。给观众一看,丑小姐并不丑;再次用红手巾遮了脸,走到台中,放下手巾,亮的是抹黑的一面,也并不十分丑。可是小嘴那么一撅,来一个die脸,表示这位千金有点十三点。
我有个女朋友胡子婴(章乃器夫人),现已去世。她说:“詹爱娟勇敢主动追求男子不错,不过她不好的是冒名顶替。貌既不扬,肚子里也无货。”她不知道那位戚公子也是冒名顶替的。这出戏京戏叫做《凤还巢》。
二次亮相在昆剧中不多见。但是其他剧目也有。尤其是女扮男装,男扮女装可以见到,譬如川剧中的《乔老爷上轿》,男扮女装,假新娘戴了盖头,在走路时,亮出男子的靴底,不是亮脸而是亮脚。我认为都是二次亮相,二次亮相表示剧中人两种不同性格。
我喜欢看二次亮相的戏。它表现的是复杂的人生。
1983年初稿1998年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