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画眉序
我的梳妆台上,有一个粉紫色的长方形塑料盒子。这是40年前俞平伯夫人许莹环大姐送我的,那时候塑料这玩意儿还很稀奇。40年来,我天天清晨梳妆,必须由这个盒子里取梳子,梳理我的白发,时间过得真快,我也是87岁的老奶奶了。
我家的前门在朝阳门内南小街,大门的斜对面就是老君堂,是俞老的故居。这是我40年前三天两头常去的地方。俞平伯夫妇的画眉居和我们的画眉居,相距只有200米。斯人已乘黄鹤去,只有望“堂”兴叹,再也不能去老君堂了。
二 沽美酒
1959年10月8日,是个好日子。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大会堂举行第一次国宴。这是一次不平凡的宴会,有五百桌客人。他们都是参加国庆汇演的全国戏剧团体。我们的北京昆曲研习社,参加了这次宴会,是唯一的业余戏剧团体。我们曲社参加宴会的是俞平伯社长和我,我是联络组长(俞先生出席宴会,总是捎带了我)。这是我们北京昆曲研习社参加全国戏剧汇演的一次盛大的宴会。
我们曲社参加的剧目,是由华粹琛整编的汤显祖的全本《牡丹亭》,最后由俞先生修订,是解放后第一个全本《牡丹亭》。
北京昆曲研习社在1956年8月成立。成立不久,华粹琛先生就着手整编《牡丹亭》。三年中,多次排练、多次修订,才搬上了舞台。
1959年,曲社社员不到百人,可是三分之二的人参加了工作。主要演员是:袁敏宣的柳梦梅、周铨庵的杜丽娘。次要演员有:范崇实的杜宝、伊克贤的杜母、12岁许宜春的春香、我的石道姑等人。不谈主要演员排演的次数也罢,就是一折《婚走》,只有四五分钟,袁敏宣、周铨庵、单耀海和我四个人,排练了100次以上。我们每到星期六晚上,就在和平门陆剑霞家排练。有时候排到晚上11点钟。我住的人民教育出版社关了大门,我只得住到北池子袁敏宣家。
三 好姐姐
我们曲社有八位大姐,她们是:许宝驯、许宝、陆剑霞、袁敏宣、伊克贤、苏锡龄、郑缤和我(张允和)。许宝驯(号莹环)是俞平伯先生的夫人,可是这许多小妹妹没有一个人称呼她俞太太或俞师母,我们都叫她大姐。大姐对我们好得很。我一星期最少要去老君堂两次。有时候就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吃饭。大姐总是热情招待。
有一年夏天,我的大弟张宗和由贵阳来。我和有光带大弟一同到老君堂开社务会议。这些委员们大吃大喝了一顿。下午忽然雷雨交加,来势十分凶猛。雨还没有停,客人大多走了。大姐留下了我和大弟,还有有光,要我们三人等雨停了再走。雨老不停,只好又吃了晚饭。好不容易雨停了,我们正预备走,可是有人告诉我们:“外面水有两尺多深,汽车、电车都不通。”这下我们急得不得了。大姐说:“急什么,今晚就在我这儿将就睡一晚,好在是夏天。”我们三人在沙发上、藤椅上度过了一宵。
四 意难忘
我最难忘记平伯先生和莹环大姐,他们无论是为人,还是做学问,研究昆曲,都让我钦佩得五体投地。平伯先生写的曲社章程,到今天还是我们曲社的规范。
我是曲社的联络组长,可是也做一些文书的工作。譬如编《社讯》、写说明书、写新闻稿、普通来往信电等。我写的这些小稿子,都让平伯先生过目,他都仔细看过、改过。我们每一次演出的说明书,他都要我查这折戏是哪一个朝代、哪一个作家,万一查不到姓名,不可不查清朝代,姓名要写上无名氏。
平伯先生不但是我们曲社社长,也是我的最后一位循循善导的老师。我的一些杂文、歪诗,好多都经过平伯先生改过。平伯先生是我的恩师。
社委中有一位许世箴老先生,也是我的老师。世箴先生在我改写的现代戏《岗旗》上,对我用曲牌写曲子,给了我80分。我在北京曲社先后工作了16年,也是学习昆曲的最好的年代。平伯先生和世箴先生都已经作古,他们对于昆曲的贡献是不朽的,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五 尾声
我们在北京昆曲研习社度过了40个春秋。虽然有15年的停顿,曲友们群策群力、团结一致,一面学习,一面工作。我们要继承昆曲先驱者的脚步不停地向前走!
1996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