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淡鑫在荷城一家经济效益长期不佳的电影放映公司工作,是个小科员,干点近乎文书、总务之类的杂事。他家里的经济状况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虽然里面有三个“金”,却是淡淡的,离殷实之家还有十万八千里。几年前,单位分给他家一套同事腾让出来的旧宅,以后改善居住条件在本单位是没戏了。
不知从何时起,谭淡鑫也挤进“购书迷”的行列。他虽然信奉“荣华富贵随风去,惟有书香留人间”,但限于财力,青睐的只是那些二手书,价格不菲的新书,自然少问津。业余时间,他除了看书读报,也写点散文、随笔之类的小稿,换点香烟钱。他老早就在构撰“大部头”了,但限于时间和环境,写作速度很慢,书里的20多个人物,还只出场五六个。
他的余钱不多,每月不过百来块钱吧,全用来购书。一次在位于市河畔的“特价书市”里,我狂择狂购,居然雇了一辆三轮车拉回家一堆书。
他的妻子阿娥是个平凡的善良女子,在绸厂干“三班倒”的挡车工。她虽倍感家中经济拮据之尴尬,但不多干涉夫君的“嗜书”之癖。“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已是过时的童话,她自然淡然视之,只是家里的书越集越多,空间越来越小,连衣橱都被利用起来放书刊,她便有点怨言了。
近段时间,老街口开出一家“七元书店”——无论新书、旧书,每册均卖七元的价;另有些特重特旧的书,则以斤两计售。书店老板是位江西籍的年轻打工者——积攒了一点钱以后,就筹措开出这家书店,以圆少年时的“儒商梦”。这天,谭淡鑫一踏进这家书店,目光就被那些又便宜又有收藏价值的书籍所吸引了。——择选下来,数量近百册。他兜里正藏有刚发下来的薪水600多元,这下一次性消费光了。
当他把鼓鼓囊囊的两大件装满书籍的蛇皮袋驮回家,妻子终天忍不住发怒了:“谭淡鑫,你、你又发神经啦?书能当饭吃,当衣穿?”
妻子还是第一次这么野蛮,谭淡鑫额头沁出汗珠,耐心解释:“书、书是多了一点,但只要有一个书房,装一排贴壁书橱,什么都解决了……”“哪来的书房?这房子总共只有30平米,你总不能把书堆到屋顶上去?!”阿娥哭着说。
“会有面包的,会有牛奶的,会有书房的,说不定老天看到我们家收藏的书太多了,那一天会赐一套新房给我们呵?!”他细声细气地自嘲着。阿娥哭嚎着说:“做你的梦去吧!你还是去和那些烂书过日子吧!”她看看劝说不了老公,就打点包裹,啜泣着离开家门。
过去说贫穷夫妻百事哀,现今应说贫穷夫妻脾气大。两人一怒之下,就闹起离婚来。七岁的儿子原本就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阿娥自然就回了娘家。离婚手续迟迟办不了,阿娥和孩子从此也不回家,这简陋的积满书籍的小屋,只留下谭淡鑫一个人独守。
好多天过去了,谭淡鑫一个人守家,业余时间则伏案写那个“大部头”《书香的馈赠》。其间,阿娥趁老公不在家的时候,也回来一趟拿走些换洗的衣物之类,但没有“回家”的意向。她对老公实在是失望极了,嫁给了这么一个酸兮兮的穷书生,真是倒了十八辈子霉。
谭淡鑫也没有主动和解的愿望。他什么都不顾了,上完班回家就捣鼓那个“大部头”长篇,双休日则步不出门,潜心伏案。四个月后,他的30万字的《书香的馈赠》完成了,他的体重也减轻了10多公斤。
在把长篇小说邮出后等消息的日子里,谭淡鑫就静下心来读这些年陆续购进的书。说真的,书是太多了,他一直没好好读,时间不够——他在买书时就想好了,等到退休了,自己就有时间读这些书了。谁知现在他提前成了时间的富翁。东一堆,西一堆;这一包,那一包,诸如《红与黑》、《鲁滨逊漂流记》、《简·爱》、《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汤姆叔叔的小屋》、《儒林外史》、《聊斋志异》、《雷雨》、《子夜》、《家》、《骆驼祥子》等中外名著,他都——细读。也许是小说读多了,觉得就是这个味,便萌生出想换个味的念头。
这天晚上,他在以斤两买来的杂书堆里,随意抽出一本书名叫《我的经济观》的硬封面大部头,靠在床栏上读起来。这本书足足有670页,死沉死沉的,文字读起来甚感艰涩。他真感到有点好奇,这种杂谈不像杂谈、哲学不像哲学、科普不像科普的东西,作者居然能铺排如此浩长的篇幅。不过,当他用了三天的时间读到第100页的时候,感觉就像从冰窖里爬到火炉旁一样,浑身发烫。为作者睿智的视角、缜密的思维、尖刻的剖析、悲悯的笔触所吸引,甚至对连篇过于冷峻、过于生涩的文句,也陡生好感。更奇怪的是,半个月后,当他读到第666页时,发现书页的左空白处,有一行细微的墨迹,肉眼难于辨认其秘,他就用放大镜看。一看还真被他看出一点名堂。微书是这么一句话:朋友,请剖开封面的折页封口!他真的极其小心地剖开此书的硬封面,发现里面紧嵌着一个薄薄的小纸袋,小纸袋里装的是一枚全新的未盖邮戳的红色纪念邮票。关于邮票,他略懂点门道。这枚邮票的上方是中国的版图。琢磨一番,他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这可是一枚《全国山河一片红》,倘若不是赝品的话,其价可不得了。他再接下去的探索,甚称神奇。小纸袋的背面是数行微书,放大镜下是这样的文字:
亲爱的读者朋友:
首先感谢您即将读完拙著。我是一个孤独的微书者,在那个年代,这种艺术不值钱;更惨的是,我还爱好经济学,这在当时,更不值钱,还可能惹事招祸。潜心伏案10载,捣鼓出50万言,无一出版社能接纳。我自费印刷了100册,悉数赠送。我知道,要读者有耐心读完拙著是困难的,所以,我也来点物质刺激,选中一册,为最好的读者准备了一件小礼品——一枚错票。此礼虽菲,但经我研究,它有很大的升值空间。如果您读到这里了,我的在天之灵可以乐也。
微书署名和此书的作者相同:苦难。落款时间为1968年12月30日。这个日子正是谭淡鑫的生日呀,他惊傻了,以为是在做梦。直到他用手把耳朵拧痛了,才知道,时隔38年后,他的运气像太阳一样升起来了。
谭淡鑫马上把“珍邮”拿给在邮市摆摊的朋友过目。经鉴定,是真品。这枚邮票的拍卖价已上升到场40万人民币落槌。他当即就委托朋友出手,得净款待35万,至于这位朋友另赚了多少钱,他就不过问了。
接下去的日子,另一个喜讯莅临:谭淡鑫那部讲述百姓购房故事的长篇小说《书中的新宅》被一家信誉不错的出版社接受,出版合同寄来了,首印2万册,首批版税为3万元。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冬季终于结束。谭淡鑫开始认真思考该把家庭内务处理一下了。这天,他去了久违的岳父家。他向岳父母大人致歉后,不再絮言,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妻子,上了的士,直驶新竣工的河畔居社区。一下车,他认真地对妻子和儿子说:“我想买一套新宅,100平米的差不多了,你们母子俩挑选吧。”
阿娥惊讶极了,连问话声都有点颤抖:“淡、淡鑫,你、你在说梦话吧,光房价就、就要30万,加上装修费,没、没有35万是拿不动的。你出得起这笔钱吗?难道你有办法贷到款了?”
“阿娥,你这就把人看扁喽,难道只许老板发财,就不许穷书生发财?!”谭淡鑫说出这话的时候,神情镇静,眉角只露一点点笑意,惹得妻子和儿子更加迷糊,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阿娥对老公的发财过程似乎兴趣不大,领着儿子挑选起房子来。很快,他们看中了临河那幢楼的三层楼。谭淡鑫也觉得他们的眼光不错,马上去售楼处把此事敲定。一次性付款优惠百分之十,他把27.6万元打进房地产公司的账号,新宅钥匙便拿在手里了。
装修事务很快结束,102平米的空间自然有个像样的书房了。谭淡鑫以前购进的数千册书籍全部有了贮藏的位子。他和家人开始享受“员外”级寓所的舒适。
只是那本大部头《我的经济观》,谭淡鑫实在忆想不起来是在哪个书市、哪家书店购买的。可能性最大的是那爿“七元书店”。他想到,应去那爿书店看看,再买一批书进来。另外,他也想给那位江西籍的打工者老板一笔钱,以“购书迷兼业余写手”赞助的方式赠予,想必不会遭到拒绝。可是,当他那天匆匆赶到老街口,那里的景象大变:旧屋被拆除,道路正在拓宽,那爿小店已不见踪影。他不耐其烦地向附近的居民打听这一排店面迁址何处,无人能回答出来。他闷闷地回家,盼望哪一天能邂逅那位小伙子老板,以了心愿。