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觅药无果,臂上灰线延展,与心口仅剩寸许距离。毒发日近,宠渡脸灰唇白,身上死气滚滚。见者皆惊,无不退避,如躲瘟神。
墟海地界,早有几事,传得沸沸扬扬。
其一,道子身殒,首阳宗广发悬赏令,欲拿宠渡。敲山道人谢顶,晓得他的样貌,烙于简内,公之于众,人尽皆知。
其二,鬼武惨死,冥宗三鬼,少却一人。玄冥震怒,也发出犒赏,要凶手消息。
想昔日封榜大典,道众皆有参与,谁不认识宠渡?市井散道,不免穿凿附会,甚而以为,鬼武也死于宠渡之手,——倒是错有错着,蒙对了。
有叫好的,“首阳宗历来霸道,死了道子,该有此报!”“冥宗这等邪祟,死光光才好!”自也有见利忘义之辈,暗寻宠渡下落。坊市内,多出不少首阳门人、冥宗弟子,明察暗访,就想捉人。
但最轰动的,非此二者,乃是往生仙谷行将再开。道众听闻,早炸开了锅,反少有人去管劳什子悬赏,一心筹备,择日入谷,寻觅仙缘。
宠渡贴了人皮面具,判若两人,此非术法,不怕叫人看出来。只对开谷之事,尤为在意,“昔年龙首老者曾言,要我去仙谷一趟,莫非另有造化?”更觉化解丹毒,迫在眉睫,终到了猎魂阁。
却说仙姑霍岚烟,自那日见过雷德仙君,自思:“老师叫我广行方便,也不知落在何处。”早传下话来,凡有异事,无论大小,悉数上禀。
宠渡入得阁内,仍找小厮门清,问罢无果。门清不识他真面目,但见他身泛死气,形同死人,想一想:“此非异事耶?”遂报往楼上。
仙姑闻说,就怕应在此处,不敢错过,忙召上楼来,见之大惊,“小娃所中何毒,怎这副模样?”与他把脉诊断,不意测得脉窍尽通,暗喜道:“噫!此等根骨,天下难有第二人,原是这娃娃!莫非这变数,就落在他身上?”
见她蹙眉不语,宠渡问:“前辈手段通天,妄乞救我一救。”仙姑不急着答,反笑曰:“几日不见,不料小友道行已近上境,当真神速,可喜可贺。”
宠渡暗叹:“好个人仙,已识破我的身份。”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求解毒之法。仙姑道:“非是不救,只此毒着实怪异。我手上丹药,亦非治本之物,只能暂压。要解毒,必得另寻高明。”
化神人仙也莫法?!
见他神色黯然,仙姑劝道:“你不要沮丧。我虽无法,却晓得有人可解此毒。”宠渡大喜,跪地言曰:“敢请前辈指条活路。”
仙姑扶起他来,“小友无需行此大礼。我料你前途无量,他朝若本阁有难,还望帮衬一二。”宠渡道:“前辈言重。若能解毒,恩同再造。晚辈他日自当尽力,不敢忘此大德!”
仙姑颔首笑道:“去找丹夫子,可解此毒。”宠渡问:“当往何处寻?”仙姑答曰:“悬壶山。”取玉简与药丸给他,“此丹可暂压毒性,替你争得几日。简内有地图,你速去。不过这丹夫子,脾性古怪,能否求他出手,就看你的造化耶。”
宠渡道:“既有此机缘,总不至错过。若身死,也是晚辈的命数。”拜谢仙姑,出得阁外,当即吞丹,照图简所示,径往悬壶山来。
说起丹夫子,论道行,元婴大圆满,尚不及霍仙姑;但精研丹道,妙手回春,于中州道门素有声名。只为人古怪,有条规矩。
“凡往别处可医者,夫子不救。”
世人也有小聪明。既然不救,岂不正说别处可医?但鬼知道别处是何处?等找对地方,人早死透矣。只为请夫子出手,索性发狠,吞丹服毒,往死里折腾。
幸运儿,将小患整成大恙,如愿得救;倒霉的……直接毒死自个儿。如此,道众自然褒贬不一。敬夫子的,敬得要死;恨夫子的,恨得入骨。
但也只能恨恨,无人敢杀他。一来,他本自元婴老怪,不好惹。二来,其所救之人,不乏道法高深之辈,断不会看他身死,势必替他出头。
反因此,名声愈响,求救之人络绎不绝,聚于悬壶山下。有那精明的,趁机做些买卖,时日既久,倒成了气候,隐有坊市模样,衣食住行,样样齐备。
却说悬壶山,远有万里之遥,常人跋山涉水,数月方至。宠渡幸有遁地术,一闪一现,即走百里,倒不觉路远。只此神通颇费真元,走走歇歇,也耗有十来天。
这一日,隐见远山之上,有块巨石,从中裂开,正似两瓣葫芦。料是悬壶山,解毒有望,宠渡大喜,运起遁影诀,屁颠颠赶过去。
正奔行林间,忽起桀桀笑声,“咦?倒是块儿好材料!”宠渡瘆得慌,望四方拜道:“不知何方道友,可敢相见?莫弄此玄虚!”只闻阴笑,不见其人。
宠渡将遁地术使来,走了几里,已在悬壶山下,仍闻笑声,心想:“管他是人是鬼,但入坊市,他自会收敛。”
正要走,叵奈闪出个道者,黑发长须,发髻上拴个骷髅头,鸡子大小,不发一言,卷人就走。来者御风而行,不假任何法宝,显是元婴老怪。
宠渡也晓得不好惹,但眼看悬壶山远去,救命稻草瞬作泡影,怎忍得?乍起暴喝:“你这泼道,好没道理!掳我作甚?!”
那人桀桀笑道:“小鬼死气缠身,乃中毒之兆,遇见老夫,到底运气了你。你可是要找丹老头儿耶?”宠渡道:“是便如何?与你何干?”
老者长嗯一声,摆头道:“不妥、不妥!丹老鬼跩得很,未必肯医你。莫如让老儿替你治治,不收钱的!”
宠渡切齿深恨,“你就反送钱来,我也不稀罕!”老者道:“小鬼还挺倔!可知老夫何人?”宠渡道:“管你何人,速速放了小爷!”
老者恼道:“哇呀呀!小娃不知好歹,气煞我也!也罢,好叫你晓得,吾乃冥宗长老,鬼丘生是也!天下之毒,少有我解不了的!”又笑道:“你便从了老儿,让我替你治治,如何?”
冥宗?!
宠渡暗骂:“你大爷的!小爷躲的便是鬼宗,更不能去!”鬼丘生见他微愣,笑道:“怎的,怕了?”宠渡道:“怕个屁!”忙挥拳砸去,早被鬼丘生抬掌抵住,“啧啧!小鬼蛮有气力!你若不听话,正可将你送与鬼祟,他定然欢喜。”
“鬼祟?”宠渡暗道,“鬼武那厮,也提过此人,必是三鬼之一耶。”放眼而今,料已脱身不得,心念电转,计上心来。
“冥宗本在寻我,我何不反其道而行?任他门内老鬼如何精明,焉能想到,小爷就躲在他眼皮子底下?妙极、妙极!
“我体内真湖似海,破境所需灵气甚巨;先蛮之体,也需念力加持。那鬼域内阴气无尽,于旁人,自然是祸非福。但我既修有真经,尽可炼化,非但不用怕,反是造化耶。
“非是如此,何日可将第二真湖灌满?要开第三湖,更是遥遥无期,遑论修习蛮身?何不假意拜在他门下,炼化鬼气,名正而言顺。
“再者,这鬼老头虽是古怪,但听其言,似也是炼丹的方家,真能解毒,也未可知。反正跑不脱,何妨一试?”
宠渡思之再三,无觉不妥,只恨先前老想解毒,反一叶障目,早没想到这茬。“哎呀”一声,佯作惊骇,望鬼丘生道:“原是冥宗前辈!晚辈对贵派的景仰,犹如滔滔海水,连绵不绝;又如江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鬼丘生笑道:“噫!小鬼倒很会说话!”宠渡道:“鬼先生若能带我回去,一睹鬼门风采,解毒之事,悉随尊意。”
鬼丘生虽不笨,但见他应下此事,懒得管话中真假,笑曰:“此番正是带你回宗!你要晓得,世间万毒,其性各异,若无大罗仙丹,必要特毒特解,一概而论乃是大忌。你所中之毒,非比寻常,老夫身上丹丸解不了,自得回宗参研,配炼解药咯。”
宠渡谢道:“既如此,有劳先生费心。”殊不知,丹夫子、鬼丘生,自来就对着干,俩老头儿醉心丹道,简直是“丹痴”,老早就各自攒劲,非要拼个高下。鬼丘生掳他回去,解毒不假,却是别有用心。
闲话休题,话说两人走一路,聊一路,不日已到鬼域。宠渡虽读过鬼武玉简,但头回亲见,也不由咋舌。
但见阴风飒飒,鬼雾森森,真个遮天蔽日,气染乾坤。域内犹有参天巨树,千余丈高,总九十九棵,黑枝乌叶,连绵方圆万里,将鬼域盖了个严严实实。
宠渡叹曰:“果然大派风采!”鬼丘生抚须笑曰:“这是当然。”手指巨树道:“便说此木,名曰‘婆罗冥种’,乃立派之时,本宗老祖亲手所种,遮阳蔽日,但叫鬼气无失。”
宠渡道:“我看这婆罗树方位,不似随意为之,想是有讲究?”鬼丘生拍他一下,“小鬼眼力倒不俗。不过你既非冥宗弟子,何以叫你晓得?”
宠渡暗道:“机会来耶,正可顺着他的话说。”笑问:“不知贵宗可还欠缺人手?”鬼丘生反问:“怎的,你想入我门来?”宠渡笑道:“晚辈不才,但求收容,扫地打水烧火洗衣,无一不可。”
鬼丘生道:“啧啧,这倒稀罕!世人于我冥宗,皆作洪水猛兽看,避之犹恐不及。你倒好,自个儿往里钻。”宠渡道:“他们笨,不晓得名门风采。若见了,自也同我一般,巴不得拜在门下。”
鬼丘生笑道:“休言这等马屁!先将你毒解了再说!”拎起宠渡,直落鬼域,散气护体,望冥宗直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