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他听到窗外的细微声响,那是车辆自马路上轻快而过的声音。
天花板上交织着一道道的光影。踢开被子,枕头下是他换下的那件皱巴巴的白色T恤。然后轻轻披上,这房间里太过凌乱因而看不到月亮和星光。细想二十年的光阴就仿佛是在车辆碾压过马路的声音中匆忙度过,日复一日的从一个个失眠的夜晚里分娩出无数个明媚的早晨。
拉开房门,他听见微光清凉。
无数次,他在这样深刻的夜晚里独自醒来,如同幽灵般地滑行在城市的街道上,细听着夜色里树叶缓缓颤动的声音。月光、星火、虫鸣,那些晨日里无法看到的事物仿佛一浸泡在夜色里就变得格外的活跃起来,显示出一种格外的生机。然而今晚呈现入他视野的景致却是无比的陌生。
淡绿色的大楼,间错的尚未熄灭的宿舍灯火,僵硬的水泥质地道路,路边的一颗新移的凤凰木尚未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就已枯萎。
他走下楼梯,顺着那些陌生而坚硬的道路扶摇直上,穿过呼啸着夜车的十字路口,然后经过许久,直到他在那大山的一侧寻觅到那块惨绿的指示牌。
大潭山郊野公园。
一块牌子,一个箭头,看不出经历了多少风雨。已经那条更为久远的山间石阶路。
摩挲了一番因为崎岖山径而感到略微麻木的膝盖,他看到这是一个建立在山顶的圆形小广场,应该是供澳门的老人们晨练所用。不远处是不锈钢制的栏杆,翻过栏杆便是隔绝了千丈悬崖的万家灯火。
越过悬崖能够看到不远处的威尼斯人和龙环葡韵教堂,也能够看见极远处的新葡京和坐落在大海边的妈祖莲花相,一阴一阳看似矛盾,却又如方凿圆枘般的耦合在一起,仿佛是锦绣一般的细密无间。
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双手,太虚般的吐气下压,野马分鬃,轻画一个弧圆,仿若是这山巅上突然展开了的浮世绘。他站在山顶自导自演了一场二十四式的简易武式太极.
既然是简易太极,自然是并没有太多的可圈可点之出,从最初始的左右野马分鬃,到揽雀尾,白雀亮翅,朴素云手紧接着三段般阑锤。
月隐梧桐,云隐清风。大谭山颠,仿佛是有一个精灵裹挟着舞动的月光正在灵动。灵动得就连花丛间也仿佛突然升起了一抹灿烂的花火。
庄周右脚微提,脚背紧绷。终究是做完最后一式十字手,然后缓缓吐气下压,双手下垂,低着头似乎沉默了片刻。
然后转过了身,默默的看着不远处透出那一丝极淡亮光。
在南方的夏天是极少能见到萤火虫的,而庄周其实并没有如此以为,因为他看到了那丝星火背后的主人,以及主人吞吐在夜空中飞快隐去的那抹烟圈。
抽烟喝酒打赤膊,躺在那花丛间的一个男人,很男人。
抽烟男人的面前摆满了被榨空了内涵的啤酒罐子,仔细一数竟仿佛有两箱之多。庄周心里略微惊讶,能够在山顶上喝下两箱酒还能抽烟的男人肯定不少,然而情愿一个人提着两箱啤酒爬到山顶再喝个烂醉如泥的男人显然是个异数。
庄周没有说话,只是转过神来静静的盯着这个男子,他奇怪于为什么自己没能发现这个隐藏得并不深邃的醉客,同时更奇怪着为什么这个男人从自己爬上山来到打完太极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动静,莫非他刚刚竟是睡着了不成。
男人微微抬起头,却并没有立刻表示什么,只是看着对方,手里的香烟,在空气里划过一条条重复而漂亮的弧线,吐出一个个真实存在却并不可见的烟圈。
“跨不够沉,腰不够轻,肩不够灵。”
“显然你是个初学者。”
庄周耸耸肩,并没有表示什么,这个世界上懂太极的人很多,然而真正的大家却没有多少,被人一眼看出是初学者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听这位醉客的语气,莫非他还能够算的上是一个太极的大家?
“你不用看我,我也不懂太极,只是见得比你多些罢了。”男人说。
醉客不醉也罢,然思维却又是如此的稳定并冰冷。这在庄周的眼里显然是一桩怪事。
“你是谁?”庄周终于开口。
“张九还。”男人干脆的回答令他一楞。
“我认识你,庄周。”对方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并不整齐却蛮符合男人标准的牙齿。那是一个善意的微笑。
大谭山颠,两个男人,各自持酒,并肩而立。
自称为张九还的男人相比于庄周而言显得有些低矮,然而不知怎么地,和他对视时,看着他因为身高而必须微微扬起的头颅,竟然也令人产生了这个男人必定是无比骄傲而优秀的错觉。
“张笑筱那丫头你感觉怎么样。”那醉客并没有给庄周多少疑惑的时间,很自然地便道出了自己的来历,仿佛是一次多年老友无比坦诚的见面。
“两句话的谈吐而已,并没聊什么。”
“是吗?”男人笑道,空气中又多了一个烟圈。
庄周耸了耸肩膀,并没有和这个怪男人多做纠缠的意思,只是捏着手里的啤酒罐子,傻傻的看着远方,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座城市里弥漫的辉煌,那些纸醉金迷的气息令他深感不舒服,即使是大谭山脚下青翠的荷塘在他眼里看来也是腐败得令人作呕。
“你也感觉到了?那种味道?”
“只是说澳门这座城市的气息太过糜烂为我所不接受吧。”庄周叹了口气道。
“不,那不是糜烂,那只是金权的味道。”
“金权?”
“对,就是金权。很多人都为之向往呢。”男人微眯着眼,脸上挂着一幅似笑非笑的表情,令庄周很是不舒服,那话语里仿佛是带有着一种极度掌控的自信与yu望。
“赌场、银行、典当。这就是澳门的全部,一个才三十万人口却能够拿到年300多亿GDP的城市。你闻闻这个城市里的味道,是腐败?是铜臭?都不是,那仅仅只是金权的味道。”
手指依次点过矗立在澳门本岛的永利、新葡京、美高梅殿赌场,最后还是把那根奇短且粗的手指定格在了那栋矗立在万千赌场之间的银行大楼之上。
“澳门和香港是国际银行对中国大陆的交接点,而澳门由于合法赌场地关系格外受到那些世界大鳄们的青睐。银行业的兴起,金钱的流进流出,在澳门赌场早已成为了一种合法的融资手段。”
张九还转过身来,细细看了庄周一眼,仿佛是很满意于对方的认真倾听,继续说道。
“道生一,再生二。或许对澳门而言,99%的财富掌握在了1%的手腕里,那是一种悲哀,看看澳门的市井,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房价高涨,简直是一片蛮荒的郊区模样。然而这对你我而言呢?”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很有道理,但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个不相干的路人说这些话?”庄周虽然听得很是认真,然而表情却依旧是一副冷静的模样,似乎心里并没有惊起太大的波澜。
“张笑筱。”
庄周很识时务的保持沉默,至少是表面上的冷静而沉默。
“你真的不知道?莫非你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幸运儿?张笑筱居然还真是因为那本书的关系就告诉了你她的名字?”
“不过我还是不信。”张九还盯着庄周的眼睛,似乎是想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端倪。
“我真的不知道。”庄周诚恳道。
“哈哈哈,有趣有趣有趣之极。”张九还大灌了一口啤酒,将空酒瓶随手抛下了山去,哈哈笑道。
惊起了松林里大片的夜鸟,铺天盖月。
“你知道张笑筱今年的学费是谁替他交的吗?”
张九还单手一指大海那头矗立着的新葡京大楼。
“澳门赌王,何鸿燊!”
-----------------------------------------------------道德经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